翾礐把白叆送到了山脚下的小宫殿。
白叆深深呼吸几下,这里的空气不像皇宫内那样叫她窒息。她刚一放松,只听到一个硬邦邦的声音:“你就是那个被废的太子妃?”
白叆望去,只见台阶上站立着一个身着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他一身灰色衣衫整理的恰到好处,袖口领口平平展展,一丝皱纹都没有,他双手捧着一个祭祀用的香炉,那香炉擦的干干净净,炉壁上日久生出的铁锈也都用砂纸磨去。
少年不论是行走还是坐立,都一丝不苟,他出门向来是先迈左脚的,下楼梯也是先迈左脚的。见白叆微微点头,他躬身一行礼,手背恰好遮住衣襟从下往上数三分之一的位置,若白叆还是太子妃,便应该遮住一半的位置,若白叆只是一介平民,那是不需要行礼的,少年周全的礼数让身份尴尬的白叆圆了面子。
白叆被幽禁的时候背了不少真茹族的教条,其中详细讲述过如何对人行礼。可实际上,即便真茹皇族,平日里也顾不过来这么多的礼节,谁还去管遮住几个纽扣,露出多长衣襟这些细节?只要依葫芦画瓢就可以。可少年的礼节永远恰到好处,一分一毫都不差。
这少年就是长夙,是真茹族大祭司唯一的弟子。
长夙引着白叆去她的厢房,他向白叆道:“大祭司接白姑娘来此,是希望姑娘能入门修行。但真茹族向来都是男子祭祀,姑娘负责督促祭祀舞曲乐队编排即可。”
白叆有点不服气,问:“为什么我不能学习术法?大祭司说我挺有天赋的。”
长夙看都不看她一眼,声音冷下来:“女子不沾法事,这是祖上立的规定。姑娘如果不从,岂不是逆天而行?”
白叆觉得这番言辞有些夸大,母妃和静雯都读过《坠羽司命》,两人还经常讨论的热火朝天,自己也可以跟大祭司谈论术法,为什么到了这里就不允许?
长夙是个奉祖制为圭臬的人,偏偏白叆是个不受条条框框管制的人,他们之间没什么话题,估计说多了会吵架的。
白叆想着,随便应了一声。不料长夙听出白叆语气轻浮,狠狠杀过来一个眼刀。
两人一前一后再无言语,突然见到瑛宸满面笑容迎来,依旧按照对待波宏族公主的仪制,向白叆行礼。长夙冷冷“哼”一声,一双尖尖的眼睛盯着瑛宸一头利索的短发不放。
瑛宸微微一笑,炫耀似的把头发甩了又甩。
这下好了,长夙看不惯白叆,更看不惯瑛宸。
从冷宫出来后白叆老实乖巧很多,尽管真茹族教育灌输她三年,但白叆骨子里还是没变。
简单来说,她仍没放弃葬回故乡的想法。白叆偷偷给玥焕写了最后一封信,并叫瑛宸想法送到,她请求玥焕帮忙看守青仙山的镜馆,并打理自己的葬仪之事,等自己百年之后,接回故乡安葬。
真茹族已经对外宣称白叆病逝,她就料想着玥焕接到这份信会十分惊讶。她在信中简单一提自己这三年来的生活,告诉玥焕一切都好,话锋一转,请求玥焕不要与任何人说起自己还没死的事实。
草草处理完后事,一切与“波宏族”三个字有关的事情,白叆都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她身居风口浪尖,连自保都不易。
瑛宸健谈,很快打开了白叆的话匣子。两人关起门窗说了很久。主要是说白叆被关三年几次险些丧命。
欺负白叆的人,以禧妃为首。她三番五次差人送来糕点、小碟菜或酒水,里面都是混了毒药的。白叆当时随口一问,糕点的小侍女就说出了禧妃娘娘的名字。红衣少女不动声色接下糕点,趁四周无人便立刻扔掉。
从此她长了个心眼儿,无论什么东西都先拿给后院那几只猫尝尝,确定没事了才敢吃。一次卿澜去探望白叆,得知后院埋了好几只猫,吓得跑到潞谙那边,一字不落告诉了潞谙。潞谙听后大为惊讶,极力劝说皇太子保护好白叆,毕竟人家是波宏族的公主,平白无故毒死在真茹族,没办法交代。皇太子不指望白叆再起调和两族关系的作用,伸手保护她纯粹是因为禧妃一干人做事太毒辣。
白叆听着瑛宸说不完的话,走进厢房,她停在了妆台镜子面前。
瑛宸疑惑:“公主对这镜子不满意?”
白叆摇摇头:“你看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她说罢扯扯自己的衣袖:“我看是红色。”
瑛宸不明白白叆怎么会来这么一问:“是红色啊,是玫瑰花的红色。这布料是潞谙刚刚差人送来的,我看着不错,就连夜给公主做了件衣服。”
白叆将衣袖贴在镜子上,喃喃:“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转头看到床上新铺的床单是淡黄色,扯过来问:“这是什么颜色?我看是黄色。”
瑛宸翻白眼:“公主明知故问,当然是黄色。”
白叆头痛地扶额,甩袖离开厢房,瑛宸快步跟在后面问:“公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又看到那个黄衫女子了?”
“……嗯。没什么事,就头有点晕……这里的熏香太浓了。”
“这房子以前没人住,年头久了总有一股霉味,我今早刚熏上香,公主要是不喜欢,我立刻叫人撤走。”瑛宸说着赶紧叫下人将香炉搬走。她又忙活一阵,端上来早已沏好的茶:“公主尝尝鲜。”白叆喝了一口,心里平静了些。瑛宸笑着看她,感叹一声:“公主您真是多灾多福。”
白叆冷漠应道:“多灾没错,福又多在哪里?”
“大祭司肯将您救出冷宫,这不就是福吗?”
白叆冷笑一声反击:“如果你要想跟随大祭司,我立刻拱手让给你。”瑛宸一把拉住她:“公主难道甘心一辈子任人践踏?”
白叆不做声。
“公主知不知道现在真茹宫里面多少人指望着你死?这几年送给你的食物毒死过多少只猫?你知不知道左右尚臣连并亲王大人偷偷派来多少杀手想结果掉你,都被翾礐将军悄悄处理了?毒死猫的事情也是卿澜告诉我的,她还冒着危险跑去告诉了皇太子。公主你真是欠了翾礐兄妹俩一个大恩情。”
红衣少女身形一颤:“……翾礐?”看瑛宸面色严肃,绝非装模作样唬她,白叆闷闷:“翾礐不是一直在战场杀敌吗?”
“翾礐将军只要回宫,哪天晚上不是守在偏阴殿墙外头?就算他上了战场,也总是派亲信保护你呢。卿澜也惦记着你,好几次偷偷来叫我出主意。幸好我在禧妃身边,总能防着她害你。”
白叆心跳迅速加快,脸上泛出红晕,嘴巴还在极力否认:“不可能。翾礐不可能对我这么好。”
“听说你眼睛出了问题,总是看到幻象,翾礐将军挺着急,他还跑过来问我你到底怎么样了,我在禧妃身边脱不了身,他又去找潞谙,叫她去求皇太子。真茹王那边是肯定说不动,皇太子跟潞谙商议半天,最后还是让大祭司出面把你救了出来。”瑛宸指指门外:“那个长夙是个死搬教条的,平日里像我们这种侍女他根本就不理睬。大祭司决定救你出冷宫,那个长夙坚决不同意,搬出祖制说什么女子不能学习术法。不过翾礐将军救过他的命,他是看着翾礐的面子才肯答应不添麻烦。你看他那个死僵僵的脸,说话不带语气声调的。”
白叆默然。
瑛宸发现话题跑偏,她这次来不是要跟白叆谈论翾礐或者长夙的,立刻转回话题:“公主可有考量过现在的形式?真茹族已经给波宏族传了话,说公主开春病卒。我打听过,波宏族那边都视公主为叛徒。真茹王虽然放你出宫,但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性命。大祭司虽然肯救,却不一定真心护着你。他可能是想要得到坠羽司命术。公主你现在处境十分危险啊。”
白叆甩开瑛宸的手,却挥不去瑛宸的话语。
“既然你知道我处境危险,还从禧妃身边调来做什么?还叫我‘公主’做什么?”
瑛宸给白叆盘好发髻:“我一定要侍奉公主的。如果我也换了对公主的称谓,公主会不会忘了自己是谁?”
白叆沉默许久,吐出两个字:“不会。”
瑛宸轻轻问道:“公主可有一丝不甘?”
白叆笑一声:“当然没有。”
瑛宸一愣,白叆接话道:“是十分不甘。”
出了冷宫的白叆原以为可混混僵僵度日,可以悄悄把一切深埋在心底,任之腐烂,任凭彻心的疼痛侵蚀全身,她都会笑脸相迎。可是,她经历的一切痛苦,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在瑛宸的话语下化为了仇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