公元一三三三年六月,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继皇帝位,是为元顺帝。继位初,尚有雄心中兴大元。当时南方的苗部、北方的蒙古部均发生叛乱,顺帝倾全国之兵力,欲剿平两股叛逆,维护元朝统治,并改年号为元统。可天不佑元,元统第二年,国内几处天灾,捐税不继,国库空虚,地方官员纷纷上表请求减免地赋,顺帝不允。
长洲(今苏州)一带蝗灾严重,秋季颗粒不收,可官府征敛如常,不少农户只得乞讨度日。尚能生活无忧的,只有少数富裕人家。长洲境内有个姚家庄,庄中有个郎中叫姚长林。姚家世代为医,至姚长林这辈,医术更精,就医者络绎道路,充盈庭堂。虽然姚家医病廉资,且对过路贫者施医舍药,但每日收入仍可使数口之家不愁衣食。
这一年姚家有两喜:一是姚长林治愈了乡宦韩于冰的难症,二是姚长林之妻林氏喜得贵子。韩于冰是苏皖名士范常的朋友,范常与长洲知府黄碧是同学。韩于冰托范常求黄碧给姚长林送了一块旌扬医术的大匾,匾宽二尺余,长五尺,中间书有“起死回生”四个大字及长洲知府的落款。蓝色底面,红字金勒,庄重典雅,悬在中庭门楣之上,满院生辉。
姚长林年过四十,还没有子女于膝下承欢。因姚家几世人丁稀少,姚长林夫妻恐香火不继,甚是忧愁。后来,姚长林收集良方,精心配药,林氏才得以怀孕,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宁馨。但姚长林夫妻盼女更盼儿,林氏连用姚长林的药方之后,不孕治愈。宁馨生后三年,林氏又十月怀胎,产下一个男婴。这个男婴体壮个大,明眸深目,有沉鸷之相。姚长林之父姚增年近八十,尚健在,老人不仅精医,更通相术,看了婴儿相貌后,道:“这个孩子恐怕性格太沉静偏执啊,就取名广孝吧。希望他长大心胸开阔,性格温顺。”
姚长林夫妇,家道殷实,不愁生计,把一双儿女奉如掌上明珠,加意育养。宁馨和广孝都非常聪明。广孝聪慧尤甚,四岁跟祖父读书,七岁就能背诗百首。
到了十二岁,广孝就已把诸子百家的书全读了。他对兵法、易理最感兴趣,小小年纪便整日捧读《孙子兵法》和《易经》。
这天,吃过晚饭,姚长林点手叫过广孝:“孝儿,切不要学得过宽、过杂。咱家世代学医,你应深钻医学,以便将来发扬姚家的医业。”
小广孝摇头道:“我不学医。”
姚长林道:“学医有什么不好,能救济世人,给人解除痛苦。”
小广孝不说话,就是摇头。
宁馨瞪了弟弟一眼:“像父亲这样做个名医不好吗?一生治好数万人的病,人人敬仰。”
小广孝反驳说:“好什么?就算真能治好数万人的病,四海内有千万病人,能治得过来吗?”
宁馨毫不让步:“能治好这些人的病,也就对家乡功德不小了。”
小广孝颇有些不以为然:“有什么功德?父亲今天治好了他们的病,明天他们还要被冻死、饿死……另外父亲救治的是世人,世人中有善有恶,恶人应杀之为快,父亲还要救他的命,这算什么功德呢?”
祖父和父亲相顾无语。良久,姚长林先开了口:“那么你要学什么?你要学经书,将来中举做官吗?”
祖父也发了声:“别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我们这个乡里,谁能教得了你中举呢?还是专心学医吧,也许会成个再世华佗,也光耀咱姚家门楣!”
姚长林也附和道:“你先学医,如果将来遇到饱学儒师,再学经书也不迟。”
小广孝脖子一拧:“我也不要中举,不要做官,可是我不学医。”
此夜就这样不欢而散。
第二日,姚长林给小广孝找出几本医药之书,逼他学。可是,小广孝对那些医药书不瞥一眼,仍是看那些诸予百家的书,同时也读诗词、元曲……总之,涉猎甚广,只不学医。对此,家里也没办法。可越是如此,姚长林对广孝的前途就越发担忧。
一日,韩于冰来访,并带来范常的侄女若虹治病。若虹时年十二岁。一月前,因一个贼子到她闺房欲行强暴,家人赶走了贼子,她却由此吓得有些痴傻、不思饮食,在当地就医无效,便托韩于冰带其到姚家来治。
若虹虽只十二岁,但已有美女风韵。她身子苗条,杏眼桃腮,只是因病有些精神恍惚而已。若虹的父亲叫范云,是名士范常的哥哥。范氏昆仲是韩于冰的挚友,自然也就是姚长林的朋友,就是不看范常请黄知府送匾之情,姚长林也必须收治。
韩于冰陪若虹在姚家住了月余。在姚长林的调治下,若虹渐渐病愈。此时,姚长林决心由广孝自己选择学习志愿,只是不知到哪里聘师。他将这个难事对韩于冰讲了。韩于冰道:“广孝贤侄这么小的年纪,就有此大志,实在难得,我辈应该成全。若虹的父亲范云,也是江南名士、诗文泰斗,现在他辞官到定远隐居,广孝贤侄可拜他为师。”
第二天,姚长林就把此事对广孝讲了,以为广孝听了一定高兴,想不到广孝却连连摇头道:“我不去!”
姚长林很惊诧:“你不学医只能学儒,你韩叔叔荐举的这位范先生,是一代文宗,跟着这样的先生学习,将来定能青云直上。”
姚广孝只是摇头不语。
这时宁馨也在旁边,也有些气恼:“莫非你不愿离家吗?如不愿离家,还是在家学医吧!有你父亲指点,定成一代名医。若把经验写下来,让世代从医者用它救死扶伤,不是也可解救万民、贻惠万世吗?”
姚长林也说:“孝儿,人各有志,爹不勉强你。可是你要惩恶扬善,济天下苍生,不靠科举进身怎么成呢?要科举进身,必须拜良师。爹为你择了良师,你为什么不愿去就学呢?”
广孝道:“听说韩叔叔给儿择的那范先生非常饱学,孩儿敬佩。但是,孩儿却不愿去就学。”
宁馨气得直跺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为什么?是不是离不开家,想让父亲给你延师在家学习呢?”
广孝摇了摇头:“父母、家乡自然不愿离,但有鸿鹄之志者,岂能如燕雀恋巢?”
大家知道广孝不愿去跟范云学习,绝不是因为恋家。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大家都百思不解。
这天夜里,若虹来找广孝。二人虽都只有十二岁,但均因聪明、懂事而显得早熟。若虹在姚家的这些天,二人互相爱慕才学,愿意在一起。若虹得知姚长林要广孝去范家就学的消息,很高兴,但想不到广孝却决然不去。她对广孝为什么不愿到她家惘然不解,找广孝来问原因。
广孝让她坐下后,就沉默无语了。
若虹问:“广孝哥,韩叔叔要带我回家了,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听说姚伯伯让你跟我爹去读书,我以为今后会有伴了,可你……”她凄然欲泪,撅起小嘴怒道:“是我父亲学浅,不配为你之师吗?”
广孝摇头道:“李白在《嘲鲁儒》中说:‘鲁寒读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然坠烟雾。’诸葛亮在东吴舌战群儒,驳严峻时说:‘寻章摘句,世之腐儒’;驳程德枢时说:‘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他的话没说完,若虹怒道:“我明白了,你是视我父亲是腐儒,因此不愿拜他为师!”
广孝急忙解释:“不是。我是自己不愿做这样的腐儒,而是想学诸葛亮那样的经济策。”
若虹这才消了气,茫然问道:“你说的经济策是什么呢?”
广孝想了想:“我也说不清。这个‘经’是经营治理之意吧。这个经字意思太宽。杜甫有‘两朝开济老臣心’的句子。‘开济’二字有人解成开疆扩土,济世安民,这个济,就是济世之意。总之,我认为经济,就是管理国家、救济世人之意吧!”
若虹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再说清楚一点儿……”
广孝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啊!有副对联说,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大概卧龙先生那些治国安邦之策和兵书战策都算经济策吧?”
若虹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学卧龙、凤雏呀,野心好大!”
广孝一笑,不说话。
若虹虽觉广孝野心大,但却对他很佩服,不由道:“孝哥,你有这么大的志向,真是难得。可是,你若有这么大的志向,就更应该去拜我父亲为师了。我父亲兵书战策、阴阳易理无所不通,《韩非》、《管子》无所不精……”
广孝听了大喜道:“原来叔叔这样博学!叔叔既靠科考取官,为官后又忙于政务,如何学得这样广博?”
若虹嫣然一笑:“听父亲说,他中进士前曾遇见一个叫刘基的人,二人谈得投机,就在一起读兵书战策和申韩商君之书。父亲是受祖父的督责才去考进士的,他对考进士、做地方官并不感兴趣。现在祖父去世了,父亲立即以丁忧为名弃官隐居……”
广孝心中大喜:“原来如此!若虹,我与你一起去你家,拜叔叔为师!”
第二天,广孝便去找父亲说,他愿意去拜范云为师。父亲没问他转变原因,赶忙为他准备盘缠。
父亲决定的事,母亲是向来不反对的。她只要求韩于冰多留几天,好为广孝多缝制几件衣服。祖父舍不得让广孝走,但他怕屈了广孝的志向,也没说什么。他只是怕姚家医道断绝,便严令宁馨随姚长林学医。
几天后,韩于冰带着广孝、若虹离开姚家庄,奔定远而去。不几日,韩于冰一行安全到达范家。范云夫妇见若虹的病已痊愈,对姚家很感激。范云出于报答的心情,愿意接受广孝为学生。广孝聪明、沉静,虽不算一表人才,但也英气外露,范云夫妻非常喜欢。
范云夫妇无子,只有若虹这独生女儿,所以对若虹爱逾明珠。若虹要星星,范云夫妻不给月亮。若虹要父母把广孝的寝房安排在自己闺房的隔壁,范云夫妇不愿逆爱女之意,爽然答应。
自此,广孝和若虹同居一院,一起读书,一起写诗作文,感情非常亲密,虽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是推梨让枣,亲逾兄妹。范云夫妇见若虹喜欢广孝,也对广孝越来越喜爱,渐生半子之托。他们怕广孝人小想家,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发展并不限制,所以广孝在范家犹如在自家。
范云为人敦厚,授业时只是旁征博引精心讲解,学习由他们自便。他对两个学生道:“俗云:‘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们都是有志而学,要好自为之,莫用我督促监责!”
虽然如此,广孝和若虹学习倒有规律。他们每天晨起自学,早饭后听范云讲解,下午写文章或作诗词以状物咏志,晚上讨论学习心得。
范云真不愧为江南名士。他对五经四书、诸子百家、各朝历史、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广孝很乐意学孙吴文学和申韩之术。范云未学过阴阳、战阵,但却藏有《鬼谷子》、《八阵图解》、《武穆遗书》等著作,广孝经常拿来阅读。
在范云有客或出门的时候,广孝和若虹也常去游玩。二人踏胜寻奇,指点风景,吟咏诗词,心旷神怡,每次都玩到尽兴方归。
一天,范云出外会友,二人去游南山。不料,因前夜下了雨,山上路滑,若虹一不小心跌下山崖,情急之下,广孝为救若虹,伸出手去拉,可为时已晚,自己也跟着跌了下去。
他们的坠落处是一个林木丛生的谷地,下面枯草败叶积了很厚,因此,虽然崖顶至谷底有五六丈,但他们均未摔死。若虹只是吓得晕了过去,身体并未受伤;广孝却摔伤了右腿,震伤了内脏。
范云夫妇见他们过午未归,知道出了事,便赶紧派人到南山去找。家人寻遍南山,找不到他们的踪影,找到谷底来,才发现了他们。
家人令小厮找来担架,把广孝抬到家里。范云夫妇听若虹叙述了遇险经过,知道广孝是为救若虹而伤,对广孝非常感激,赶忙延请名医诊治,并不惜重金购买最好的药。
尽管范家给广孝请了名医,用了好药,尽管若虹对广孝精心照料,可广孝的伤就是不见好转。
眼见广孝伤势恶化,范云夫妇很害怕,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人去把姚长林请来。一是让姚长林来给广孝治病;二是怕广孝有个三长两短,姚家会埋怨。姚长林看了信,非常着急,决定立即动身去看广孝。林夫人知道儿子伤势严重,性命垂危,不由悲痛万分,也哭着要去。姚长林怕带了她路上耽搁,把她劝住,自己随范家家人骑马上路。
二人早行晚宿,不几天就到了定远。到了范家,姚长林立即奔进广孝的房屋,诊视了广孝的伤情后,也不禁愁云满面。
范云急问:“姚兄,令子之伤情如何?”
姚长林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庸医误人,他只治腿,不治内伤,这是治标不治本啊!”
范云悔道:“早知如此,起初就该请姚兄……广孝还有救吗?”
姚长林沉思着道:“这很难说。我开一服药,如果他吃了后,遍身出汗,说明他内脏的伤在恢复,这就能治。如果吃了药不出汗,就说明他内脏伤重,不能恢复。内伤不能治愈,即使腿治好了,也没什么意义!”范云一家叹服。
广孝服药后,大家的心情仍没有放松,都在提心吊胆等待着服药后的反应。
第二天天还没亮,若虹便去看广孝。见广孝果真出汗了,就跑着给父母和姚长林去报喜讯。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很振奋,姚长林又给广孝开了药方。广孝吃了几服药,就饮食如常,浮肿全消了。姚长林把广孝的内伤治好之后,才开始给他治腿伤。因要治广孝的腿伤,姚长林只得在范家住下来。
他在范家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广孝的腿伤也渐渐好了。
一天,姚长林正给广孝治腿伤,元顺帝的太监总管胡公公来了。他在范云家门外高喊姚长林接旨,并要范云全家到门口迎接他。
元末,太监作威作福,权势很大。现在胡公公以钦差身份出现,范家更不敢得罪,于是范云便同姚长林及全家成年人到大门外迎接。
胡公公带领几个小太监,大摇大摆来到中堂,站在大堂正面中央,让姚长林和范家人跪了,才用公鸭嗓子,拖着长声宣旨:
“奉天承运,大元元统皇帝诏日:皇太后赫尔芹氏,辅育圣皇、懿德众钦,现身染重疾,御医百治罔效。闻长洲民姚长林,数代为医,术追扁鹊。特差钦差持诏征召,进京为太后疗疾。见旨之日,立即动身,勿负朕意。倘故意推诿,以大不敬罪论,钦此。”
姚长林实不愿进京,因为此时一旦离开范家,他给广孝的治疗就会前功尽弃。但他又不敢抗命,只得叩头接旨。姚长林对广孝的腿伤放心不下,跟胡公公告退,赶到广孝屋查看。
胡公公本欲找茬,便借口怕姚长林逃逸,到各屋去找,连范云寝室也看了,最后到了广孝的病房,在屋里看见了若虹。见到若虹,他不由心一动。他明明知道姚长林不敢冒灭门之灾逃跑,所以到各房查找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元顺帝常嫌后宫不足,欲选美女充实嫔妃。这事顺帝虽未颁旨,但他这“天颜喜怒最先知”的宠宦早揣圣意。若虹这时虽只十二三岁,但身段、面容却宛然像“豆蔻年华”,而且长得沉鱼落雁。于是,他便故意宽厚地对姚长林道:“临行前给儿子治伤,也是人情,本监就容你治伤,不过,如有延误,别怪本公公具实回奏,那时恐怕你担不起这个罪!”说着走了。
这一天,姚长林给广孝彻底施治,然后又开了几个药方,对若虹做了交代。第二天一早,便随胡公公一行上路。
姚长林走后,若虹遵照姚长林嘱咐,天天给广孝吃药敷药,对广孝体贴入微。朝夕相处中,若虹对广孝除了兄妹之情,更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愫在心中。
这一切也被范云夫妇看在眼里,二人决定促成广孝和若虹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