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白叆和翾礐十分默契,一口咬定没有旁人参与,瑛宸和文麟才没有遭受牵连。
议事厅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真茹王先罚了翾礐,然后又将白叆拘禁。对外宣称的理由倒也有意思,真茹王并没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处置白叆,而是说她信奉异教邪术,认为白叆提起的镜馆信仰,涉及太多“死亡”、“葬礼”、“转世重生”之类让人不寒而栗的词语,实属不妥。死亡怎么能当成一种信仰呢?真茹族向来是崇拜“生”、鄙夷“死”的。
真茹王命人搜查了白叆的紫晶宫,虽然没发现什么证据,但白叆“间谍”的身份昭然若揭,这个火苗呼啦啦一下,点燃铺满地的干柴。
左尚臣挂念着要给女儿报仇,主张将白叆处死,右尚臣则想用白叆当做筹码。众人在朝堂上争论不休,最终决定先把白叆“太子妃”的名号废除,将她关押,除了波宏王亲自安排的几个侍女,谁都不能见。
白叆被废,“太子妃”之位空悬,不出所料又一场纷争硝烟四起,最后代替白叆被封为“太子妃”的是亲王的女儿玉彤。
于是,白叆被押送到偏阴殿幽禁,独自一人关了整整三年,这三年来她被迫不断背诵、抄写真茹族的教条规矩,写满了一地厚厚堆积的纸张。
这三年恍若云烟,每当白叆试图回忆,始终不记得一星半点儿。就好像是短暂生命中的一个不可弥补的洞,一直张口开着,任日后享尽荣华富贵也填它不满。从中涌流出来的绝望稀释了她红色的凤凰花记忆——白叆不再能够清晰记得母妃的样子,不再能够清晰记起青仙山、碧溪潭,仿佛都被泼洒的墨汁染黑,成了白绢上无法抹去的一笔悲哀。
白叆一双紫眸被称为“死神之眼”,就是在关入偏阴殿的第二年年底。真茹族人本来对她非同寻常的紫色眼睛就有所忌惮,加上白叆称在镜中看到鬼魂一般的黄衫女子,又差点为此发了疯,更加深了真茹族人不祥的预感。真茹王颇为后悔让这么个妖女进宫,可白叆一时还不能杀,也不能放走,只能这么拘着。
“死亡之眼”的事情是这样的。
一日早上白叆照常起床,她照镜梳妆的时候发现镜子中的女子是完全陌生身影。白叆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揉眼睛再看去,发现镜中那个美到无与伦比的女子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模样,那女子深蓝色的美目流转溢彩,体态婀娜,一身黄艳艳的衣裙轻轻贴在身上,简直美到令人不敢直视。
白叆不认得这女子,她两眼一黑,伸手紧紧扶住桌子,再看向镜子确认,她看到了自己苍白的脸和暗红色的旧式长衣。
刚开始的时候,白叆以为是自己关的太久出现了幻觉,也可能是禧妃给她下了药。可几日下来她活得好好,全身并无不适的症状。而那陌生的绝丽女子自此开始,时不时就会出现在镜中——
白叆抬起右手,长长的土红色衣袖垂到腰部;那镜中的女子也风姿绰约地抬起右手,外面一层鹅黄色薄纱飘飘然,裹着细长的手臂,手臂上面有紧紧缠着的黄绿色纱巾做装饰。
白叆转过身,未梳起的长发及腰;那女子转身转得仪态万千,一头浓密的黑发盘起松垮垮的发髻,上头插着根白玉簪,脑勺后面一缕垂发停在后背一半处。
白叆皱眉,紫色的眼睛萦绕着疑惑的神色;那女子眉头缩得倾国倾城,海蓝色的眼睛叫人怜爱。
本是一样的动作,镜里镜外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白叆胡乱想着会不会是自己人长大了、跟小时候不一样,可镜子中的女子跟自己是一点儿相似的地方也没有。况且白叆眼色再不济,也分得清楚红色和黄色、紫色和蓝色。
更可怕的是,不管白叆换什么样的装束,梳什么样的发型,镜中的女子都是万年不变的一身黄衣,不变的发髻,不变的白玉簪,不变的海蓝色眼睛。
白叆吓坏了,赶紧跟侍女再要一面镜子。无奈她是弃妃之身,有一面镜子已属不易。白叆一急,抓过杯子装满水,水面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别人看上去,那影子当然是个憔悴的红衣少女,可在她的眼中,却还是个黄衫女子。
是的,镜中出现的一切,只有白叆能够看见。
红衣少女尖叫着打翻铜镜,神情恍惚说着见了鬼,多年来积攒的恐惧纷纷涌上心头,她病倒了,一病就是半月之久。
很快,消息传遍了真茹族。被幽禁的废弃太子妃实际上是个魔鬼,紫色的眼睛就是不详的证据,是能看得到阴间脏物的。白叆看到的东西,到了宫人的嘴里,从黄衫女子变成了紫衣魔鬼,又变成了肥胖的饕餮,最后变成阴森森的白骨骷髅。
真茹王那边没动静,倒是皇太子赶紧遣了太医。白叆梦呓一般念叨着镜子里面的女子,一遍一遍求证自己穿的衣服是不是红色,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蓝色,还说了不少胡话。
太医查不出什么病症,最终惊动了大祭司。
大祭司听白叆细细讲完经过,给出的理由是,白叆原本很有修习术法的天赋,只可惜没能够学扎实、学精,背过的术法内容混淆在一起,迷惑了她的心智,这才出现幻觉。大祭司叮嘱白叆好好休息,又给她开了几副安神药。
喝下大祭司的药,白叆稍微有了点精神。她不敢再往镜子里看,吩咐下人将镜子盖上厚厚的绸缎。
渐渐地,白叆精神好了许多。多日未动笔写写画画,她兴致很高。笔下宣纸上凤凰花微显痕迹,恰逢大祭司见到,便问她在画些什么。白叆失手打翻砚台,墨汁洒满了绯红的袖子和整张画卷,她置笔,操起熟练的笑容:“我笔力太拙,这墨砚都不忍我再赎亵宫里的桃花了。”
两年前她撒一个谎都要心虚半天,而今日却笑靥如花。
大祭司道:“那日给你诊断,至今仍不能确定病因。但十有八九是术法所致。你是有根基的,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禁宫,跟我修习术法?你这‘死神之眼’倒是有很多人相信,真茹皇族中都在传说,你有一双阴阳眼,能看到前生后世,并与神灵鬼魂通话。我想借你这双‘死神眼睛’名义,请求真茹王放你出冷宫,跟我修行。”
身着殷红色长裙的少女款款拜倒,一如压低枝头的凤凰花:“全凭大人吩咐。”
大祭司点头道:“好。不过真茹王开出一个条件,你不能再以‘波宏族白叆公主’的身份出现,今后你换一个名字。‘白叆’已经死了。真茹王会修书一封给你父王,通知波宏你开春病卒。这也是对你好,抹去你的身份,对你父王和真茹皇族,都是个交代。”
白叆只停顿一刹那,依旧笑意盈盈:“多谢大祭司考虑周全。”
不久之后,大祭司命翾礐来将她接出冷宫,起初编排在祭祀乐队中,并当上舞者,后来安放在自己身边打下手,最后跟着自己唯一的徒弟,一个名叫长夙、大白叆四岁的少年,一同修习术法。
先前的紫晶殿已经给了卿澜住,翾礐回宫时候也会住在这里。白叆这个名字成了空号,她身份尴尬,不便住在皇宫。大祭司说皇宫后山山脚有一座庭院,正中不大的殿堂是先人祈雨用的,这山上还留有祭祀圣坛的遗址,环境很适合白叆清修。白叆求之不得,连连拜谢。
另一边,瑛宸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从禧妃身边调了回来。为了迎接白叆,她从皇太子那里要来几个帮手,连夜装扮好破旧的殿堂,挂上了大红色的绸缎。瑛宸还是短发,还是散发着令白叆不舒服的热情。
白叆再次见到翾礐,觉得很是陌生。三年前白叆连累他受罚,真茹王夺去了他玄色长剑,藏在宫中的某个隐蔽角落,唯有出征才将长剑还给他,一旦班师回朝,立刻将长剑收回。
失了长剑的少将更加冷漠寡言,完完全全醉心于饮血沙场。清冷的发丝下,他一双眼睛毫无温度,仿佛凝固的冰雪。他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凭一柄玄色剑饮了无数波宏将士的鲜血,有关他的传说更加令人闻风丧胆。若非波宏大祭司摆下阵法稳住真茹攻势,翾礐和文麟早就带领军队闯入波宏皇宫了。如今的他,已经从当年的“战神”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死神”。
白叆面前身材颀长的男子一身玄色,黑色长直发随意披散,黑色眼眸里三分血腥三分桀骜三分潇洒,他的长剑也是黑色,靴子也是黑色,让白叆产生了不真实的错觉。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邪魅,寻常女子若是不慎看去必定被这张狂与诱惑混杂的眸子勾掉魂魄。白叆不是寻常女子,她是个尚未苏醒的恶魔。
她羞于面对翾礐,决定装作没看见。可她很不争气,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面前愣是绊了一跤,黑衣男子修长的手在她扑地之前迅速抓住了她,一把拉她起来。
她在他怀里惊慌地抬头,看着离自己如此近距离的面孔,他面部的棱角如同剑刻,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笑容,只听他凉凉开口:“你这么着急给我赔罪?”
她却听到自己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我以前在波宏族,也喜欢穿一身黑色。”
黑衣将军微微诧异,脸色瞬间冰冷如初,他甩甩手将白叆扶好:“你还是不要说过去了,‘她’已经死了。”
白叆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依稀中,她记得这个黑衣少将曾经对自己笑过。
他们身后,冷清的真茹皇宫好像开出了蔓延燃烧的火红色凤凰花,弯弯曲曲整整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