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的主要部分以一个少女日记的形式记录了她在无意间接触到各种远古魔术、恐怖传说和异教仪式并沉浸其中的经历。这位特异少女的叙述隐晦难测,无头无尾,常常打乱逻辑、随意跳跃。读者难以辨清哪些是真实的事件、哪些是少女的幻象,却能强烈感受到这意识流式的叙事中隐含的邪恶事件。最后,少女似乎在巫蛊的世界里浸淫太深,受一尊远古雕像的诱惑而死去。小说还隐晦暗示少女死前曾像《大神潘恩》里的玛丽一样,在与不知名的力量接触后受孕,所幸“及时死去”。与《大神潘恩》一样,《白人》里的世界是一个理性无法解释和触及的神秘空间,这空间强大而令人恐惧,人们无法看清其中的景致而不受惩罚。《白人》里的少女,或《大神潘恩》里的玛丽和因精神错乱而自杀的绅士们都是受惩罚的“理性人”。《大神潘恩》与《白人》的恐怖源自远古力量的入侵,在这两篇故事里,德拉库拉战胜了范海辛,非理性的野蛮欲望推翻了理性的现代文明。
梅琴奇幻惊悚小说中的现代/远古之争不仅源自对一般科技理性的回应,还与当时生物学界划时代的新发现——达尔文进化论的广泛流行有密切联系。进化论与自然选择学说对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西方思想界产生过深刻影响。在严肃文学领域,它们促进了欧美自然主义文学的兴起,而在反映大众心理的英国恐怖小说中,“进化”的概念常与“退化”相连,又在帝国逐步衰落、殖民地频频暴动、旧道德与旧信仰不断失却的动荡背景中演变为对灾难性的“退化”的焦虑。正如达尔文在《人类的起源》(1871)中所强调,“我们要牢记进步绝不是一成不变的法则”,人类的至尊地位,或者西方文明、英帝国的至尊地位在“进”与“退”的双向可能性中不再是定数。如果《大神潘恩》与《白人》中远古力量的爆发还没有清晰体现出“退化”的焦虑,梅琴在《火焰金字塔》中虚构的“小人族”传奇则将物种退化的恐惧表达得更明白。故事以一位失踪少女的悬案引出“小人族”的存在。这一族类属于“某一个脱离了进化序列的种族”,他们残忍、矮小、可憎可怖、藏于地洞中,碰巧具有一些东方人的相貌特征。这些具有明显返祖特征的族类拘押了失踪少女,并在他们的祭祀仪典中将她烧死在金字塔状的火堆中。故事中的正常人无法阻止小人族的暴行,两位“进化人”的失败在殖民危机的背景下具有别样的深意。
《三个冒牌货》中一个相对独立的片段“黑色印章的传奇”也写了“小人族”的故事。人种学教授格雷戈坚信小人族的存在,并追索到一个小人族与正常人的混血儿。在格雷戈教授的刺探下,混血儿显出种种骇人的原始力量,格雷戈也了解到小人族具有的恐怖能力,他们可以“把人变成一摊黏液,或是变成蛇及其他爬行动物的样子”。与《火焰金字塔》一样,格雷戈教授最后的悲惨结局暗示了进化链中原始物种的胜利。“退化”的势力威胁着进步的愿景。
在其他地方,梅琴怪异小说中的“退化”还与道德败落的恐惧相连。在《三个冒牌货》的另一个片段“白色粉末的故事”中,一个年轻人在变异药粉的作用下逐渐腐败退化,直到完全失去人形,变成一摊原生质黏液。身体的形变是以行为道德的堕落为前提的:年轻人最初自律勤勉,接着一变而为纸醉金迷的花花公子,肌体腐化因此作为罪恶的标记而被催生。在这里,“退化”的恐惧与维多利亚末期英国旧社会准则的崩塌有一定联系。故事里钱伯斯医生坦言,“我对世界的最初观念彻底崩塌了,而新的世界对我而言又是那么奇异可怕”,这样的感慨在世纪末的英国人听来,能引起强烈的共鸣。其实,早在《大神潘恩》这部看似大胆打破禁忌的小说里,对道德准则失落的焦虑已经显现。与大神潘恩有深刻渊源的女孩海伦大胆放荡,行事主动,在男人中间左右逢源,又一手导致了数名绅士的惨死。海伦最后时刻的形变:“从女人变成男人,再从男人变成野兽,最终化作比野兽更加可怕的东西”,同样体现了“堕落—退化”的焦虑。如果将海伦这一违背女性准则的魔女形象与十九世纪末出现的“新女性”及她们在当时传统男性中引起的厌女情绪联系起来,我们又可以发现另一重内涵。
阿瑟·梅琴的奇幻惊悚故事和世纪之交英国的社会文化紧密联系;作为一个具有历史参考价值的作家,梅琴的重要性也受到评论界的肯定。然而,如果梅琴的作品只是对一时风尚的反映而没有能牵动读者的艺术魅力,它们必将埋没在故纸堆中,只能巴望零星的学究去翻阅。实际上,梅琴的声誉虽然在一百来年里起起落落,却从不曾湮没无闻。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梅琴的声名第一次大幅回升,大洋彼岸的美国掀起了一股“梅琴热”,引介、收集、出版梅琴作品的文学活动十分兴盛,诸如《迷失俱乐部》(“The Lost Club”,1890)这样散落在旧杂志里的短小佳作在这时得以结集出版。六十年代中期,两部颇具权威性的梅琴传记与介绍出版[2],表明梅琴获得新的关注。在当代,梅琴的声誉虽不及同代作家王尔德和史蒂文森,但也是欧美学界研究“世纪末”(fn de siècle)英国小说时常被提及的作家。
与此同时,梅琴的奇幻惊悚故事一直不乏忠实“粉丝”,其中包括一些独具慧眼的作家。1948年,第一个阿瑟·梅琴文学社团(The Arthur Machen Society)在美国组建;1968年,英国出现阿瑟·梅琴社团,并于1998年更替为世界范围的“阿瑟·梅琴之友”(The Friends of Arthur Machen),该社团至今仍然活跃。作家中,洛夫克拉夫特和斯蒂芬·金两位后来的恐怖大师都对梅琴的作品赞赏有加,从他们的恐怖小说可以看出梅琴的影响。博尔赫斯也将梅琴视为一位杰出的作家,并在《私人藏书》中特别点评推荐过《三个冒牌货》。
今天看来,梅琴作品中引起过轰动的内容其实委婉得几近隐晦,当时人们的切身焦虑现在也不复存在。这些奇幻惊悚故事至今还能吸引读者,关键在于梅琴高超的叙述手法和设置悬念的技巧。如在《大神潘恩》中,数起恐怖事件摆在读者面前,似乎都应与海伦或古老的潘神有关,看起来却又没什么关联。事件之间的相互联系直到最后才浮出水面,读者恍然大悟后,才能理解作者前文精心布下的伏笔:海伦为什么看起来有南欧人血统,博蒙特夫人怎么拿得出有一千年历史的佳酿。《三个冒牌货》的架构更称得上一绝,其中十来个叙述层次不一的小故事被巧妙地串成一个可分可合、合起来更显头尾相连的复杂故事。精巧繁复的叙事结构,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令人一开始阅读就欲罢不能。此外,梅琴还常常利用日记、报刊新闻、信件等多种文体形式制造出纪实的效果,并将日常情境巧妙地穿插进来。面对这样“自然”的虚构手法,读者即使不信以为真,也会由衷佩服。
最后,梅琴作品的价值还在于它们对一百多年前伦敦城的生动刻画。在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中,梅琴的文字和狄更斯、兰姆的作品一样,是常被引用的资料。在梅琴笔下,伦敦城亦真亦幻,像他在《生活的碎片》中描写的那样,“似乎是《天方夜谭》里的城市,它曲折错落的街道是一个自我沉醉的迷魂阵,它缀满灯火的通衢大道像一群闪烁的星系”。《迷失俱乐部》表露的就是居住在当时欧洲最大城市的惶惑感。两个伦敦人在这个永远使他们感到陌生的城市中迷失、冒险、重新迷失,他们的行迹就像这座城市的活动,无法理解、难以预测。如果你对伦敦着迷,梅琴的作品也一定会博得你的喜爱。
王守仁
南京大学教授
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副会长
英语文学研究分会会长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