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天他有了一个想法,他可以继续表演,却不必演那些宗教内容。他尽量彬彬有礼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他们说他是被魔鬼附身了。他说哈哈我知道谁才是真的被附身了。
再见。
“我不想让你认为那全都是不好的。我仍然相信祈祷和所有一切。但我一直无法告诉家人发生了什么。任何不完全真诚的事都会令他们痛苦至极。你认识那样的人吗?”
她告诉他当她和彼得刚刚搬到温哥华的时候,她住在多伦多的祖母联系到了那里一座教堂里的一位牧师。他上门来拜访她,格丽塔对他非常傲慢。他说他会为她祈祷,但她说的话的意思却差不多是不用麻烦了。她的祖母当时病危。格丽塔感到羞愧,而每次想到自己感到羞愧就又感到生气。
彼得不能完全理解这一切。他妈妈从来不去教堂,虽然据信,她抱着他翻山越岭的理由之一就是那样他们就可以成为天主教徒了。他说成为天主教徒大概有个好处,就是直到临死之前都可以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想起彼得。
事实是她和格雷格一边喝着酒一边进行这段痛苦又让人感到些许安慰的谈话。他拿出一瓶茴香酒。她很小心,自从参加作家聚会之后她对任何酒精饮料都很小心,但酒精还是起了作用,足以让他们开始抚摸对方的手,然后互相亲吻和爱抚。这一切都是在熟睡的孩子身边发生的。
“我们最好别这样,”格丽塔说,“否则事情会变糟糕的。”
“现在不是我们,”格雷格说,“是其他人。”
“那就让他们停下。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吗?”
“等一下。瑞格。瑞格和多萝西。”
格丽塔说:“快停下,瑞格。我无辜的孩子怎么办?”
“我们可以去我的卧铺。不远。”
“我没有——”
“我有。”
“你不会随身带着吧?”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禽兽啊?”
于是他们整理好弄乱的衣服,悄悄溜出隔间,仔细扣好凯蒂睡觉的卧铺的每一个搭扣,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格丽塔的车厢到了他的车厢。这丝毫没有必要——他们一个人也没碰到。乘客不是在观景车厢给绵延的群山拍照就是在酒吧里,或者在打盹儿。
在格雷格凌乱的隔间里他们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地方太小,不够两个人好好地躺下,但他们滚在了一起。刚开始他们一直忍不住不出声地笑,后来则是令人惊讶的极度快感,他们没有地方看,只能看着对方睁大的眼睛。他们咬住对方,不让自己发出某种可怕的声音。
“真好,”格雷格说,“很好。”
“我得回去了。”
“这么快?”
“凯蒂可能会醒,我却不在。”
“好吧。好吧。反正我也应该准备在萨斯卡通下车了。要是刚才做了一半车就到站了怎么办?你好妈妈。你好爸爸。请稍等一分钟,让我——啊哈!”
她把自己拾掇得体,离开了他。实际上她并不十分介意谁看见她。她感到虚弱,震惊,但又轻松愉快,像一个角斗士——她居然想出了这个形象,还为此微笑了——刚在竞技场进行了一场角逐。
不管怎样,她一个人影也没碰到。
卧铺拉帘下面的搭扣开了。她确信她记得把搭扣扣上了。虽然即使没有扣,凯蒂也几乎不可能出来,而且肯定不会这么尝试。有一次格丽塔离开一分钟去厕所,她非常明确地告诉凯蒂绝不可以跟着去,凯蒂说“我不会的”,好像哪怕对这一点有任何暗示也是把她当作小孩子。
格丽塔抓住帘子,全部拉开,这时她发现凯蒂不在里面。
她要疯了。她猛地掀开枕头,好像凯蒂那么大的孩子能把自己藏在枕头下面。她用力拍打毯子,好像凯蒂可能藏在毯子下面。她控制住自己,努力回想她和格雷格在一起的时候火车在哪里停过,或者是否停过。如果火车停过,那么停车的时候会不会上来一个绑匪,带着凯蒂逃走了?
她站在过道上,试图想出她要怎么做才能让火车停下来。
后来她想,她强迫自己想,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别傻了。凯蒂一定是醒来后发现她不在,于是去找她了。一个人去找她了。
就在这附近,她一定就在这附近。车厢两头的门太重了,她根本打不开。
格丽塔几乎无法动弹。她的整个身体,她的大脑,都一片空白。这不可能发生。回去,回去,回到她和格雷格离开之前。在那时停住。停住。
过道对面有一个铺位,现在空着。一件女式毛衣和几本杂志放在上面,说明那儿有人坐。更远一些,有一个搭扣扣得严严实实的铺位,就像她的铺位——她们的铺位——之前一样。她一把把帘子拉开。里面睡着的老人翻了个身,仰面躺着,但没有醒。他不可能藏匿任何人。
真蠢啊。
接着又是一阵恐惧。假设凯蒂走到了车厢的某一头,而且真的设法打开了一扇门。或者走在她前面的某个人打开了门,而她跟在那个人的后面。两节车厢之间有一段很短的走道,实际上是车厢连接处。在那里你可以感觉到火车的行进,突如其来,令人惊恐。你背后和面前各有一扇沉重的车门,走道两边是咣当作响的金属板。金属板下面是火车停车时会放下的台阶。
你总是加快脚步走过这些走道,这里的撞击和摇晃提醒着你,归根结底,事物被组合在一起的方式似乎并没有什么必然性。几乎有些漫不经心,却又那么匆忙仓促,那些撞击和摇晃。
车厢尽头的门太重了,甚至格丽塔也打不开。或者恐惧使她力竭。她尽全力用肩膀推开了门。
就在那里,在两节车厢之间,在一块不断发出噪音的金属板上——坐着凯蒂。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张,一脸惊奇,独自一人。根本没有哭,但是看见妈妈时她开始哭了起来。
格丽塔一把抱起她,把她举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腰胯上,跌跌撞撞地靠在她刚才打开的门上。
所有车厢都有名字,有的纪念战役,有的纪念冒险,有的纪念杰出的加拿大人。她们那节车厢的名字是康诺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名字。
凯蒂毫发无损。她的衣服很可能会被移动的金属板锋利的边缘钩住,但没有。
“我去找你了。”她说。
什么时候?就在刚才,还是在格丽塔刚离开的时候?
当然不是。要是那样早就会有人看见她,把她抱起来,发出警报。
天气晴朗,但并不温暖。她的脸和手都冰凉。
“我以为你上楼去了。”她说。
格丽塔用卧铺上的毯子裹住她,这时她自己开始发抖,好像发烧了。她感到恶心,实际上她能感到嗓子里呕吐的味道。凯蒂说:“别推我。”然后扭动着身体挣脱开了。
“你身上的味道很难闻。”她说。
格丽塔把胳膊拿开,仰面躺下。
这太可怕了,她关于可能发生的一切的想法太可怕了。孩子仍然僵硬着身体反抗她,不和她靠近。
有人会发现凯蒂的,毫无疑问。一个正派的人,而不是一个邪恶的人,会看见她在那里,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格丽塔会听到令人惊恐的广播,说车上找到一个无人陪伴的孩子。一个自称叫凯蒂的孩子。她会立即从当时所在的地方冲过去,在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得体之后,冲过去领孩子,撒谎说她刚刚去了洗手间。她也会害怕,但她不会看到刚才的画面,凯蒂坐在那个嘈杂的地方,在两节车厢之间,孤独无助。不哭泣,不抱怨,仿佛她会这么永远坐在那里,没有人会对她做任何解释,没有希望。她的眼神很奇怪地一片漠然,嘴巴张开,就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得救之前,在可以开始哭之前的那一瞬间。只有在那之后她才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找回受苦和抱怨的权利。
现在她说她不困,想起来。她问格雷格在哪里。格丽塔说他在睡午觉,他累了。
她和格丽塔去了观景车厢,在那里度过了下午剩余的时间。车厢里基本上只有她们两个人。拍照的乘客一定厌倦了落基山脉。就像格雷格说的那样,大草原让他们兴味索然。
火车在萨斯卡通停了很短的时间,有几个人下了车。格雷格也在其中。格丽塔看见一对夫妻来接他,那一定是他的父母。来接他的还有一个坐轮椅的老妇人,可能是祖母,还有几个年轻人,他们在旁边站着,兴高采烈,又有些局促不安。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像某个教派的教徒,也完全不像待人严厉、难以相处的人。
但你怎么可能在任何人身上明确地看出这一点呢?
格雷格转过身,目光扫过火车车窗。她在车厢里向他挥手,他看到了她,也向她挥挥手。
“格雷格在那儿,”她对凯蒂说,“看下面。他在挥手。你能向他挥手吗?”
但凯蒂发现要找到他太难了。或者她根本没有去找。她带着一本正经又有些不快的神态转过脸去,格雷格最后滑稽地挥了挥手,也转身了。格丽塔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因为他把她丢下而在惩罚他,拒绝想念他,甚至拒绝和他打招呼。
好吧,如果事情是这样,那就算了吧。
“格雷格对你挥手了。”火车开动时格丽塔说。
“我知道。”
那天晚上凯蒂睡在她身边时,格丽塔给彼得写了一封信。一封长长的信,她想把信写得有趣些,告诉他在火车上见到的各种各样的人。大部分人宁愿通过相机镜头,而不是用眼睛直接去看真正的景色,等等。还有凯蒂基本上很乖的表现。没有提孩子丢失的事,当然,也就没有提她的恐惧。当大草原落在了身后,车窗外是没有尽头的黑色云杉林,火车不知为什么在一座叫胡尼帕尼的被人遗忘的小镇停下来时,她把信寄了出去。
在这几百英里的旅程中,她把所有醒着的时间都用来照看凯蒂。她知道以前她从没有表现过这样的关爱。不错,她照看孩子,给她穿衣,喂她吃饭,陪她说话,在彼得去上班,只有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但是,那时格丽塔在家里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她对孩子的注意并不是持续不断的,她对孩子的温柔往往是策略性的。
不仅仅是因为家务事。其他各种想法也将孩子从她心里挤了出去。甚至在她对多伦多的那个男人产生毫无益处、令人疲倦、白痴一般的迷恋之前,她也有其他事情要做,比如她似乎大半辈子一直在脑子里做的写诗这件事。她突然发现这是另一种背叛——对凯蒂,对彼得,对生活。现在,因为她脑子里凯蒂独自一人的画面,凯蒂在两节车厢之间金属咣咣当当的撞击声中坐在那里的画面——写诗成了她,凯蒂的母亲,将要放弃的另一样东西。
一种罪恶。她将注意力放在了别处。固执地四处寻觅关注对象,却没有关注孩子。一种罪恶。
她们在上午到了多伦多。天色阴暗。夏天的电闪雷鸣。凯蒂在西海岸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喧闹,但格丽塔告诉她没什么好怕的,而且她似乎也并不害怕。也不用怕火车到站后出现的亮着电灯的黑暗隧道。
她说:“晚上了。”
格丽塔说,不,不,现在已经下了火车,她们只要走到隧道尽头就可以了。然后走上几级台阶,或许会有手扶电梯,然后她们就会身处一座大楼,然后出去,乘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就是一辆汽车,那也是最后一程,会把她们送到家里。她们的新房子,她们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她们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然后回家和爸爸在一起。
她们走上一道斜坡,那里有一部手扶电梯。凯蒂停了下来,于是格丽塔也停了下来,直到人们从她们身边走过。然后格丽塔抱起凯蒂,让她坐在自己的腰胯上,用另一只胳膊提起箱子,箱子在扶梯台阶上倾斜、碰撞。上去后,她把孩子放下,在从联合车站高高的屋顶照射下来的明亮的光线中,她们又可以手牵着手了。
走在她们前面的人群开始散开,被等在那里的人接走,那些人叫出他们的名字,或者直接上前接过他们手里的箱子。
而现在也有人接过了她们的箱子。接过箱子,搂住格丽塔,第一次吻了她,坚定的吻,仿佛在庆贺什么。
哈里斯。
先是震惊,接着格丽塔心里一阵翻腾,然后是极度的平静。
她试图抓紧凯蒂,但就在这时孩子挣脱了她的手,走开了。
她没有试图逃开。她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