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黑影觉得好笑,的确有人称他为“鬼”,但绝非“女鬼”。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眼前小小的女孩——拥有紫色的眼眸,此处只有一人。
“那就是我看错了?”白叆自我安慰一般地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可是我看到你了。应该没有看错的。”白叆再次睁开眼睛,确认:“绝对没错。静雯说过你会解梦,我做了一个梦,你能帮我吗?”她冷静得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把那个梦简单讲了一遍。
黑影轻盈地从树枝上跃下。凤凰花抖了几抖,没有一朵掉落。他轻步走到女孩面前,单膝跪地,轻轻捧起了白叆的小手,和着风低声道:“我不会解梦,但我知道……我们会再见面的。请等我来接您回去,太子妃殿下。”
白叆有些眩晕,黑影说的什么她一点都听不懂。借着月光,她隐约看到了黑影的脸。仿佛浑身燃起一股烈焰般,她的意识顷刻间烧成了灰烬,飞散在凤凰花上,点燃起的熊熊火焰在她生命结束之前都不曾熄灭。
她坠入沉睡。
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幕,是黑夜中阴森地揶揄世间的银色月亮。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睡,便是十三年,当她再次清醒,她的世界,整个世界,都已经被地狱之炎颠覆了。
他的声音在去往十三年沉睡的路上送了她最后一程,那魅惑不似人声,带着嘲讽阴郁的笑意,仿佛幽魂呢喃的声音——“请等我来接您。”
白叆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了房间,她睡得特别沉。从此,她不再需要静雯给她读故事才能入睡。静雯松了一大口气,同时也发现九岁的公主不知何故变了样子——
她双眼中的紫色原本只是安分地呆在眼眸中,而今,却仿佛炸裂的包裹,时不时会汹涌地从眼中涌出来,一边充满闪烁不定的光芒,一边萦绕几层厚厚的雾气,令人捉摸不透。最让静雯惊讶的,是公主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娇柔和魅惑的妖气。静雯私下猜想公主大概是被什么妖精给占了身体,谁家九岁的孩子会那般风流妩媚地回头,注视着火红凤凰花的双眸流露出的哀怨与妖冶仿佛从幽寰中缓步而出的剪影,是个专到人间来迷惑人、食人灵魂的蛊虫女。
静雯越发不愿意跟白叆在一起,她觉得白叆失了公主的风范。每每将自己悲惨身世与白叆相比,她就会更讨厌白叆。
白叆还是整日无事可做,还是成天在凤凰花中晃悠。直到一天她正坐在凤凰花树上玩头发,看见从宫中前来的一队人马,说是奉了波宏王之命接白叆回宫。她欣喜不已,娇滴滴的笑声仿佛穿成串的水晶,一滴滴落在铺满珍珠玉石的白银浅盘中。
回宫之后白叆被告知母妃下台阶时不慎摔倒,一直重伤昏迷不醒。可怜的九岁女孩儿隔着纱帘的翘望,这竟成了母女俩最后一次见面。母妃昏迷之中感到女儿的靠近,她声音微弱,要女儿背给自己《坠羽司命》听。白叆一抽鼻子,眼泪刷刷掉下来。她哪里背的下来《坠羽司命》全书?前三章也只是听静雯念过,她本来顺着自己的直觉能把字音一点不差回忆起来,可现在她非常紧张,前三章一句都记不起来。第四章第五章静雯念的遍数少,白叆更是一点都不记得。
这是第一次,白叆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背书。
白叆听到母妃失望的叹息声,她心里好不难受!整个冰冷偏殿里头除了两名照料的侍女,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静雯是一个例外,她能近身侍奉垂危的容妃,白叆很是嫉妒,能做的只有一瘪嘴赶紧跑开。
此次回宫,白叆明显感觉到受的待遇与之前完全不同。如果说之前整个宫廷对她们母女是冷眼相对,现在则是完全不把她们当人看。
白叆没有见到父王,她从宫人那里说不少有关真茹族联姻的事情:连年战争不休,波宏族国库空虚精疲力竭,所以不断派遣使臣暗示真茹族希望联姻。白叆心中有着莫名的预感,她一遍一遍抚摸着深桃色的玉饰,上头的“允”字圆润优美。静雯告诉过她这个“允”字是容妃娘娘早逝母亲的闺名,在波宏族中意味着平安幸福——平安吗?为什么觉得皇宫远不如青仙山好呢?早知道这种结果,还是不要回宫的好。
她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飘落的杜鹃花花瓣,想起了青仙山的凤凰花。
真想回家啊。她由衷地感叹。
转过华亭,她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白叆停下脚步,立刻闪身藏到拐角的雕花小门中。
身为皇太子的安阳怎么会跟自己的侍女静雯说话?
因为离得太远,白叆听不清两人到底在说什么,但见静雯手持一卷古书,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她就猜到了七分。
安阳也是个不得宠的孩子,尽管是柳王后所生,也是宫中第一位诞生的皇子,柳王后却不亲近他。波宏王喜得皇子,最终还是在柳王后枕边风的熏染下渐渐疏远皇太子安阳,最近经常斥责他不学无术。
听说昨夜皇太子又没答出父王的问题,他大约是在找静雯帮忙。
白叆有点小嫉妒。
她对静雯真的是又爱又恨的纠结。白叆跟静雯两人完全相反,她爱闯祸爱惹事爱闹爱玩就是不爱看书。书本上黑乎乎的字迹蜿蜒曲折,偏要把她的脑子给转晕,母妃每每逼她看书,她看累了就在书上画小猫小狗,《坠羽司命》也没能幸免。
白叆觉得有时候母妃对静雯的器重超过了自己,好几次白叆答不上母亲的发问,静雯却接的天衣无缝,每当此时,母妃看白叆的眼神就好像恨不得静雯才是亲生女儿一样。白叆也就装的乖一些,沉默而虚心地听母妃训斥,母妃训累了,她就提起裙摆转一个圈咯咯笑着跑出去玩。
身为公主却要躲着一个小小侍女,白叆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她穿过小院子,迎面又走来三个宫女。白叆一见是伺候妘公主的人,立刻躲到竹林当中,竹子稀稀拉拉,白叆只能跑到假山后面。在波宏族皇宫里,白叆就像是扒了壳的蜗牛毫无藏身之处。
因为这里没有凤凰花海。
如果那几个宫女靠近假山,定能看到自己。白叆无处可藏,只好从小门底下钻进漆黑的偏房。
侍女们嘀嘀咕咕,谈论着波宏真茹和亲的事情。
“你说出嫁的会不会是温大将军的女儿?听说王太后很喜欢她呢。”
“你傻呀,王太后怎么会把自己喜欢的贵族小姐送到真茹当太子妃?我估计呀,波宏王顶多找一个宫女封为公主再嫁到真茹去。”
“哈哈,难不成你想去呀?”
那侍女红着脸用胳膊肘使劲儿捅身边的好姐妹:“瞎说瞎说!谁想去来着?到了那边肯定生不如死……什么和亲嘛,分明就是押一个人质过去。要是两族有什么矛盾或者再一开战,第一个死的不就是太子妃吗?”
“你们说波宏王怎么在这个时候把白公主叫回来啊?难不成……”
另一个打断她:“我早就听柳王后娘娘说啦,嫁去的就是白公主。你看她那眼睛吓死人呢,是紫色的!女官姐姐说她那眼睛是妖怪的眼睛。不过据说真茹族皇太子对紫水晶视如性命,也只有他能克住白公主了。”
“就是,反正我不喜欢白公主,还是妘公主更好。如果真的要送公主去和亲,还是把白公主送走吧……”
“依照年龄来看,妘公主太小也不能和亲啊,白公主是宫里最大的,她不去谁去啊。”
“嘘,别说啦……知道就行。”
三个宫女叽叽喳喳消失在回廊尽头,黑衣女孩蓬头垢面从小门下头爬了出来,她深紫色的双眸望着空空的庭院不再转动,像极了镶进眼眶的两粒紫水晶。白叆觉得方才听到一些梦游人的胡话。她反应不过来那些侍女到底在说些什么,也不愿意相信父王真的会像她们说的那样送自己去和亲。但是,她渐渐明白了一件事——
只有躲在凤凰花海中,她才不会孤独寂寞。
她从来没有如此思念青仙山,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白叆想起了九辞礼上对母妃撒娇时候许下的愿望,她想一辈子跟母妃住在青仙山看凤凰花。
这是第一次,白叆明白了什么叫做“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