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桑源还没有修建茧站,卖茧得背到很远的地方,过河,走马路,一去就是一天。但无论多么辛苦,大人们都不会空着收回来,孩子们眼巴巴地在家里盼着呢。或者是一小瓶桔汁水,二两瓜子,一小袋糖果,孩子们都会因此欢天喜地。有时候,夏天卖了茧,母亲们还会扯几尺布给孩子做身衣裳。那时孩子的快乐和满足就是那么简单。现在的小孩,身在幸福中却全然不自知。
那时仅有的两个茧站互相竞争,为了利益,勾心斗角,明枪暗箭,茧站之间的收购单价从不统一。农户四处打听,一旦得知较远的那家茧站单价比较高,哪怕一公斤就高一毛,都会不辞劳苦地背着蚕茧去,在农村,什么都不值钱,尤其是体力。宋秀丽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力气使了力气在”,教育两个女儿不要怕辛苦,力气就像空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时候,为了抢夺茧源,附近的蚕茧站会在路口设关卡,不让通行,惹急了有的还会大打出手。多数农户只好选在半夜悄悄出发,赶到茧站等到天亮,根本顾不上吃饭,排上半天队,好不容易把茧卖掉,疲惫不堪地回家。
事实上,有的茧站表面上单价高一点,但七七八八的项目多折一点,到最后跟附近的那家单价也差不多,一夜的辛苦,又这样白费了。正像那首《蚕妇》写的:“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生产奢侈品的人,往往消费不起奢侈品。
林泽云天还没亮就出门卖茧,晚上因为高兴,就到一家小食店里切了半斤烧腊(卤肉),喝了几两白酒。林泽云平时没什么不良嗜好,就是有点喜好杯中之物,而烧腊,他是为了两个女儿准备的。几年前,林泽云有次带着五岁的二女儿兰心上街赶集,经过一个烧腊摊,兰心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肉。
林泽云:“兰心,你想吃烧腊?”
兰心吞了下口水:“想。”眼睛仍不肯从烧腊摊移开。
林泽云摸了下口袋,狠狠心,切了二两烧腊,要知道,那个年头,吃肉都是很奢侈的,但他不忍心让女儿失望。
后来,家里就逗兰心说:“兰心,你想不想吃烧腊?把你抱给卖烧腊那家养好不好,那样你天天都能吃到烧腊。”
兰心小,什么也不懂,开心得直拍手称好。以后的日子,兰心还会时不时的问:“爸、妈,什么时候送我去卖烧腊的叔叔家呀?”
每每想起这些,林泽云总是一阵心酸加愧疚,所以,自那以后,每次卖了茧,不管钱多钱少,他都会切半斤烧腊回家,两个孩子总是欢天喜地。
这季蚕得病少,蚕茧产量高了点,多卖了点钱,林泽云高兴,就喝得二麻二麻地(喝高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回家,经过电站的拦河大坝,口渴,就想弄点水喝,然后滑进了几米深的水库里。
当晚,见丈夫迟迟未归,宋秀丽找亲戚、邻居四处打听,大家都说卖蚕茧的时候有看到林泽云在排队,后来就没留意。有人说,好像有看到林泽云在喝酒,急着回家,也没跟他打招呼。
一连两天没见林泽云回来,宋秀丽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却一直怀着希望。几天后,林泽云的尸体浮在了水库的水面上,身体严重浮肿,很多地方还被鱼啄得惨不忍睹,脸上也是面目全非,但凭着多年的夫妻,宋秀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丈夫。
看到丈夫的惨状,宋秀丽多天以来抱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受不了这打击,呼天抢地,几度昏厥。
但人死不能复生,这个家还得有一个主心骨,宋秀丽强打精神,草草为丈夫办了后事。可怜的何淑英老人,中年丧夫,老年还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年为她准备的薄木棺材,如今却被儿子用了,伤心得一度精神恍惚,曾两度走夜路,错闯进坟山,走了一晚上都没能走出来,天亮了才找到路。
林家就此失去了经济支柱,家里除了多病的宋秀丽,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很艰难。有人劝宋秀丽改嫁,宋秀丽拒绝了屡屡上门的媒婆们。
有人跟何淑英说,她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干嘛不让宋秀丽以后就跟小叔子过,那样就不用担心她再嫁到别家了,孩子也留住了。原来林泽云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因为腿瘸,加上家里穷,一直没娶到媳妇。
听了旁人的提醒,何淑英深觉有理,于是便试探着问宋秀丽的意思,但宋秀丽一口回绝了,说她这辈子就只认林泽云一个男人,不会再嫁,并让老人放心,她会给她养老送终。
懂事的兰月知道家里的艰难,刚上初二的她主动辍了学,跟村里的熟人一起到外地打工,辛苦做工的钱,绝大多数都寄回了家里,供家里开支和小自己三岁的妹妹兰心上学。
经历了父亲的突然亡故和姐姐的外出,兰心一下就懂事了。兰月走后,她接手了姐姐以前为家里所做的一切,在学习上也很努力。两个女儿的变现,让宋秀丽极感欣慰她常常忍不住在人前夸自己的两个女儿,因为有他们,再苦再累她都能扛。
陆宇这下感到更孤单了,他无比怀念小学的时光,那时,可以跟兰月形影不离,而现在,兰月走了,他也没心学习。
为了省路费,兰月在外面呆了四年才第一次回家,为了怕母亲愧疚,就撒谎说工厂里过年都没放假,一直赶工。这四年来,虽然一直在外面,兰月跟陆宇并没断联系,那时手机才开始面世,两人都没经济能力购买,两人频繁的书信往来,互相鼓励,互相关心。
听到兰月到家的消息,正在坡上摘桑叶的陆宇按捺不住兴奋的表情,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兰月。在同一处摘桑叶的罗春梅也没看出什么异样,只是觉得陆宇想偷懒,就没阻止,随他去了。
一别四年,早先的黄毛丫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毕竟在外面待了几年,穿着打扮也显得比桑源没出去过的村姑些洋气了许多,让陆宇一见就惊为天人,他之前那些年,一直把兰月当成亲姐姐一样,也从没留意过兰月的外貌,现在都长大了,再不是早先那个只知道今天去东家地头挖个红薯,明天去西家橘子树上摘个橘子,隔天又把邻居的鸡撵得四处乱飞,到刚插完秧的水田里捉泥鳅、黄鳝把别人的秧苗都踩坏……整天要兰月做掩护、善后的捣蛋小子了,现在的陆宇,已经有了心思。
而兰月也看出之前一直跟自己亲密无间的陆宇已经有了变化,个子长高了,成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她也从没想到陆宇会长得那么帅气,相对于厂里追她的那些小伙子,就是穿得土气了些。除此之外,性格也变内敛了,在信里,两人无话不谈,见了面反倒显得生疏了些。兰月询问了一些陆宇在学校的情况,陆宇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时不时瞄一眼兰月俊俏的脸庞,心猿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