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告诉他她丈夫叫彼得,是个工程师,他们有个女儿,叫凯蒂。
“哦,那真不错。”他说,然后开始倒车。
在狮门桥上他说:“请原谅我刚才说话的语气。我在想应不应该吻你,结论是不应该。”
她以为他在说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使得她不值得被吻。这种屈辱就像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把她彻底打醒了。
“下了桥以后我们直接上滨海大道吗?”他接着说,“我就靠你指路了。”
在那之后的秋天冬天和春天,她几乎没有一天不想他。就像每次一睡着就做同样的梦。她会把头靠在沙发靠垫上,想象自己躺在他怀里。你会以为她记不起他的脸,但那张脸却会突然清晰地出现,一张惯于嘲讽的居家男人的脸,面带皱纹,神情疲倦。他的身体也会出现,在她的想象中有些疲惫却仍有活力,有特别的魅力。
她对他如此渴望,几乎要哭出来。但当彼得回到家时,所有这些幻想都消失不见,蛰居起来。而日常的爱意凸显出来,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真实可信。
这个梦其实很像温哥华的天气——一种阴郁的渴望,一种像雨又像梦幻的忧伤,一种环绕着心脏的重负。
那么他拒绝吻她这件事呢,那看上去似乎颇无礼的打击?
她只是把这件事删除了。彻底忘记了。
那么她的诗怎么样了?一行也没有写下,一个词也没有写下。没有一丝她曾经喜欢过诗的痕迹。
当然,大多数时候她是在凯蒂午睡时才给这样的心情一个容身之所。有时候她大声说出他的名字,欣然拥抱自己的愚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她鄙视自己的极度羞耻。确实是愚蠢。愚蠢。
然后生活发生了变化,彼得先是有可能后来是确定要去隆德工作,而她接到邀请去多伦多为朋友照看房子。天气突然放晴,大胆行动的机会突然出现。
她发现自己在写一封信。信没有以任何传统的方式开头。没有亲爱的哈里斯。没有你还记得我吗。
写这封信就像把一张纸条放进漂流瓶——
希望它能
漂流到日本
这是好长时间以来她写过的最接近诗的文字。
她不知道地址。她竟然大胆又愚蠢,给举办聚会的那家人打电话。但是当那个女人接电话时,她的嘴巴却变得很干,像一大片冻原,她不得不挂上电话。然后她用小车推着凯蒂去了公共图书馆,找到一本多伦多电话簿。电话簿里有很多班内特,却没有一个哈里斯或H.班内特。
她有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想法:去讣告栏里找。她无法阻止自己的这个念头。她一直等到那个看报的人读完。她不经常看到多伦多的报纸,因为要过桥才能买到,而彼得总是买《温哥华太阳报》带回来。她哗哗地翻着报纸,终于在一个专栏的顶端找到了他的名字。那么他没有死。他是个报纸专栏作家,自然不会愿意被人通过电话簿找到号码打去他家打扰。
他写政治评论。他的文章似乎很有才智,但她根本不在乎这个。
她把写给他的信寄到了报社。她不确定他是否会自己打开信件,并且认为在信封上写“私人信件”是自找麻烦,于是只在写漂流瓶的那几行后面的空白处写上了她乘火车到达的日期和时间。没有名字。她想无论是谁拆开信封都可能会联想到一个措辞古怪的年长亲戚。不会牵连到他,即使这样一封奇怪的信被寄到了家里,他已经出院的太太拆开了信封,都不会。
凯蒂显然没有明白,彼得站在火车外面的月台上,意味着他不会和她们一起旅行。她们的火车开动了,而他却没有动,火车开得越来越快,他被完全抛在了后面,这时,被离弃的感觉让她非常伤心。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安静下来,告诉格丽塔说他第二天早晨就会来的。
到了早晨,格丽塔有点担心,但凯蒂却根本没提彼得不在的事。格丽塔问她是不是饿了,她说是的,然后向妈妈解释说——因为格丽塔在上车前向她解释过——现在她们应该脱下睡衣,去另一个房间吃早饭。
“早饭想吃什么?”
“宝宝米。”意思是卜卜米。
“我们来看看他们有没有。”
他们有。
“现在我们要去找爸爸吗?”
火车上有供孩子玩耍的地方,但很小。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应该是兄妹,因为他们穿着相配的兔子衣服——占据了这个地盘。他们的游戏就是让小汽车朝对方冲过去,在就快撞上的时候突然改变方向。轰砰轰。
“她叫凯蒂,”格丽塔说,“我是她的妈妈。你们叫什么名字?”
撞击变得更猛烈了,但他们没有抬头。
“爸爸不在这儿。”凯蒂说。
格丽塔决定她们最好回去,拿着凯蒂的故事书《小熊维尼寻找罗宾》到有望圆顶的观景车厢去读故事。她们不会打扰任何人,因为早餐时间还没有过,也还没有开到著名的山景地带。
问题是她刚读完克里斯托弗·罗宾的故事,凯蒂就想要她再读一遍,马上就读。读第一遍时她很安静,但现在她开始跟读,重复句子结尾的部分。再下次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念,但还不能自己背诵。格丽塔能想象得出,当车厢里坐满了乘客时,这会惹人厌烦。凯蒂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觉得单调重复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她们喜欢单调重复,她们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用熟悉的单词裹住自己的舌头,好像那些单词是永远不会融化的糖果。
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走上楼梯,在格丽塔和凯蒂对面坐下。他们非常高兴地说早上好,格丽塔也和他们打了招呼。凯蒂很不喜欢她搭理他们,继续盯着书轻轻地诵读故事。
过道对面传来小伙子的声音,几乎和她的声音一样轻:
白金汉宫的卫兵正在换岗
克里斯托弗·罗宾和爱丽丝一同前往
他背完这首又开始背另外一首。“‘不喜欢吃它们,我是山姆。’[1]”
格丽塔笑了,但凯蒂没笑。格丽塔能看出来她有些吃惊和反感。她能懂得书里写的荒唐话,但不懂得一个人不看着书而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荒唐话。
“对不起,”小伙子对格丽塔说,“我们是学龄前组的。那就是我们的文学。”他俯过身来,严肃又温柔地和凯蒂说话。
“这本书很好玩,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我们是教学龄前儿童的,”姑娘对格丽塔说,“但有时候我们的确会混淆了。”
小伙子接着和凯蒂说话。
“现在我也许可以猜出你的名字。是什么呢?是不是洛福斯?是不是罗福?”
凯蒂咬了咬嘴唇,但还是忍不住做了严肃的回答。
“我不是狗。[2]”她说。
“当然不是。我不应该这么笨。我是个男孩,我叫格雷格。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劳瑞。”
“他刚才在逗你呢,”劳瑞说,“要我给他一巴掌吗?”
凯蒂仔细考虑了一番,然后说:“不要。”
“‘爱丽丝就要嫁给卫兵做新娘,’”格雷格接着背,“‘爱丽丝说:士兵太太的日子可真凄惶。’”
在他背到第二个爱丽丝的时候,凯蒂轻轻地插了进来一起背。
劳瑞告诉格丽塔,他们在走访各地的幼儿园,表演幽默短剧。这叫阅读准备工作。其实,他们是演员。她要在贾斯珀下车,她在那儿找了一份暑期工,做女招待,也表演喜剧小品。这回不是阅读准备。工作的名字其实叫成人娱乐。
“天哪。”她说。她笑了。“随遇而安。”
格雷格没别的事,他会中途在萨斯卡通下车。他家在那里。
他们俩都非常漂亮,格丽塔想。高挑,柔软,瘦得几乎不自然,他长着一头鬈曲的深色头发,而她一头黑发,像圣母马利亚一样优雅。后来当她提到他们长得有点像时,他们说有时候,安排住宿时,他们会充分利用这一点。这让事情变得极为简单,但他们必须记得要两张床,并记得头一天晚上把两张床都弄乱。
而现在,他们告诉她,现在他们不用担心了。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们分手了,在相处三年之后。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很清白,至少相互之间是如此。
“现在白金汉宫的故事说完了,”格雷格对凯蒂说,“我要练习了。”
格丽塔以为这意味着他要下楼去或者至少到过道去做做健美操,但他和劳瑞却只是把头向后仰,伸长脖子,开始像小鸟一样啾啾喳喳,像乌鸦一样咕咕呱呱,发出各种奇怪的单调声音。凯蒂非常高兴,把这当作一场演出,一场为了讨好她的演出。她也表现得像个规规矩矩的观众,表演结束前一直安安静静,然后突然放声大笑。
有些准备上来的乘客在楼梯下面停住了脚步,他们不像凯蒂那样着迷,也不知道如何理解上面发生的事。
“对不起。”格雷格说。他没有解释,但语气中却带着亲密的友善。他向凯蒂伸出手。
“我们看看有没有游戏室。”
劳瑞和格丽塔跟在他们后面。格丽塔希望他不是那种主要是为了测试自己的魅力才和孩子交朋友的大人,当他们发现孩子可能会多么不知疲倦地喜欢一个人之后就心生厌烦,变得爱发脾气。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她知道自己不必担心了。凯蒂的全力投入没有让格雷格厌烦,相反,很多其他孩子也加入了比赛,而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厌烦。
他并没有组织比赛。他设法将刚开始集中在他身上的注意力转移,让孩子们相互注意,然后让他们专注于玩游戏,游戏非常活泼,甚至疯狂,但不会让孩子们有坏脾气。耍性子的事情没有发生。娇纵也都不见了。时间简直不够,因为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这真是个奇迹——在这么小的地方能这么轻松地让孩子们疯玩。疯玩消耗掉的能量又会让孩子们在下午好好睡一觉。
“他真了不起。”格丽塔对劳瑞说。
“他大部分时间都能这样,”劳瑞说,“他从不有所保留。你知道吗?很多演员都会积蓄能量。特别是演员。在舞台下面死气沉沉。”
格丽塔想,我就是这样。我就有所保留,大多数时候都是。对凯蒂小心翼翼,对彼得小心翼翼。
尽管她本人还未曾特别留意,但他们已经跨入了这样的一个十年,在这个十年里,这类事情需要倍加关注。生活将拥有与以往不同的意味。顺其自然吧。坦率。有些人坦率,有些人不那么坦率。头脑内外的屏障将被推翻。想活得真实就得这样。而像格丽塔的诗那样的东西,那种不够直白的东西,都受到怀疑,甚至蔑视。当然,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烦扰奔忙,对一切问题追根究底,私下里十分固执地对抗着主流文化。但是现在,她的孩子被格雷格迷住了,完全着迷于他所做的任何事。她非常感激。
下午,正如格丽塔料到的那样,孩子们睡觉了。有几位妈妈也睡觉了。还有几位妈妈在打牌。劳瑞在贾斯珀下车时,格雷格和格丽塔向她挥手道别。她在月台上向他们飞吻。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人走过来,拎起她的箱子,深情地吻她,朝火车看过来,向格雷格挥挥手。格雷格也向他挥挥手。
“她现在的男友。”他说。
火车开动时他们又互相挥了挥手,然后他和格丽塔把凯蒂带回了车厢隔间,她躺在他们中间睡着了,在旅程的中途睡着了。现在孩子没有掉出去的危险,他们打开隔间拉帘,让更多的空气进来。
“有个孩子真是帅呆了。”格雷格说。这是当时另一个新的流行词,至少对于格丽塔来说是如此。
“这没什么。”她说。
“你真平静。接下来你就会说,‘这就是生活。’”
“我不会。”格丽塔说,她逼视着他,直到他摇摇头,笑起来。
他告诉她,他接触表演是因为宗教信仰。他家人属于格丽塔从没听说过的某个基督教派别。这个教派的教徒不多,但非常富有,至少有些教徒非常富有。他们在位于大草原的小镇上建了一座教堂,教堂里有一个剧场。那里就是他十岁前开始表演的地方。他们表演《圣经》里的寓言故事,但也表演现代戏剧,演的是发生在与他们信仰不同的人身上的可怕的事。他的家人非常为他骄傲,当然他也为自己骄傲。当那些富有的皈依者前来更换奉神的誓言,使自己从虔诚的信仰中获得新生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告诉他们所有真正发生的事情。不管怎样,他由衷地喜欢受到赞扬,也喜欢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