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妃离开青仙山,许久不得消息。白叆闷得难受,独坐在碧溪潭边整日整日地看凤凰花。
静雯则是忙着看书。先前在宫里的时候,静雯就跟着容妃天天往藏书阁跑,现在得了更多的清闲,她就把自己完全埋进了书堆里。静雯可真是喜欢书籍,她只要一钻到书里,周围的声音就都听不见
静雯大白叆五岁,是在白叆很小的时候容妃娘娘捡回来的,白叆依稀记得那个脏兮兮浑身伤痕的女孩子。静雯跟了容妃娘娘的性子,博闻强记,在宫中言语淡寡,做起事来倒是利索。白叆心生敬佩,越是敬佩就越喜欢缠着静雯讲故事,无奈静雯最讨厌小孩儿纠缠,所以就越烦白叆。有时候静雯讲故事实在厌了,就会给白叆念《坠羽司命》。书中的内容实在太难懂,白叆先发呆,然后倒头睡觉,留下静雯一人细细钻研古本,这一招对付白叆屡试不爽。
白叆虽听不懂《坠羽司命》,但她记忆力太好,仅凭听字音就背下来了《坠羽司命》的前几章。容妃说过要考她背诵,她估摸着应该能蒙混过关。
是夜,白叆小公主脾气上来,一遍遍缠着静雯讲故事,静雯困得要命还是走不了。
白叆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跟她聊天:“母妃呢?她前天收到宫里来的信就走了。是宫里有什么事情吗?”
“容妃娘娘忙,等这一阵过去了,娘娘会回来接你的。”静雯心里明白,但不好告诉白叆,只能所答非所问。
“……父王呢?他怎么还不来?”
“大王国事繁忙,近来又与真茹族不和,他忙得很。”
“哎,静雯,你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跟真茹打仗?”
“波宏和真茹的世仇传了几百年了,这些国家大事自有波宏王来决定,我一个小小侍女懂什么呢?”静雯酸酸的开口。
白叆不依不饶:“你把母妃书架上的书都看了好几遍,怎么可能不懂?”
静雯越发不耐烦,涌上心头的疲倦让她放松了一直以来保持住的警惕,她恍惚间忘记了自己现在侍女的身份:“你真是太不懂事了。真茹连年侵犯我族,多亏波宏王圣明,才抵挡住了真茹的入侵。最近两族倒有和好的意思,波宏王派遣使者去真茹族,提出要联姻。”
“联姻?”白叆觉得有趣,问道:“父王决定人选了吗?他会把谁嫁过去?”
“应该还没有呢。我想啊,顶多也就是找个宫女充个数,谁舍得把自己的公主嫁到敌人那边去?”她话这样说,眼神却瞟向白叆。
“那……有可能就是你喽。”白叆想跟她开个玩笑,结果弄巧成拙。
静雯凉凉地瞅她一眼:“我……我又不是公主,要是我有这个命就好了。”
白叆觉得无趣,止住了发问。她闭了一会儿眼还是睡不着,忍了半天还是伸出手轻轻摇晃静雯:“静雯,我睡不着。”
静雯早就睡着了,又被白叆摇醒,她模模糊糊应道:“嗯嗯……”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白叆掩好被子,拉出架子打哑谜:“你猜我梦见了什么?”
“嗯?”静雯不吃她这套,闭着眼睛倚着靠枕,一副“你别想我给你猜你要是不说我就睡觉”的意思。
白叆赶紧陈述:“我梦见一个小火苗周围有很多大树。那些大树对小火苗说,跳舞给我们看吧。小火苗说好。然后小火苗就开始跳舞,结果跳着跳着就变成了大火,烧光了所有的树。后来它发现自己把大树都烧着了,就伤心的哭了,然后、然后就被自己流出的眼泪浇灭了……”
“……”
“你猜那个小火苗是谁?”
“是谁?”
“好像是我。”
“哦,原来你是个火苗啊。”
白叆不屈不挠继续说:“我梦见你是一棵大树呢。”
静雯额头上冒青筋:“你……说什么?”
“哦,不只是你,还有很多不过我记不得了,好像有父王和母妃……好多人的,你们都是大树。”
“……你赶紧睡吧。”静雯控制住了掐死白叆的冲动。
“你觉得那个小火苗很坏吗?”可惜白叆脸皮很厚,就算看出来静雯不能再明显的愤怒表情,她还是该问什么问什么。
“嗯……”静雯对她真的是无语了。
“你说那些大树会恨它吗?”
“肯定恨。”静雯咬牙切齿,其实她想的是“这么晚了还不让人去睡觉不管是谁肯定恨你”。
白叆有点丧气有点委屈:“其实它不想烧掉那些大树的。是那些大树叫它跳舞的。”
“……那也恨。”
“我觉得它很可怜。”白叆翻身坐起来,精神百倍地辩解:“是大树先叫它跳舞的。如果大树知道它是个火苗,火苗会变成大火,就不该叫它跳舞。”
静雯青筋直抽,她一万个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放弃睡眠的宝贵时间来跟这个无理取闹的小公主讨论一个荒谬的小火苗和一群无聊的大树谁对谁错。
白叆还不放过她:“要是在宫里,大祭司一定会给我解梦,母妃不懂解梦但也能说出一二。静雯你读的书多,你来说说看,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天凉干燥,小心烛火。”静雯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炉边添了一点柴火。
“那……如果有一天我着了火怎么办?”
静雯想说“我现在就一把火烧死你看行不行”,惦记着现在白叆才是公主,自己则是一介侍女,只得硬生生改口——尽管改口之后话语依然刺耳:“我可以说我现在就想给你点一把火吗?”说罢不理睬白叆,自顾自回去睡觉了。
深夜,白叆还是睡不着。想到静雯曾经给她讲过的那个碧溪潭传说,就想试试碧溪潭中的女鬼解梦灵不灵。她越想越兴奋,趁着夜色溜了出去。
夜风清凌凌吹在她的身上,白叆打了一个寒战。她不知道为什么夜里会这么冷,好像那冷清的风读懂了她的心,将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吹透。白叆轻飘飘的,仿佛生了翅膀,同那一树黑压压的凤凰花一同在地狱的上空盘旋。只是,凤凰涅槃后会在烈火中重生,而她,会在黑暗之中长眠。
身着黑衣的她在月色下仿佛从坟墓中缓步走出的幽灵。
凤凰花在夜色的笼罩下散发着一种魅惑。
碧溪潭的水清凉无比。
今夜的月好暗。
夜很静。
白叆坐在水边,望着泛起波光的水面发呆。
静雯曾经说过,碧溪潭里居住着魔鬼,要是有人在月夜下将自己的眼泪流到潭水中,就会唤醒那个女子的游魂。白叆想,以前看大祭司在阵法中经常跟鬼魂交谈,或许她可以从碧溪潭里的女鬼这里知道那个梦意味着什么。
很快,白叆遇到了一个问题——她哭不出来。她尽力回想着伤心的事儿——失了父王宠爱,受以柳王后为首的后宫妃嫔的欺负,没有小朋友跟她玩,跟母妃被迫住在这样一个简陋破旧的地方……可想了半天,她觉得那些伤心事,不足以让她掉眼泪。她直盯着月光拼命搜刮,渐渐地,月光晃得她眼睑酸痛,白叆真的流出了几滴泪。她赶紧眨眨眼,硬是要把来之不易的几滴眼泪挤出来。
最后那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究竟是滴到潭水中,还是让夜风吹干,白叆不知道。
多年后,她想起了当年那个夜晚,不禁自问:月色中有魔的存在吗,如果没有,为何彼时牢牢铐住了她的心呢?如果有,为何来自世上唯一月亮的光芒只迷惑了她一个人呢?
或许,月光是万年不变的,动的只是心。
峭楞楞的夜风毫不留情把她幼小的身体结结实实冻了一个寒颤,“阿嚏——”,白叆揉揉鼻子,感觉有些困了。她决定不再等潭水中的那个幽魂现身,她站起来准备回房休息。
眼前突然一暗。
随着方才的那一阵鬼魅般的怪风,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降临在她的面前的凤凰花枝上。那黑影的长发和披风在黑夜中飞舞,遮住了仅有的月光。
自此十三年,当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审视同一个身影时,她不得不承认,十年前的那一次邂逅,使得自己的心魔障应了验,也开启了自己司命图中已定的另一条道路——每个小孩子没有太多关于童年的记忆,突然到了某一个节点,他们开始记事,按照这个逻辑,白叆的记忆应当始于此刻。可是白叆直到死,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记得皇妹妘约娴疏远自己;记得玥焕在自己六岁生日那天送来的一捧荷花;记得父王曾经慈爱地把自己抱在腿上批阅公文。但是这一切童年回忆跟今夜初见相比,都只是不能再淡的过往云烟。因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在她记忆中划过痕迹的,是他。
是鬼吗?在地狱深渊响应月色的召唤,爬上人间的鬼魂吗?
黑衣女孩已经感觉不到恐慌,相比起惧怕,她此刻更想赶紧回房睡觉,好结束这一场森然的梦。
黑影略一惊讶,眼前的小小女孩跟自己一样,身着漆黑如墨的衣衫,她的长裙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的脸色却是那么的苍白,映着月光,双唇没有一丝血色。一双大眼睛如同妖魔一般闪动着楚楚可怜的紫莹莹光芒,活像月光下从灵异紫水晶封印中走出来的魂魄。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他不敢确定面前的孩子到底有多大,她的身形有多娇小,她的眼眸就有多诱人,甚于成熟的风流女人。这究竟是谁家的孩子,或者,是哪里的魂魄附在了小孩子身上?
相比之下,谁更像魔鬼?或许两个都不是,抑或二者皆是。
“你是谁?是女鬼吗?还是……我眼花了?”白叆眯起了眼睛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