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州侯惊惧不已,亲自率领浣州贞氏吏民,将白马、锦缎、谷米投于江中,祈求神祇宽恕,无果;浣侯又亲捧玉圭、玉璧向神祇献祭,无果;浣侯只得以童女三百、童男三百献于江中,夙夜祷祝,半旬之内青丝皆白,依旧无果……
不得已之下,薄王、薄主祭与右丞相驻跸江畔,以身躯填堤岸,搭建草棚居于江左。洪峰即来,群臣吏民无不惊惧,唯有三人伫立于江头,岿然不动,恶浪翻涌,水波漫至三人脚边即止。之后,洪水退去,薄宫二百五十六年水患遂止,百姓为之喟叹。
同年秋,薄王询问右丞相治理水患之法。向非童陈述利弊,对答如流,薄王赞,赏赐文献、钱帛、工匠不可胜数,命修缮旱江堤坝,疏浚河道。
右丞相推敲地舆文稿,斟酌水文山势,遣调工匠十余万人,凿山开渠,于交通要冲、山川形胜处修建堤防与土堰,将淤塞处疏浚清畅,每隔十里设置水门一道,使江水得以交互回流,以调节水量。越三年,旱江渠成。薄王与主祭亲往巡查,拔擢沿江各郡官吏,旱江水患遂除。
如今薄王朝虽已倾覆,薄王与右丞相之建树却长长久久荫蔽后世……
浣州尝孰位于旱江入海口,是薄王夏镜明的故乡。当年薄王与薄主祭乘隆仪宝船而驰骋内海,历时十三年绘制的航海地图就以“尝孰”命名,取名《尝孰海潮图》。现此书已流传四方,被奉为扛鼎之作,与早年宫国天官长杰桀(8857~8923)所著《海世图志》齐名。
陬月的尝孰春光旖旎,庸懒的海风从忘程海姗姗而至,让本来就春困之人更是多了几分倦意。这样明媚而温煦的韶光,阴影找不到任何地方落脚,即使渔家想多晒几日网,恐怕也不为过。
凌宫十六年(天枢12084年)陬月中,凌王余与侬、凌主祭乔杉夜、宫国左丞相芦客台第三次登上尝孰梁父岭。
尝孰地处旱江入海口,江水长久冲刷而形成平原。梁父岭位于尝孰梁父城城外,山高不足千尺,却几乎是尝孰境内唯一一座丘陵,不过因为山道崎岖,山间多虫豸杂草,故而鲜有游人来此观光燕游,梁父岭也就逐渐成为一座人迹罕至的野山。
清晨时分,天空中飘起了霏微细雨。凌王、凌主祭、左丞相饮过避虫驱邪的雄黄药酒,佩戴上茱萸香囊。用桃木木杖叩击着湿软的地面,摸索着向着梁父岭攀登。
之前的两次,虽然有芦客台的书信先至,向非童却将空门留给兴致满满的三人,结果三人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一次芦客台未递名刺,三人出其不意,只希望向非童再神通也没有先知的本领。
“当年佑王是怎么找到他的?”渐渐行至半山腰处,凌王问芦客台。他张开了自己的“界”,将跟随其后的主祭和左丞相也一同保护起来。
芦客台登仙时已经年老体衰,又加之平时里养尊处优,此刻已经是气喘连连,不过精神却很振奋,他说道,“其实佑王并没有找到他,是非童最后来找佑王的。佑王曾在全国找寻向非童三次,最后一次佑王甚至找到了泽州,佑王在泽州一带历时半载还是寻不到他,就当众发誓如果找不到向非童就再也不离开州都真府。国不可一日无君,非童怜悯宫国百姓,无奈之下,只好向佑王请降了。”
凌王笑道,“佑王还挺孩子气的。”
“佑王比非童年轻太多了,虽然莅血登基之时已经年近耳顺,不过在非童看来,也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小毛子。老年人嘛,对小孩子终是宠溺的。”
“‘小毛子’?”凌主祭说道,“这个称呼倒是蛮别致的。”
芦客台叹息一声,用衣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珠,似乎有些尴尬,“这个,主祭日后会理解的,也会慢慢习惯的……”
凌主祭未解左丞相的含义,只是倾谈之间,凌王和主祭已经先一步接近山顶。
山顶的木质尖顶小寮属于“山斋”。古人以为山斋明净却不可太敞,因为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梁父岭上这间山斋占地不足百井,一切景致随地制宜,小巧却不失雅致。
山斋的中庭种植蓂荚,旁边辟出一洼小凫塘,一群又肥又蠢的鸭子正在水中嬉戏。凌王一向以为隐士多好菊与竹、鹤与鹅,没想到还有高士偏好蓂荚与野鸭。蓂荚还可理解,山中久居不知甲子,蓂荚以十五日为周期开落,可充黄历之用。至于鸭子……凌王暗自觉得好笑。
喜欢蓂荚与鸭子的童颜老人似乎真的有先知的本事,因为小院的门口,有一个衣着短褐的童仆正袖手倚着柴扉,明显恭候他们多时。
这一次不再是人去馆空,凌王多少欣喜,他上前恭敬地问道,“小童子,请问向前辈在馆中吗?”
“不在!”那童仆也未还礼,只是淡漠地回答。
“可是外出拜客?”凌王不无遗憾,“那么请问向前辈何日回来?”
“这个可说不好,有可能是再也不会来了。”
凌王与主祭相顾一眼,忙又问道,“那么,童子知道前辈的去向吗?”
童仆狡黠地笑笑,翻了翻眼睛,示意被凌王与主祭甩在身后的宫国左丞相,“问他。”
芦客台才爬上山顶,见到童仆,未及将气息喘匀便急于大笑,结果呛咳起来。他的衣衫被雨脚打潮,又因逆咳而涨红了面颊,平日威风八面的宫国左丞相,此时一副狼狈模样,可是即便如此,溢于言表的兴奋却在他身上饱满地膨胀。
“童子所言句句不假!向非童不在馆中,因为他正在馆外;向非童不会再回来尝孰,因为他愿意同陛下共往国都长良,芦客台理解的不错吧?”宫国左丞相终于挺直了腰板,对那个童仆扮相的少年说道,“非童,君臣之礼莫敢忘!”
柴扉旁的童仆对着一脸诧异的凌王与主祭狡黠地笑笑,跪在凌王身前稽首行礼。是童子的声音,软糯而澄澈,然而青涩之中却又充满了睿智,“向非童恭祝陛下及主祭万安,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凌王与主祭惊诧地面面相觑。他们早有听闻向非童十六岁时便出将入相,可是在他们心中,童颜人瑞必然少年老成,举手投足间应是一副遍览世事的沧桑之态。岂料面前的短褐少年却是面带童稚之气,虽然是十六岁登仙,看上去却如同十三四岁的童子般纯稚青涩,尤其是那双宝蓝色的眼眸,赤子一般明澈无邪。
凌王惊叹,“您,就是向非童前辈?”
“正是在下。”童仆不卑不亢地颔首示意。
凌王忙上前一步,将长跪在地上的向非童搀扶起,问道,“晚辈不解,先前左丞相两次书信先致,向前辈却闭门谢客,今日又为何亲自相迎?”
向非童笑道,“凌王陛下年少有为,贺抚一战之后,向非童更是感佩不已。陛下既不弃向非童年老蒙冒,在下又岂敢贪享曳尾之乐?只是对于某些人出卖朋友的行径,恕在下实在是不敢恭维!”
凌王回首看他的左丞相,芦客台摊摊手,佯作一脸无辜之态。
“向非童身边再无长物,只带两袖管清风即刻随陛下下山。只是在此之前,可否先让老朽奚落那个背信弃义的小毛子一番?”向非童问道。
凌王再看他的左丞相时,芦客台已经整衣敛容,明显是在等候凌王的允许。凌王自然不好阻拦。
“可惜了今日这么好的雨水。”向非童仰起头看着阴晦的天色,低声自言自语,“老朽在庭中洒了米汤,只等雨润苔生,绿缛可爱,这一走怕也看不到了。”他推开攀附着萆荔与茉莉枝条的柴门,引芦客台进入,“进来的时候小心些,石板上撒有桂屑,是用来芟除蔓生的杂草的。”
“是小心不要踩到桂屑吗?”芦客台问,蹑手蹑脚地跟在向非童身后。
“是杂草也不许踩!”向非童没好气地说。
凌王以为芦客台与向非童一对冤家暌违多年,必是有万语千言急于倾谈。其实向非童弃凌王于庐外已是失礼,只是凌王终于请得向非童出山,心中甚喜,想来久居深山的宿老必然有些倨傲的脾性,便不想拘泥于繁文缛节。
凌王将主祭拉到水塘边,那些肥笨的鸭子便争抢着凫水过来,扑扇着翅膀咬他们的手指。乔杉夜的肩膀贴着他的手臂,那么近,凌王可以闻到她衣衫上的白莲熏香。他一直很想追问她那一日末辛殿中的事,可是每一次等到主祭独处之时,她不是向着墙角发怔,便是咬着自己的衣袖发愣。凌王一叫她的名字,乔杉夜便仿佛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她惊惧地看着凌王,眼睛中有时是迷惘,有时是悲伤,还有时是莫大的委屈。凌王便有了一种想扑上去抱住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痛哭的冲动。
凌王觉得乔杉夜的胸膛中全是冰冷的泪水,他甚至觉得那些泪水可能一生也释放不完。可是她的眼神一直是抗拒的,她那样定定地看着自己,不含温度的眼神慢慢地推过来,凌王便知道即便自己问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其实凌王又如何发问呢?一旦启齿,他觉得有太多的话将一泻千里,他将穷追不舍地问下去,之后必然是两个人不欢而散。难道他还能最终一气之下弃她于不顾吗?毕竟他是君王,她是主祭,被那么多双眼睛瞩目着,即使神离他们也要佯作貌合。
凌王一直以为君王与主祭是最契合的组合,如今却忽然发觉这一重关系其实也是一道无形的藩篱。他觉得就连君王与王后都可以琴瑟不和,可是君王与主祭甚至连拌一句嘴的权利都没被赋予。可是分明有太多小小不言的矛盾其实是可以用几句吵嘴彻底解决的。他忽然间觉得好困惑,为什么君王会有主祭?他忽然间觉得好恨,为什么自己恰恰是个被命运之神一再“垂青”的君王?凌王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怒气阻塞在心口,就快要爆炸了。莅血以来的第一次,他想和他身边的这个人大吵一架。
池塘中那些鸭子悠闲地“嘎嘎”叫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闲散。
野鸭子没有鸾凤的高贵,没有白鹤的闲逸,却也有一种颟顸之态,可爱至极。凌王注视着他的主祭,女孩跪在水洼旁,笑着摩挲着那些鸭子脖颈间莹绿色的羽毛,凌王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一只娇憨的鸭子。凌王觉得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自己的主祭展颜了,他看着她心无城府地玩闹着,一颗冷硬的心蓦地就软了。
已经到了唇齿间的话,再一次被生生吞咽了下去……
木寮中,向非童愤然坐在木凳上,不去看待立在一旁的芦客台,他怒声道,“你是越发放肆了,我向非童倒真是不妄活,终于得见你这般出卖朋友的!”
“芦某人难道伤天害理了?只不过是把你的居所一不小心告诉凌王而已,再者向大人不是也当下即表示愿为凌王效命吗?晚辈这是成人之美,善莫大焉。”
“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向非童拍案。
芦客台继续佯作困惑,笑吟吟地反问,“那还请向大人示下,您究竟指什么?”
“你!”向非童面有怒色,“多年不见,芦大人是愈发忠君爱国了!你分明是用想我向非童做那小毛子的酒望子,好打着我的旗号完成他想做却还不能做的事!”
芦客台不否认,涎着脸笑道,“到底是老师您明察秋毫!”
向非童嘲讽道,“‘望子’?哼!没想到向非童还有这等本事!”
“老师威名在外,我芦客台倒是想当那‘望子’,只怕是招揽不到酒客。”
“哼!你就那么想帮助那个小毛子坐稳帝祚?”
芦客台不觉叹息起来,“非童,你也看到了,他是位好君主,却是位没有‘天命’的君主,为了宫国的未来,有些事不容许我想与不想……”
“我就知道,不然你也不至于把我挂出去!”向非童气恼地鼓着腮。
芦客台袖着手,圆滑地笑着,“向大人不是也默许了吗?您是我们所有人的前辈导师,是饮水者不能忘怀的挖井人。如今后人干渴,前人总没有割断井绳的道理。”
“我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你以为我是为了那个黄口小毛子?没有‘天命’,他是不是真正的宫王还要后说!”
“非童……”芦客台看着他身高不足五尺的老朋友,面有忧色。他思虑了片刻,又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住了那句多年来掩抑在心底,一直不曾对向非童提及的话,“别再沉湎于回忆了,薄王夏镜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衍衍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向非童蓦地怒了,他拍案而起,怒指着比他高出许多的芦客台,“你怎么好这么说!”芦客台早已料到向非童会有如此反应,可是向非童蓦地拍案的那一刻,他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威严震得后退了一步。向非童的头顶仅仅可以触及自己的下颌,可是芦客台却觉得少年的声音犹如从天际直压下来,就像是一场冰雹拍击在自己身上。
就连庐外的凌王与主祭都听到了两人争执的声音。
“似乎是意见不合了,怎么办才好?”主祭问道。
“就佯作没听见吧。”
“啊?”
“向非童前辈与左丞相应该算是知音吧,可是即便能听得懂弦上音,也不一定能听得懂弦外音。所以即便是知音,争吵其实也是难免的,不过既然能称其为知音,就是等架吵完了,矛盾也就冰消了。”凌王缓慢站起,凝望着木寮的方向,用衣摆拭干手指上的水珠,他喃喃低语,“真的,有时候能大吵一架其实挺好……”
木寮内,芦客台面不改色,“是我一语中的了吗?你曾是佑王的右丞相,你即将成为凌王的右丞相,然而在向非童心中,你永远只是薄王一人的臣子。你心中的宫国主祭不叫元采,不叫乔杉夜,你心中永远只有夏衍衍一人。不论你曾经对她是何种感情,但是在薄主祭作古的一百多年后,你依旧无法将她忘怀,非童,难道不是吗?”
“我不允许你诋毁她!”向非童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