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得它围墙外局势不稳,暗涛汹涌,围墙里面的白叆默然坐在梅花下望着满天白雪发呆。她觉得兰妃一事实在凑巧,她的确不懂得司命图劫数其中原委,可大祭司坚持说是在自己提点下,才发现这一撞丑事。
莫名其妙的白叆自己当然明白,脱口而出那几句话,都是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个概念,嘴巴误打误撞说出来的;绘制司命图的“引血咒”是书上的原文,背下来就行。而真正厉害的是大祭司。因为大祭司听了白叆的几个字句,就能为兰妃司命。
至于引发左右尚臣不合,完全是意料之外。真茹王依着大祭司的意思奖赏了白叆,可白叆付出的代价,就是得罪了左右尚臣,并引来宫中一堆人的反对。她倒是不在意得罪几个尚臣,她在意的是,冰蕊再没来找过她玩。
身边的瑛宸将空紫砂放在白叆面前,冷笑着抱怨右尚臣送来的毛尖喝完了,库房里其他的茶叶也没了。见白叆不语,瑛宸挑破话头:“公主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代价就是把不该得罪的人都得罪了。公主可要小心,近来您与大祭司往来频繁,很是惹眼。当然啦,瑛宸知道公主和大祭司是切磋司命术,可墙外面多少双眼睛紧盯着想抓你把柄?真茹族除了祭司之外,禁止任何人接触术法,难道公主能当上祭司?波宏真茹可都没有‘女祭司’一说。”
白叆疲惫地转过头,她看着身边沉默不言的黑衣少将,想他还在埋怨自己当日不懂得察言观色一口气将司命术事说了出来。
翾礐淡淡看了白叆一眼,转过头去不看她。
皇太子考虑到白叆这一闹得罪人不少,可能会有人对她不利,便让翾礐到她身边给她当护卫,顺便让他严密监视白叆一举一动,以防白叆再闯下什么惊天地的祸。黑衣少将在战场上可是所向披靡,根本就是驯服不了的鹰,他不满整日跟在一个小女孩身后做护卫,觉得很是大材小用。
皇太子这一决定既让白叆高兴,也给她增添了很多烦恼,可怜的白叆明知会被这只黑鹰抓伤,还是想要接近他。这不,红衣少女酝酿许久,终于斟酌着开口:“翾礐,你这柄长剑有名字吗?”
翾礐练过一会儿剑,正在擦汗,听到白叆的问声,简单回答:“没有名字。”
白叆继续找话:“你的剑跟平常人用的不一样,整个都是黑色的,还好长……能让我看看吗?”
黑衣少将把冷冰冰的黑色长剑递给白叆。
红衣少女小心翼翼接过长剑,隔着剑鞘,她就能感觉到剑锋上的杀气和魔性。宝剑出鞘的刹那,她在冰冷的银色剑光中看到了无数血色亡魂。白叆微微受到惊吓,胆怯地将长剑插回剑鞘。身边黑衣少将就是这黑色长剑的化身,一样让她害怕。可明明害怕,她还是恳求:“好锋利的剑。翾礐,你的剑法很漂亮,我想看看你舞剑好不好?”
果然如同白叆预料,黑衣少将收回长剑,挑起眉梢:“我的剑不是用来助兴的,是用来杀敌的。”
自从那次误打误撞“指点”大祭司揭露兰妃私通,大祭司就成了紫晶殿的常客。瑛宸端着大祭司送来的上好毛尖,舒展着眉目:“咱们又有花茶喝了,不过这毛尖也是极好的。公主,赶紧趁这个机会收个徒弟呀。”
反正白叆也很无聊,就懒懒散散跟大祭司有一茬没一茬搭话。她小心翼翼摆弄着大祭司送来的古玩绿冰叶等一系列珍宝。每当瑛宸鼓动白叆把大祭司收为徒弟,白叆就狠狠反对说,就算是收徒弟,也是自己被收成徒弟。
白叆与大祭司聊了一阵子,她听不懂大祭司高谈阔论聊些玄妙高深的术法,觉得昏昏沉沉都快睡着了,突然大祭司问:“太子妃年纪轻轻就懂得司命术,实在令人敬佩。不知这太子妃司命术师从于谁?”
白叆本能回答“母妃”。这两个字刚出口,她就明白说错了话,这一刻她的表情一紧:母妃所授的司命术都是从那本《坠羽司命》上面看来的,她不慎说漏了嘴把母妃供了出来,如果大祭司再问母妃从哪里学的,可怎么办呢?
大祭司若有其思:“是过世的容妃娘娘?”
白叆恢复了懒散的常态,无聊地点头。
“早闻容妃精通天文地理,对历史变迁朝代更迭是信手拈来,竟不知也懂得司命术。只可惜无缘拜访。”
白叆接过话答道:“是啊。母妃一去,什么都没了。”边说边将双手捂住脸颊,她双手冰凉,脸颊发烫。
大祭司以为眼前的小女孩真的在哭,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问:“司命术失传已久,据在下所知,最后一位司命人便是波宏族的祈巫。只可惜祈巫已仙去。莫非容妃的司命术是祈巫相授?”
白叆把脸埋在双臂中,抽搭着肩膀一副伤心状:“我没有见过祈巫。母妃是从哪里学的我也不知道。母妃本来是想认真教我,是我不争气没好好学,母妃为此还发了好大的火。若母妃还活着,我一定好好跟她学习,不惹母妃生气。”说罢眼角泪珠便掉了下来。
“那日见太子妃说出兰妃症结,很让在下佩服,不知容妃娘娘还教过太子妃些什么?”
“母妃只是将司命术口头相授,我只记得零星半句,那天我都是瞎猜的。”白叆哭哭啼啼个没完没了。
白叆演技精湛,成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不懂事的傻丫头,唬住了大祭司。大祭司看不出破绽,只觉得白叆年纪太小,连天地间至尊的坠羽司命术也不懂的学习,真是可惜了;倘若只是记得零星半句,日后慢慢向她套话就算能问出来,也没什么作用。大祭司起身告退:“若太子妃不嫌弃,以后涉及司命术的事情,在下要多请教了。”
白叆抹抹眼泪:“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问的我不知道怎么办?”
大祭司走后,瑛宸出来收拾茶具,见到卧在梨花木躺椅上的白叆就笑道:“白公主快别捂脸啦,你刚才撒谎的时候的脸也没红,一直正常得很。”
白叆慢悠悠扯移开双手,拿过镜子瞧了一瞧,果真脸儿白白净净,没有一丁点说谎的红晕,可不知为什么,还是觉得脸颊在发烫。
“公主难道以为假哭能掩盖住撒谎吗?一次两次还骗的过去,三次四次呢?你以为大祭司真是傻子?不过公主演的真是太好了,我看着都信了呢。若是哪日公主觉得太子妃当着没趣想转行,我建议去选戏班子,公主绝对是最会演的那一个。”短发女子笑着拾掇好殿堂,递来手帕给白叆擦脸,她又笑:“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眼泪,一招呼就出来了,一赶就都回去了。”
白叆望着窗外的天空,紫色的双眸澄澈无比:“你们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幽禁
午夜,真茹族皇宫中的偏阴殿死一般寂静。
这里是关押废妃的地方,因此建在皇宫的最偏角。偏阴殿外,三名蒙面刺客互相打好手势,正待翻墙进入,忽然见到宫墙角的阴影中闪现出来兵刃的冷光,为首的刺客来不及在心中大叫不妙,阴影中魔鬼一般出现的黑衣男子就手起刀落,一招将三人全部斩杀。
他出招太过迅速,三名刺客甚至来不及做出回击,全部一命呜呼。
黑衣男子擦掉刀上的血迹,收拾好三具尸首。一年来未用剑,他使得都是刀,现在倒也顺了手。
撤下刺客的面罩,他借着月光仔细辨认刺客的身份,然后从他们身上搜出禧妃的密函。黑衣人不动声色,处理好尸体后,继续隐藏回暗处进行监视。他的眼睛如同鹰一般犀利,夜色再浓,也丝毫阻挡不了他的视线。
爬满青苔的道路上渐渐响起脚步声,黑衣男子手中的刀仿佛又被血腥气唤醒一样,急切地要脱离他的手,刺进来人的脖子去喝血。
那不知死活的夜游人靠近,踏入了他捕杀猎物的范围,黑衣男子鬼魅似地出手,冰冷的刀刃恰恰反来一丝月光,就在刀尖离那人喉咙一毫米的时候,他准确地固定住了刀。
明显感受到贯穿喉咙的凉意和杀气的女子却并没有露出恐慌的神色,她笑道:“不愧是真茹族的‘死神’翾礐将军,换做常人,这么近的距离是停不下兵刃的。”
翾礐听出来这个声音,冷冰冰收回刀:“不错,你该庆幸是我。”
来人正是瑛宸,她装作害怕的样子摸摸喉咙:“啊,我还以为脑袋会分家呢。”
“你深夜来此地做什么?”
短发女子正了神色:“你不是也在这里守着?”
翾礐一愣,没再言语。过了许久,他才开口:“禧妃果然又派刺客来了,你的消息很准确。”
瑛宸笑着理理头发:“那是当然,你以为我在禧妃娘娘身边混着玩的吗?要不是为了公主,我才不去禧妃那里呢。”她皱起眉头:“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公主被打入冷宫,禧妃娘娘非要她死,刺客可以一批一批换,可你还是要赴前线作战的,你要是不在宫中可怎么办?”
翾礐早就计划好:“这个不用担心,我自会派人保护她。”
瑛宸赶紧道谢:“那就最好不过了。瑛宸代公主谢过将军!”她微一思量:“潞谙那边不要紧吗?一年前公主被幽禁,太子妃之位空悬,皇太子为潞谙据理力争,却没能挣过亲王大人的女儿玉彤。皇太子却担心亲王大人会对潞谙不利,派你保护潞谙,结果将军却擅自跑到这里守着公主。不怕皇太子说你擅离职守吗?你要是再被罚一次就不好了。”
翾礐简单回道:“不要紧,潞谙那边也已经安排好人了。反正只有晚上才来偏阴殿,没人会发现。”
瑛宸啧啧咀嚼着这句话的味道:“将军真是上心。公主若知道了,一定感激得不得了。”
黑衣男子稍稍叹了一声:“我不要她感激,别给我添麻烦就行。”
瑛宸一挑眉:“将军还在怨恨公主不小心说出运送祭品回波宏族的事情?”她看到了翾礐手中的刀,先前不离身边的黑色长剑无影无踪:“真茹王何时把剑还你?”
翾礐的冷笑尖利如刀,能割破人喉咙似的:“他会把剑还我?”
瑛宸脱口而出:“他这不是故意霸占你的剑吗?”
翾礐擦拭着刀冷笑一声。
瑛宸知趣地闭上了嘴,她拿出夜宵:“估摸着将军彻夜不睡,应该挺累的,我就拿些吃的来给将军。”
翾礐也不推辞,他连着五天没有睡好吃好,白天要在潞谙那里,晚上又来白叆这里,他打开盒子随便吃了些,又拿起酒壶倒一杯酒,他刚喝一口,瞬间浑身打个冷战,一下子清醒。
这哪里是酒?分明是瑛宸兑出来的害人坑人怪味茶。
瑛宸看着翾礐的表情,忍不住笑道:“你现在这严重缺觉的状态,给你酒喝的话,还不得立刻倒头大睡?”
翾礐咳了两声,慢慢把整整一壶害人坑人怪味茶喝下,果真如瑛宸所说,他一点都不觉得困了。翾礐深吸了两口气:“你应该收敛一些,她在宫里只能靠你,你再惹个麻烦,谁都救不了她了。”
瑛宸笑得腰都弯了:“我倒没什么,反正你肯定不会对她见死不救。”她笑了一阵,恢复正常。面前偏阴殿的宫墙依旧冰冷高大,瑛宸叹道:“公主真是可怜。也不知道寒露天气她能不能睡得暖和一些。”
翾礐没有应答,瑛宸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也有一年没见到公主了,不知道她现在憔悴成什么样子。”
两人没再言语,共同在偏阴殿外,守着尚且冒热气的菜肴,直到凉透。
白叆被打入冷宫,是一年前的事。表面上看来,她的幽禁是因为修习术法。
的确,兰妃事件过后有一阵子,大祭司经常来找白叆,大有将术法传授给白叆的意思。可白叆根本没心思学,听得无趣就会打哈哈,无奈她记忆力太好,就算是昏昏欲睡,也能把大祭司说得每个字儿给重复出来。大祭司对白叆的性格有所了解,慨叹如此好的天赋却不肯用功学习,真是可惜。白叆一笑,说司命一事由祭司全权负责,自己若是学精了反而显得僭越。
白叆庆幸大祭司不常提起过坠羽司命术的事情,相反倒是传授给自己不少术法和卜卦的知识。闲来无事,她就会把大祭司讲的大段大段瞎琢磨一阵儿,再联系着以前背过的《坠羽司命》几个章节,有些地方居然也能想通。白叆觉得挺神奇。
其实就她死记硬背下的几个章节,随便拿出一句话问她什么意思她都会两眼一抹黑,譬如上次看冰蕊司命图,她实际上都不敢确定“人界”中的星位究竟是叫“合泉位”还是“泉合位”,或者其他名字。《坠羽司命》中的语言凝练到了极致,一个字不能少,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错,因为一字之差意思就会相去万里。只可惜白叆不懂,也不在乎。
白叆成天听大祭司讲术法,真茹王族对她很不满意。术法司命神秘莫测,施法人常常有机会窥视天机,若是心怀不轨,就会利用术法操控别人的命运;且术法本来就不是常人能学会的,也不是女子该学习的。无法企及的高度加上神秘莫测的深度,难怪众人看向白叆的眼光十分诡异了。
白叆偏偏不管这些,她生性爱跟人反着来。就像以前在波宏族皇宫里一样,越是不让她穿黑衣她偏要穿;真茹王族越是对她翻白眼,她越是故作深沉在众位王族面前时不时来上一段儿。
白叆还喜欢一边背诵《坠羽司命》,一边画凤凰花。想起《坠羽司命》,就会想起青仙山,想起碧溪潭,想起凤凰花和母妃,这冰冷的皇宫仿佛就有了一丝温暖。《坠羽司命》前三章大多内容她还是断不开句,长长一大串儿背得她喘不过来气,可还是背得开心。
大祭司也没有完全相信白叆演出来的戏。他旁敲侧击,常常拿着《司命》一书,问些坠羽司命术的事,白叆看出他的心思,本来想在大祭司面前装装高深,无奈凭她那点儿本事连个见大巫的小巫都算不上。她挑拣着《坠羽司命》中背过的三个章节,胡乱背给大祭司听,除此之外,白叆还记得母妃点拨静雯时说的只言片语,她就掺杂着母妃的话和静雯的话把《司命》解释的乱七八糟,里面还夹杂很多幼时背下的波宏族宫规和教条,弄得大祭司很是头痛。大祭司再问她就装傻。
白叆从未提及过青仙山小屋中书架上破旧的书籍,没提过啃透书本的静雯,更没提到那本书的作者,也就是母妃口中的青衣大哥哥,好像一切从来就不存在。
遵照瑛宸的暗示,白叆在宫中小心翼翼地铸建防御的围墙,可再完美的防御也有疏漏之处。对于白叆,这个疏漏之处,就是在波宏族人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镜馆转世信仰。
白叆在深秋时节被打入了冷宫。
起因是真茹族王后过世,白叆与瑛宸闲聊王后的葬礼,自然拿波宏族来,和真茹族作比对,顺便也就说起了自己拜托玥焕再造的镜馆。前天中午她刚收到玥焕的书信,信里说波宏王好不容易发一回善心,答应将白叆和容妃迁葬回青仙山。
白叆激动地把信念了好几遍,贴在胸口感受融融暖意。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也就开心过头有些得意忘形,她急切说了出来跟瑛宸分享。可不巧,这座紫晶宫周围的墙向来有不少漏洞,这些话被人听了去,不偏不倚传到了真茹王的耳中。
不出意料,真茹王大怒,废去白叆“太子妃”称号,把她打入冷宫。
真茹王将白叆传到大殿,严厉批评教育她,说既成了真茹族的太子妃,就该遵从真茹的礼仪,以火葬葬入真茹族。亲王也说,太子妃不懂事,应该好好教育。
黑衣少将翾礐正巧在场,他也就看到了白叆吓得当场大哭的样子。
当然,这是唯一一次。
进宫一年多以来白叆从不哭闹,逆来顺受的她此刻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哭着吵着闹着,坚持死后要葬在波宏族的镜馆中。
其实,真茹王醉翁之意不在酒,拿墓葬说事,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意图,是想借机套话,因为他更关心密探口中所说的,白叆与波宏王一直维持联系的事情。
白叆还小,心机哪里比得过一群狡猾的老狐狸?在真茹王的威逼利诱下,她说出了波宏王答应保留镜馆,且将她与母妃葬入青仙山一事。真茹王抓住话头再一吓唬她,白叆顺着招供了让翾礐向波宏族运送宝物作为死后陪葬品的事情。
这惊天消息触及了真茹王的底线。尽管信件都被烧毁,喜好斟字酌句勘探背后引申含义的真茹贵族们也不放弃,一个个津津有味地分析白叆口中说出的话,想挖掘出她说动波宏王的原因,最终众人得出一致结论,白叆是以真茹族的某些秘密为筹码跟波宏王做了交换。
这样,白叆、瑛宸、翾礐和文麟一直闭口不言保守的秘密,被朝中大臣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