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喝。”西尔维亚装作高兴的样子。她喝了,但是接下去说的那句话却破坏了原有的气氛,“你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呢?或是采取点别的措施?总得让他知道呀。至少是在认为你该回家的时候他应该知道你在哪儿呀。”
“不能打电话,”卡拉说,惊慌起来了,“我做不到。也许由你——”
“不行,”西尔维亚说,“不行。”
“的确不行,那样做太愚蠢了。我不应该这么建议的。我脑子现在不好使了。也许我该做的是,往信箱里塞进去一张字条。可是我又不想让他很快就看到字条。我们上镇里去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让汽车经过那里。我想走后面的那条路。因此,如果我写了——如果我写了字条,能不能请你回来时把它塞到信箱里去?”
西尔维亚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
她取来了笔和纸,又添了一点点酒。卡拉坐着想了想,接着便写下了几个字。
我已经走了。我不会有是的。[3]
这便是西尔维亚将折着的纸摊开来时所读到的话,那时她已经离开汽车站把车子往回开了。她当然知道卡拉是分得清事和是的。那只是因为方才还在说“是得写字条”,慌慌张张中就写了别字。她的慌乱程度恐怕比西尔维亚意识到的要强烈得多。红酒曾让她滔滔不绝,不过话里面似乎没有提到一句特别的伤心事和烦心事嘛。她说到是在干活的一个马棚里遇到克拉克的,当时她十八岁,刚刚离开中学。她的父母亲要她接着上大学,只要能让她学兽医,她倒也不反对继续上学。她唯一真正想做的,从出生以来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够住在乡下和动物打交道。她是中学里的所谓差等生,是姑娘们众口一词的恶言取笑对象,可是她倒不怎么在乎。
克拉克是那个马术学校曾经有过的最优秀的老师。追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她们会为了接近他而特地来学骑马。卡拉拿他女友多的事来取笑他,他起先倒觉得很受用,可是多听听也就烦了。她表示抱歉,为了补救就诱导他谈自己的理想——他的打算,说得准确一些是办一所马术学校啦、盖一座马棚啦、在乡下找一块地方啦。一天,她走进马厩,见到他在往墙上挂他的马鞍,便顿悟自己是爱上他了。
现在她认为那只是性这方面的问题。也许仅仅就是性的问题。
秋天来临,照说她应该辞职到圭尔夫[4]去上大学了,但是她不肯去,她说她想休学一年。
克拉克人很聪明,可是连中学都没念完就急着出来混事了。他跟家庭完全没有了联系。在他看来,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素。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当过护工,在艾伯塔省莱斯布里奇一家电台里当过放流行音乐唱片的管理员,在雷霆港附近当过公路维修工人,还学过理发,在处理军用品商店里当过店员。这些还仅仅是他愿意告诉她的一部分他干过的活计。
她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吉卜赛流浪汉”,典出于一首歌,一首她母亲老在哼唱的歌。如今她在家里出出进进时也总在唱这首歌,于是她母亲便知道准是有什么事了。
昨晚她睡的是一张羽绒床
丝绸被盖在身上
今夜她躺的冻地板硬邦邦——
依偎着她那位吉卜赛情——郎
她母亲说:“他会伤了你的心的,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她的继父,一个工程师,甚至都不认为克拉克有这能耐。“失败者一个。”他这么说克拉克,“一盲流游民。”仿佛克拉克是只臭虫,他手指一弹就能从自己衣服上把他弹飞似的。
于是卡拉就说了:“有盲流能攒下足够的钱来买一个农庄的吗?而且,顺便告诉你,这笔钱他已经攒下了,你知道吗?”继父仅仅说:“我不想跟你争辩。”她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女儿,他加上这么一句,仿佛这才是问题的症结似的。
因此,很自然,卡拉只好出走,去和克拉克住到一起了。她自己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实际上是为卡拉指明了方向。
“你安定下来之后会和你的父母联系吗?”西尔维亚说,“到多伦多之后?”
卡拉扬起眉毛,收缩面颊,嘴巴张成一个很不雅观的O形。她说:“哦,不。”
显然,是有点儿喝多了。
在把字条塞进信箱,回到家里之后,西尔维亚收拾了仍然摊在桌子上的盘盘碟碟,把煎锅洗刷干净,把餐巾和桌布扔进盛待洗衣物的篮子,打开所有的窗户。她这样做的时候带着一种既遗憾又烦恼的复杂感情。方才她新拆开了一块苹果香味的浴皂给那姑娘冲澡用,现在屋子里还留下了这味儿,就跟她的汽车里一样。
雨正在一点点地歇住。她坐不下来,于是便沿着利昂开辟出的小道散步。他堆在低洼处的砾石大都已经被冲走了。以前他们每年春天都来这里散步,采摘野兰花。她教他认每一种野花的名字——只有一种,也就是延龄草,他记住了,别的所有的名字他全记不住。他总称呼她为多萝西·华兹华斯[5]。
春天那会儿,她还上这儿来过一次,为他采撷了一束犬齿紫罗兰,可是他看它们的时候现出一副无精打采、不以为然的样子——就跟有时候看她的神情没什么两样。
她一直注视着卡拉,就在卡拉踏上大巴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的感谢是真诚的,但是几乎已经很随便了,她的挥别显得无忧无虑的。对自己的被拯救已经视为理所当然的了。
回到家中大约是六点钟,西尔维亚给多伦多的鲁思去了一个电话,她当然知道卡拉尚未到达。她听到的是电话录音机的声音。
“鲁思,”西尔维亚说,“我是西尔维亚。想跟你说一下我让上你那儿去的那女孩的事。我希望她不至于给你增添太多的麻烦。我希望一切都没有问题。没准你会觉得她有点自以为是。年轻人恐怕都这样吧。有情况就通知我。行吗?”
上床之前她又拨了次电话但仍然是录音机的声音,她只好又说:“还是西尔维亚。只是看看有没有人罢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这时是九十点钟之间,天还没有真正变黑。鲁思必定是还未回家,那姑娘在别人家是不作兴随便接电话的。她试着去想鲁思楼上那房客叫什么名字。他们当然还没有上床。可是她记不起来了。那样也好。打电话惊扰他们也未免太大惊小怪,性子太急,把事情做过头了。
她爬上了床,可是怎么也无法入睡,因此她就拉上一条薄被去起居间的沙发上躺着。利昂生前最后那三个月她都是在这儿睡的。她认为在这里也是不可能睡着的——那一排窗户前都没有窗帘,通过天色她能判断月亮已经升起,虽然她看不到月亮。
再往下去她能感觉到的一件事是她坐在什么地方的一辆大巴上——是在希腊吗?——和许多不认得的人在一起,大巴的引擎发出了惊人的敲击声。她醒过来了,发现敲击声是从前门那儿发出来的。
卡拉?
大巴驶离镇子之前卡拉都一直把头低低埋下。其实车窗玻璃染了色,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可是她得防备自己忍不住往外看。说不定克拉克正好出现呢。从一家店铺走出来,等着过马路,全然不知道她要抛弃自己,还以为这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下午呢。不,他在想正是这个下午,他们的谋略——他的谋略——要付诸行动,急于知道她已经走到哪一步了。
车子一进入乡野,她便把头抬了起来,深深地吸气,朝田野那边望去,由于透过那层有色玻璃,田野都是紫兮兮的。贾米森太太的存在使她被笼罩在某种无比安全与心智健全的感觉之中,使得她的出逃似乎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过的做法,事实上,也是处在卡拉这种境况中的人唯一一种保持自己尊严的做法。卡拉已经感到自己又能拥有早已不习惯的自信心了,甚至还拥有一种成熟的幽默感呢,她那样将自己的生活隐秘透露给贾米森太太,其结果必然是博得同情,然而这又是具有反讽意味与真实的。而就她所知,将自己呈现成这样,正好符合贾米森太太——也就是西尔维亚的期望。她曾有过一种感觉,这样做可能会使贾米森太太感到失望,在她看来,这位太太是个极度敏感和缜密的人,不过她想,这样做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但愿自己不必非得在她周围盘桓得过久。
阳光很灿烂,阳光这么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们坐着吃午饭的时候阳光就曾使酒杯反射出光的。从清晨起就再也没有下过雨。风够大的,足以把路边的草都吹干伸直,足以把成熟的种子从湿漉漉的枝梗上吹得飞散出去。夏天的云——并非雨云,在天上飞掠而过。整片乡野都在改变面貌,在抖松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七月里真正晴朗的日子。大巴疾驰而过时她几乎都看不出近日的任何迹象了——没有田地里一汪一汪的水坑,显示出种子都被冲洗掉了,也没有可怜巴巴的玉米光秆或是堆在一起的谷物。
她忽然想到她必须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克拉克——也许他们当初出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选了一处特别潮湿、特别没有生气的地角,要是选了别处他们没准早已经发达了。
还会有成功的机会吗?
这时候她忽然又明白过来,自然,她是不会再去告诉克拉克什么的了。永远也不会了。她再也不会去关心他混得好不好了,或是格雷斯、麦克、朱尼珀还有黑莓、丽姬·博登那些马儿又怎么样了。万一弗洛拉真的会回来,她也是不会得知的了。
这是她第二回把一切都扔在了身后。头一回呢,就跟甲壳虫乐队的那首老歌里所唱的情况一模一样——她在桌上留了张字条,清晨五点钟悄悄溜出了家,在街那头的教堂停车场上与克拉克会合。他们驾着那辆吱嘎乱响的老车驶离时,她确确实实就是在哼唱着那支歌曲。她正在离开她的家,拜——拜。她现在想起,太阳如何从他们背后升起,她又是怎样谛视着克拉克搁在驾驶盘上的那双手和他那两只能干的前臂上的黑毛,怎样闻着卡车里面的那股气味——那股混合着汽油、金属、工具与马厩的气味。秋天早晨的凉风从卡车生锈的缝隙间吹进来。这种车子是她家里任何人都从未搭乘过的,也是她们住的街道里极难得开进来的。
那天早晨克拉克对于来往车辆的关注(他们已经来到四〇一公路了),他对卡车性能的担忧,他简短的回答,他稍稍眯紧的眼睛,甚至是他对她轻飘飘的喜悦稍稍感到的厌烦——所有这一切,无不使得她心醉神迷。同样吸引着她的还有他过去那种不太正规的生活,他坦然承认的孤独寂寞,他对马匹有时会显露出来的柔情——对她也是这样。她把他看作是二人未来生活的设计师,她自己则甘于当俘虏,她的顺从既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心悦诚服的。
“你都不明白你抛弃掉的是什么。”她母亲在信里这样说,那是她收到的唯一的一封信,她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信。不过在出走的那个清晨那些令人兴奋的时刻里,她自然很清楚自己丢在后面的是些什么,虽然对于前景究竟会如何她真的是一片茫然。她看不起自己的父母,烦透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后院、他们的相册、他们度假的方式、他们的烹饪路子、他们的“洗手间”、他们的“大得都能走进去人”的壁柜,还有他们为草坪所安装的地下喷水设备。在她留下的简短字条里她用了真实的这样的说法。
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
大巴现在来到了要经过的第一个小镇。停靠的地点是一个加油站。这儿就是她和克拉克创业初期常来买便宜汽油的地方。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整个世界也就是附近农村里的几个小镇,他们有时会像游客那样,上一些黑黢黢的小旅店酒吧间去品尝几道特色菜。猪脚啦、德式泡菜啦、土豆煎饼啦、啤酒啦。然后他们会像疯疯癫癫的乡巴佬一样,一边唱着歌一边驱车回家。
可是没过多久,所有这样的漫游就被看成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的了。那样的事都是不懂得人生艰辛的小青年才会去干的。
她现在哭泣起来了,还不等她意识到,泪水便已经涌满她的眼睛。她让自己集中心思去想多伦多的事,第一步先得怎么干。打出租车,去那所她从未见过的房子,独自一人去睡那张陌生的床。明天,还得在电话簿上查找一个个马术学校的地址,然后还得上这儿那儿它们所在的地方,问人家要不要雇工。
她真是想象不出来。她会怎样去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
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
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里面。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寻回自己。如同贾米森太太会说的那样——也像她自己满怀希望可能会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不再有人会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恶劣的心绪影响着她,使得她也一天天地愁眉不展。
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一结束,她自顾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时,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人——能成为如此清晰鲜明的一个挑战呢?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可是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了。她现在的状态特别糟糕,她得抑制住、控制住自己。“得控制住自个儿嘛。”克拉克有时会这么说她,在经过一个房间见到她蜷缩成一团,想不哭,却又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