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王一唏,“左丞相深谙审时度势之道,何罪之有?”凌王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好弃芦客台于不顾,三个人便停在一处视野开阔的水边楼廊。凌王又道,“有什么事左丞相尽可直言。丞相之位,原本就是夹在君王和百官之间左右为难,您的苦心,我不敢不体谅。”
对于凌王的讥讽,芦客台未动声色,只是说道,“臣是觉得,封禅一事,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
凌主祭心想:左丞相倒是会骑墙,百官面前一辞,陛下面前又是一辞,与其说左右为难,不如说左右逢源,任谁也不得罪。随即转念一想:唯今的宫国需要这样善于和泥的人才。凌主祭悦色和颜,说道,“芦大人心思活络,莫不是想出什么周全的好主意?”
芦客台急忙应承,“臣想为陛下和主祭献上一宝,必定助陛下封禅成功!”
可能凌王已经明白主祭是在唱白脸,所以一张冷脸比方才还要硬,逼问芦客台,“左丞相欲献何宝物?与封禅又有什么关联?你方才不是说百官目光短浅是你不堪表率吗?若是此物不能促成封禅,当心我把百官失职之罪都算到你一人头上。”
芦客台忙道,“百官愚钝日久,非一时一人之过,而是积年累月所致,所以需要一年高德勋者对他们陈清利害。所谓归国宝,不若献贤而进士,臣想献给陛下的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可以在朝野之中一呼百应之人。”
凌王一奇,问道,“有这等人物?”
“有!”芦客台道,“宫国泽州人士,薄王、佑王两朝首辅,山中丞相。”芦客台停顿了一下,像是抖开包袱那样说出了一字千金的三个字,“向非童!”
听到这个名字,凌王与主祭一时间皆诧然。“向非童”这三字已经沉寂三十年有余,如今在他们这些晚辈听来,仿佛是听到了玉之振金之声。古今第一贤臣是天枢王朝的晋少傅,然而于宫国人来讲,向非童的令名其实更在那个神话人物之上。
芦客台趁热打铁,说道,“向非童是宫国薄王夏镜明时期的右丞相,出仕丞相之时年仅十六岁,其智其谋,辅佐薄王开创七百年不朽王朝。薄王驾鹤之后,向非童便匿迹于林泉,从此销声匿迹,相传只与梅鹤为侣。之后敬王在位仅仅四年便驾崩,佑王时期,隐居泽州真府的向非童受邀再度出山,而当佑元准携向非童之手步入涟流宫的那一刻,满朝文武不禁失声喟叹,三十余年日月其徂,五百岁有余的向非童竟然还是一副少年的模样,没有人知晓失去了仙位的他是如何永葆青春,但是‘童颜人瑞’之名却从此不胫而走。后因为含莎之故,佑王对国内明人采取酷政,向非童屡次谏言却都如泥牛入海。向非童怜悯明族百姓,痛心疾首,在一怒之下弃官,再一次仙踪难觅。而失去弼臣的宫国佑王因其倒行逆施,不久便遭到神祇遗弃,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之后郁郁而终。据说他病入膏肓之时还时常提及向非童,恨当初不听劝诫,痛呼悔矣!”
凌主祭道,“有传言向前辈再度息肩后隐匿于息烽山以北的沐州。沐州多丘陵,为此前辈又多了一个徽号——山中丞相。不过这仅仅是传言而已,向前辈羚羊挂角,仙居何处一直成谜。”
凌王也是将信将疑,“莫非左丞相知道向前辈下落?”
芦客台点点头,言之凿凿地回答,“的确知晓。”
凌王环顾四下,随即敛声说道,“左丞相随我来……”
未辛殿南书房,攒顶水阁四面环水,漏窗粉墙。书架上没有陈放任何清玩之物,只有瓷瓿中放置干燥的灯芯草,为插架万轴吸附走潮湿的水汽。一帘蓝绢被悬起,遮蔽了渐渐高起的日光,凌王屏退外人,与凌主祭、左丞相凭几而坐。
凌王问道,“左丞相是如何知晓向前辈的行踪?”
芦客台道,“下官于薄王朝末期出仕,至佑王朝时忝居左丞相之位。在朝,向大人是下官的前辈恩师,在野,下官与非童其实是莫逆之交,所以向非童弃官之后只将仙踪告知下官一人。”
“没想到左丞相与向前辈私交甚好,之前从不听朝中人提起。”凌主祭颇有些诧异,不想向非童方外仙风,却与圆滑多谋的芦客台相应相求。
芦客台只是笑笑,“是,的确是如此。”
凌王和凌主祭相顾一眼,仅仅一个眼神便交换了彼此心中所想——芦客台举荐向非童,一来,如果向非童促成封禅,芦客台不是首功也功高至伟,他如今已经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宫国左丞相,如此一来更是威风八面。二来,正如凌王方才所言,如今宫国君臣之间依旧不能做到同心同德,丞相之位左右为难,而向非童这棵大树一旦耸立于朝堂,定可以为芦客台分担不少两面来风。
凌王和主祭明明听得见芦客台的算盘声,却都佯作不懂。凌主祭道,“真是太好了,正所谓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您与向前辈互为莫逆,真是一对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其实她心中是由衷感激芦客台的,因为一旦成功请向非童出山,届时两朝右丞、驰名海内的向非童将官拜何职,定然还是更在左丞相之上的右丞相,若非芦客台真的对向非童高山仰止,他又何必自寻这巍巍高山从此压自己一头?可鉴在芦客台心中,对于宫国有着不逊于向非童的赤诚。
凌王素来不喜欢圆滑世故之人,可是此时此刻,他也颇有些动容。凌王道,“若真能请得向非童大人出山,得他时时鞭策劝谏,我无愧于宫国百姓的夙愿便是实现有望,只可惜我德微言轻又势单力薄。”
芦客台道,“陛下可否恕下官直言?”
凌王道,“那是自然。”
芦客台道,“佑王虽然于‘贤君’二字有愧,却也是莅血践祚的一代君主,当年佑王请非童出山曾经三顾而未果,却依旧不气不馁。所以恕下官斗胆相问,陛下您想请几次?”
凌主祭见势反问,“当年佑王请向非童大人出山之时,芦大人帮佑王一起叩门了吗?”
左丞相佯作羞惭之色,“下官有愧,并没有。”
凌王笑而不语。
芦客台亦笑,笃诚地说道,“请陛下与主祭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不过非童一向性情桀骜,离群索居这些年,脾性可能又怪异了几分,还请陛下念他年老固执的份上,莫与他计较。”
“向大人德高望重,我等晚辈岂敢有厌弃之心,再者说……”凌王笑道,“再说我连太保的丑脾气都能忍受,还有什么不能忍?”
想起太保随和那横眉立目的样子,芦客台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声渐止,宫国左丞相规劝道,“不过陛下的习惯一定要更改,君主要自称‘孤王’,尤其是等陛下抵达穆国,人多事杂,切切要谨言慎行。”
凌王心中自是感念,君臣又交谈了一番,待芦客台退下后,方才阴云密布的心情也仿佛拨云见日。然而凌王最庆幸的不是封禅一事柳暗花明,而是她的主祭依旧时时处处体念着自己。凌王用余光观察自己的主祭,方才芦客台在时,她与自己一唱一和,周章不乱,此刻终于独处,却是沉下眼眉,显得郁郁寡欢。他知道自己的主祭近来落落寡合,心情阴晴不定像六月里的雨,便想着稀奇的玩意也许能哄她展颜,他对主祭说道,“听说春官府打磨出一面‘透光鉴’,镜子的背后刻有铭文,用镜子对着阳光,镜背面的文字就能投在墙上。之前只在《溟海玄珠》中读到过,没想到真的有工匠能打磨出。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稀罕,不会是渊器吧?”
“怎么了,忌讳渊器吗?”凌王反问。
“嗯?”凌主祭一怔。
“你从前并不介意的,你的蟒兔也是渊器,我记得把它送给你的时候,你很开心。”
“如果是为扩充军备而锻造渊器,我没有理由阻拦您,毕竟每个国家都在那么做,但如果只是玩物,你不觉得太残忍吗?”凌主祭忽然激动起来。
凌王注视着凌主祭的红眼睛,仿佛在解读她的灵魂,许久,凌王缓缓地说道,“我没说是渊器,只是工巧而已,并没有明人的血。”
凌主祭却觉得自己被洞穿了,她的秘密裸露在天光之下!她因为慌张而感到愤怒,又是那种无法言喻的愤怒,从觉苒的心脏中膨胀出来,蔓延向她乔杉夜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厉声质问,“陛下,这样说话很有意思吗?”
“我一直都这样说话,是你变得太敏感。”
“我没有太敏感!”
“你真的已经变了,是你感受不到?还是此刻的你早已经不是原来的你?”
“我不知道您在胡说什么,现在我想回去了!”
“站住!你这是怎么了,回答我!”凌王比主祭更快,在她逃走之前一把抓住了她,他将主祭拉近自己,钳住她的肩膀,想让她抬起头看自己。乔杉夜觉得自己肩膀上的力度很重,她印象中凌王从不曾对她高声说过话。此刻却有怒气向她迎面扑来,方才在朝堂上凌王只是恼了,然而现在他动怒了。
她本应畏惧,却忽然感受到一种发自胸臆的快意,觉苒的心脏在她的胸膛中狂跳起来,就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觉苒,不要这样!
她按压着自己的心口,拼命想将那种躁动压制下去。
凌王加持在她肩头的力度蓦地松了,他看见凌主祭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瞬间便忘记了愤怒,心中只剩下担忧和不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叫太医来?”
“不用!”她不耐烦地说道,她正在和觉苒对抗,根本没有余力理会凌王。
“那你怎么了,告诉我,算我求你!”
“别再问了,求你!
“是我在求你!”凌王摇晃着她的肩膀,贴近她的脸颊询问,却忽然看到乔杉夜眼眸中细碎的一点猩红色。“夜!”凌王下意识地想要再次抓紧她。
已经迟了,她挣开他的束缚,从他臂弯间滑走,像是一尾滑腻的小鱼。凌王看去时,她的背影已经跑出很远,襦裙窸窸窣窣的声响也消失在远方,凌王身边只留有一缕淡淡的残香,他不觉伸出手臂向着她离开的方向,暗香也被碰碎了……
觉苒的情绪退潮之后,她自己的情绪回来了。
乔杉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两年来她有时会望着一个地方发怔,之后看着看着就一个人哭起来。心绪像是被扬了场,心里面那些陈腐的秕谷全被掀了起来,它们全都回潮发酵了,胸膛和鼻腔里满是泛酸的味道。一阵一阵的,她只想要发怒,只想要痛哭。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冲出凌王的末辛殿,她在涟流宫的曲廊上飞奔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冲撞了多少位师氏,她害怕下一个瞬间自己会失声嚎啕。
终于回到自己的芾杜宫,乔杉夜冲向后院池塘水泮,她在水中看到自己落魄的倒影,像是只被人遗弃的小犬。“壶嘴,壶嘴……”她向着水面急喊。
涟流宫中的水系经脉相通,整个宫国的水系脉络相连。少顷之后,循着蜿蜒曲折的河道,她远远看到了一个黄色的小点,黄色的影子越扩越大,终于,泽精“壶嘴”驾着它的黄色小车驱驰而来。
“凌儿,你找壶嘴什么事?”壶嘴说话的声音“嘎嘎巴巴”的,会让人想起年久不曾上油的门钹。壶嘴是一只“庆忌”,也就是一种小矮人,只有凌主祭一掌来高。它身着黄衣头顶黄帽,驾驭的黄色輶车可日驰千里。
原先在泊州华浓潭之时,年幼的主祭与寒灯曾经从一只文鳐的口中救了它的性命。呼唤泽精的名字是可以使之报信的,为了答谢夜与寒灯,壶嘴便将自己的名字告知给他们。
“壶嘴!”——得知这个搞怪的名字后,夜与寒灯相顾大笑。壶嘴为此特别高兴,它以为这是因为夜和寒灯特别喜欢它,于是壶嘴也特别喜欢他们,尤其是夜,可能是因为主祭和它一样,有着某些难以理喻的潜质。
乔杉夜问它,“壶嘴,我想你帮我找一个人,带一句话给他,可以吗?”
壶嘴跳下它的小车,摘下黄帽向主祭施了个礼,“凌儿和寒灯要壶嘴做的事,壶嘴无不愿意!凌儿要壶嘴对他说什么?”
乔杉夜本想让壶嘴去告诉觉苒,这颗心脏是一个疯子,时而带给她死亡一般的绝望,时而又像渴望重生一样癫狂。可是犹豫片刻,乔杉夜终是放弃了。“若是告诉他,他大概会来宫国看我吧?”乔杉夜心中暗想,“免不了见到陛下,那时他们之间恐怕会是一场恶斗……”
她有些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她有一点想要壶嘴离开。其实她知道即使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壶嘴也不会为之生气,可是一想到壶嘴离开的背影,乔杉夜觉得那种酸涩的味道似乎又回来了……
她犹豫不决。
壶嘴不解人间冷暖,只是抽一抽细长的大鼻子,催促道,“凌儿要壶嘴找谁?”
“不!不必传话了。壶嘴只要顺着驼铃河到抚国录康去,去看看一个……一群人他们过得好不好。你千万不要打搅他们,更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只要看一看他们就好了,你明白吗?”
“我懂了!”壶嘴愉快地说着,即刻跳上它的小黄车,“壶嘴这就出发,告诉壶嘴他们叫什么名字?”
“晌,舍式,濂川,招摇……”凌主祭咬着自己手指的骨节,对着水面迟疑了许久许久,“……神子觉苒。”她终于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旱江”原名为“悍江”,后因洪涝成灾,两岸百姓希求安澜而异名“旱江”。旱江起息烽山,出瀛洲,经澄州习辛,于荆棘口与澄州发源的藻川汇合,终在浣州尝孰注入忘程海。乃宫国两大水系之一,与西方泊州忆水如双绶之丝绦,组佩之玉琚,沟通南北,呼应东西。
然而宫国历史上的旱江之水,远非今日之驯顺。
薄宫二百五十六年(天枢11473年),薄王右丞相向非童出仕。次年夏,旱江之水暴涨,于荆棘口以南三百里处决堤,恣肆的河水泛滥到浣州州都过雁以东璧风郡,良田村落皆被淹没,之后,洪峰直迫州都过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