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以成败论英雄,只有少数几个人肯定陆黎的实干精神,看好他的将来,在心里奉他为悲剧英雄,而这些人中,有两个就是陆黎的爷爷奶奶。
天色越来越暗,桑源渐渐被一层薄雾笼上,田边、地头的桑树也开始变得影影绰绰起来。年近八旬,身形有些佝偻的孙桂香老人,也就是陆黎的奶奶,杵着一条粗壮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稻田间的石板路上,已经起露的稻叶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袜。
陆宣皓老人紧跟在老伴身后,背着老伴割的一竹篓青翠的猪草。孙桂香老人年纪大了,力气不行了,老伴毕竟健壮些,遇到要背一般的重物他就会去接,太重的就归罗春梅和陆黎了。
暮色中的村落充斥了蛙鸣狗吠及母亲们呼儿唤女的声音,夜来了,鸟儿也该归巢了。几户早归的农家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一家又一家的屋顶陆续升起袅袅的炊烟,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煎熟的新榨菜籽油的浓郁香味,桑源一年到头多数时候都是用猪油和自己种的油菜籽榨的油炒菜。
屁颠屁颠地跟在主人的身后的土狗百万被菜籽油的香味刺激得肠胃一阵紧缩,肚子咕咕直叫,它于是急躁地向前紧跑了几步,慌乱中,踩了孙桂香老人的脚,老人开始以为是田里的青蛙或癞蛤蟆跳到了脚上,受了点惊吓,脚上的解放鞋一滑,差点跌了一跤,老人这么多年,习惯了穿解放鞋上坡,即便是冷天也不习惯穿别的鞋出门干活。及至发现是百万捣的鬼,老人禁不住呵斥了它几句。百万知道惹恼了主人,灰溜溜地停了下来,讨好地摇着尾巴等待主人。
孙桂香老人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那时农村还是集体合作制度,集体出工,共同劳动,吃大锅饭。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孙桂香十八岁时嫁给了同公社与自己同年出生的陆宣皓。
那时,身为知识分子的陆宣皓担任大队的会计,很是吃香,而正值妙龄的孙桂香是方圆几十里的一枝花,他们的结合,可谓郎才女貌。但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人们更看重的是身子健不健壮,干活是不是好手,能赚多少公分。那时的公分,就像现在的RMB一样散发着魅力,你赚的公分的多少,决定了你在家里说话的分量和在外面说话的音量,你公分赚得多,人家都多看你两眼,赚的少,人家都懒得看你。好在孙桂香绝不止一只花瓶那么简单,过门后,做家务,伺候公婆,干农活,里里外外都无可挑剔。
孙桂香老人先后生了二子五女,陆山在家里排行老大,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为了让儿女填饱肚子,除了利用公分换得的有限食物,孙桂香穷尽了智慧,并教会了儿女们竭尽所能地攫取自然界各种可食用的野生植物和小生物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在大饥荒的59年,人们几乎吃尽了草根,树皮,仍饿殍遍野,但陆家三辈人都得保无虞,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很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孙桂香老人。
老人现在总是说,“人不知过后苦”,那个年代的苦,其实远超出我们的想象。靠着大自然的滋养,几个儿女健健康康,茁壮成长。陆黎曾听姑姑讲起那些年的艰难,还当玩笑地提起当年家里偷偷开火煮饭,锅被人提走的事。
那时不准私下开火,有天陆家一群儿女饿的不行,陆宣皓老人通过一些渠道弄到了一点生的红薯片,因为在家里煮屋顶会冒烟,人多眼杂,怕被举报,一家人就围着一个鼎罐在野外煮,结果还是被发现了,鼎罐连带吃的都被提走了。
而恰巧,多年后,老人还跟那人成了亲家,真是“不打不相识”。那个人的女儿,后来成了老人的儿媳妇,也就是陆黎的母亲罗春梅。因为陆山成家的时候温饱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陆家没计较那事,之后也只是偶尔当笑话讲起。
老人的儿女相继成家,都很孝顺,老人早些年就已经过上了四世同堂的日子,含饴弄孙,其乐融融。亲朋邻居都羡慕老人有福气。有人说,“母慈子孝”,因为老人慈祥,将儿女教育得好,才有今天他们的孝顺,这话在孙桂香老人听来特别舒心,儿女成群,子孙满堂,是她这辈子的最大骄傲,虽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但现在却觉得很值得,正应了那句“夕阳无限好”。
为避免矛盾,早年两个儿子成家后,老人就跟他们分了家,但后来大家都出去打工,就剩罗春梅和陆黎及曾孙在家,加上两位老人上了年纪,让他们独自居住不放心,陆山就让他们一起生活,方便照应。
陆山的操心其实是有道理的。村里一个早年就守寡的老人,有三个儿子,成家后都到外面打工,互相推诿,都不肯管老人,以致老人后来生病了,起不了床,在家里饿死了几天才被人发现,让很多人唏嘘不已,开始怀疑“多子多福”这句话的可靠性。陆山是个孝子,他不能允许同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父母身上。
陆山早就叫父母别下地做活了,怕他们年纪大了吃不消,可农村人都有一个朴实的念头,只要自己还能动,就要干活,不干活反而浑身不舒坦。劳动,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存在还是有价值的,才过得踏实。
见说不动老人,陆山自己又常年在外打工,只好叫罗春梅和陆黎多给老人分担些活,遇到农活很忙的时候,陆山也会尽量回去。
陆山有时暗自想想,陆黎在家也是好事,起码家里有个男人撑着,放心一些,所以日子久了,他也不再埋怨陆黎的选择,在陆黎需要的时候,陆山也会提供一定的经济支持,毕竟呆在桑源的经济来源有限,而要创业需要一定的资金。
而对于陆黎能够留在家里,最高兴的莫过于陆宣皓和孙桂香老人。人老了总会有一些寂寞、凄凉之感,他们不需要儿女赚很多钱,只是希望家里能热热闹闹的,特别是在病中的时候,就怕一病不起,而临终时没有儿女在身边。
可是两位老人又不肯提要求,让儿女为难,而陆黎自愿留在家里,解除了他们的寂寞和担忧,他们自然欢喜不已。
在别人眼里,陆黎没出息,但老人是看着自己孙子长大的,陆黎从小就勤快,孝顺,所以,不管陆黎做什么,他们都竭尽所能地支持。就像年前孙桂香老人摔伤,原因她起初一直瞒着在外打工的儿女,就怕陆黎被陆山骂,还是陆黎自己说出实情的。
孙桂兰和陆宣皓老人到家时,陆黎和罗春梅刚摘好桑叶回家,三个小孩子在月光下玩耍。陆宣皓老人坐在屋前的水泥坝边沿,靠着挂满果子的柚子树,陶醉地抽了一阵叶子烟,才意犹未尽地进了屋,很快,屋子里便响起了菜刀叩击在木墩上炖炖的声响,老人开始宰猪草,为明早煮猪食做准备了。
孙桂香老人和罗春梅则一起进了厨房,开始煮面条,并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话。大家各行其事,家庭里的活计分工没有谁明确规定,但都已经约定俗成。
另一边,陆黎已经在蚕房里忙开了,他把墙角扫干净,铺上一大张厚厚的透明塑料膜,然后将大杂龙(高大的用以装农产品的竹篓)里刚摘回的桑叶腾出来,洒在塑料膜上。桑叶装进大杂龙时压的很近,刚摘下的桑叶还在呼吸,会产生很多热量,如果不及早腾出来散热,会熏熟掉,且热的和打湿水较多的桑叶蚕吃了都容易生病。
桑源一年养四季蚕:春蚕、夏蚕、秋蚕和晚秋蚕。早先只养三季,晚秋蚕是后来尝试着加进来的,大概9月多来小蚕。蚕从孵出到结茧历经近一个月的周期,分“四眠”,即中途入眠四次。气温高的时候,蚕差不多三天就会进入一眠。蚕入眠有些类似于人睡觉,不吃不喝,但与人不同的是蚕眠后还会褪下一层褐色的皮。
每眠过后,蚕会变得更大一点。一眠后的蚕依然很幼小,得在蚕沙,桑叶屑和蚕褪下的皮之间仔细寻找,眼力差的人干不来这个活,年纪大些的得戴上老花镜,拿个小镊子,小心的将幼蚕夹到干净的蚕盒里。蚕盒的主体是木制的长方形框,底部加一横条,铺上编制的大小合适的长方形竹块,上面蒙一块质地好的用漂白粉消毒过的塑料膜。将蚕放到里面,再加一层桑叶,就算给蚕安了“新家”了。
头两眠的蚕养得特别精细,要摘取无丝毫污染,且很嫩的桑叶,切成洗洗的丝,洒到蚕身上。之后蚕渐渐变大,改成将桑叶撕成小片。待蚕三眠过后,可以直接铺成片的桑叶。
四眠后,是蚕需求桑叶最旺盛的时期,蚕茧的质量跟桑叶的供给密切相关,桑叶的质量不好或供给不足,会导致成茧小且质量差。
蚕四眠起来后,差不多6-10天就会吐丝,可往往就在这个眼见着就要收获劳动成果的时段,蚕发病率特别高,每次给蚕扔桑叶,都能看到又有蚕死掉。
蚕患的病主要有两类:僵病和脓病。得了僵病的蚕死后尸体后会收缩,显得特别白,硬硬的;而得了脓病的蚕呈黑色,里面腐烂化脓,轻轻一碰皮就会破掉,而后脓水四流,散发恶臭,还会污染蚕盒,导致其他蚕被感染。相对而言,蚕得僵病会好一些。因为它既不会造成污染,且僵蚕还可以做中药,所以能卖钱,单价比茧高一些。当然,最好是不生病,因为僵蚕的分量远不及蚕茧的分量。
正因为蚕容易患病,养蚕对卫生要求很高,蚕吃喝拉撒都只能在蚕盒里,所以需要对蚕盒进行定时清洁。头三眠都是蚕起来后换一次蚕盒,而四眠后,需要每天更换。这个时候,是桑源最忙碌的时候。首先,蚕的个头一天比一天明显增大,需要摆放比之前多几倍的蚕盒,放蚕盒的架子都被摆满。更换蚕沙,是很大的工作量,而蚕的食量也膨胀,需要采摘大量桑叶,还要花好多时间扔给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