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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奉职泰山

(33)

俗话说:易开的顺风船,难破的无头案。

无罪开释蒙冤的陆林之后,郑板桥一鼓作气复勘了十几件案子。这些早已被秦甸“勘实报批”的要案,大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冤情。忿怒的板挢,遵依着天理王法,该放的放,该改判的改判。他要凭一双手,拨散乌云,让潍县百姓见青天!

但是疑窦最大、冤情最明显的“袁广杀人案”却迟迟找不到实据,捉不到元凶。两个多月来,郝吉派出去的捕快所带回来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昨天,最后一批捕快也已归来。找遍了潍县全境,哪里也不见蒋罗圈的踪影。刚刚升起风帆的船,搁了浅。心急火燎的郑县令一听禀报,肝火大发,当着蒯典史、郝吉捕头的面,骂道:

“哼!天下的公理,朝廷的刑律,臣下的良心,黎庶的生路,都被这般污吏断送了一操他八代!这批杀千刀的王八蛋!”蒯弼小心地问道:“老爷,下一步……”

“找!画了他的像,悬赏通缉!潍县没有找外县,本州没有找外州——只要那癍鸡不死,到天边也要找回来。我就不信,他能飞上天!”

“老爷,使不得!蒋罗圈既与袁家无宿怨,为何捏造事实,离间袁家夫妻?若果真受人指使,这一悬赏通缉,岂不更难寻觅?说不定蒋罗圈还有性命之忧呢!”蒯弼急忙阻劝。

“也好。今后查访蒋罗圈,只宜暗中打探,不得露行迹!”板桥虽然这样吩咐郝吉,心里却直嘀咕:“坏了、坏了!如果蒋罗圈真是受人指使,那——前一段的搜捕就是办了蠢事!完了……完了!这辰光怕蒋罗圈已经翘辫子了!”而且他还有个一闪念:蒋罗圈已经死了!不过他不愿再想,不敢再想!

蒯弼和郝吉见老爷久久未做声,便悄悄退下去了。他俩刚出门,衙役就来禀报,巡抚衙门上差到,有紧急公文面呈。

五天前,山东巡抚衙门来文称,乾隆皇帝要在清明节后东封泰山,任板桥为“书画史”,筹措御驾登山,驻跸有关事宜。他当即以赈灾、勘案繁剧为由,恳切上书谢辞,祈请上宪收回成命。今日专差又来,该不会仍为这件事吧?板桥一面向花厅走,一面在担心。

上差正是为此而来!这次带来的,不是巡抚衙门的公文,而是巡抚大人的亲笔书信。信中要板桥立即收拾起程,赴巡抚衙门报到,然后同赴泰山应职。信的最后写道:“御驾东巡,乃天地间之盛事,黎民社稷之洪福。岂是区区一州一邑之赈灾、理案可比?何况,亲侍圣恭,千载难逢;圣恩隆眷,何须首鼠!着星夜驰赴,不得违误……”

上司的信,可谓恩威并施,毫无通融的余地。板桥叹了一口气:“唉!官身不由己——此之谓与!”

打发走了上差,板桥把各房领班召到签押房。他宣布要赴泰山奉职后,一一吩咐道:“孔师爷,你着力催办捐款修城事宜,并继续查明五千两赈银的下落;蒯典史,在我离潍期间,民事小案,随来随审,不可推拖;要案、大案务要谨慎从事。”说到这里,板桥的目光落在低头坐在对面的文案师爷周全身上。“这位师爷,自从两月前从刑房调到文案……”板桥的思想象闪电一样快,短短一瞬间,想了很多。

“周师爷,文案各项事宜,循常例经办即可。你是老衙门,勿需多说。不过,我不能不多口的是:文案和刑席一样,吃的都是同样的俸禄……”板桥转向众人,似乎漫无所指地说道:“诸位,你我穿上袈裟,端了斋碗,就得念经,撞钟!不为他人,也该为自己想想!”

听着上司的当众训斥,周全的脸色一阵阵泛白,屁股象坐在刺猬皮上,半天吭吭哧哧地答道:“老爷说的是,小人谨记。”

行前,板桥跟阿田说:“这次你留在家里,不论周师爷再说些什么,只作不知,莫放在心上。老夫子心里有怨气呢。遇事还得多向他请教。”

“不,阿叔,你不能一人去。”叔父的决定,显然使侄儿感到意外和担心。

“阿田,阿叔最不放心的还是家里,遇事多留神。尤其是那颗官印,更不能出纰谬!”他见侄儿会意地点点头,又说:“尹安那后生有眼色,人也老成,你放心就是。”

郑田看看四周无人,近前低声说:“伴君如伴虎,阿叔千万当心。都说,皇上口……”他想说“皇上口里一把刀”,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皇上怎样,唔?”

“要在泰山待好多天吧?”侄儿转了话头。

“那是所谓‘封禅’就是游玩呗。玩腻了,才会走!”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放心吧,阿叔不会做那小鬼惹阎王的蠢事——唉!”

(34)

“啊,克柔——好!”迎出花厅的巡抚包括,向着满面汗水、风尘仆仆的部下,高兴地寒暄,“鞍马劳顿,何必多礼。克柔,我担心你老先生……哈哈,哈!”

进了花厅,刚刚坐定,板桥的眉心拧成深深的“川”字,劈头就问:“中丞大人,山东一百单八县,为何定差学生?”

包括笑了笑,慢慢答道:“山东县令虽多,无奈,中老夫心意者却难得呢!”

“大人,潍县的情形你老人家十分了然。眼下当务之急,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板桥并没理会上司对他的巧妙夸奖。反把行前的不快和路上的火气,一齐抖了出来。

包括脸一沉,急忙摆手止住属下的话。他向花厅外看了看,然后低声说道:“克柔,有话慢说,老夫洗耳恭听,何必忒急!”

包括今年六十六岁。他青年得志,二十六岁即殿试中式成进士,从县令直升到正二品巡抚。按他处人处事之道,就是“君子外圆内方”。——不屑于“外方内圆”,不齿于“外圆内圆”;至于“外方内也方”者,实在吃亏!岂不闻“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内省”的圣人遗教么?见了好的,你向人家学;见了坏的,你悄悄自省一番自家有没有这类毛病就行了,何必硬要和人家对着干仗呢!

因此,宦海沉浮四十年,他的位置只有浮,没有“沉”,而且,他颇自信地认为;象他这样为吏者,多少还有点当年穷凛生的气质。

他酷爱书画,诗词娴熟,对江南才子郑板桥的才气文采,很是佩服;对板桥在范县的吏洽,也很满意。是啊,诗书画兼于一身,难得;诗书画兼于为吏者,更难得;诗书画兼于一贤吏者,更是难乎其难了!因此,他奏请皇上,将连年受灾的潍县,交给郑板桥,希冀他做出一番事业,蒙恩早日升迁。不过,皇上和吏部是怎样想的,为什么皇上准了他的奏折,让郑板桥调任潍县,他就不知道了。至于吏部,他很少打交道:人家做事口风紧得很!象秦甸调任一事,还不是没人通个风,一道圣旨下,拔脚就走了么?哼,人家是京官,在皇上面前一嘀咕,比咱地方官十道奏折管用!其实,吏部知道什么!府县一级的人,谁好谁孬,咱们比他们清楚十倍!

现在要为皇上游泰山觅一名“书画史”,他自然要选郑板桥。虽然他知道潍县目前一天也少不得这个办事孜孜矻矻的部属,但伺候皇上乃是前程攸关的大事:一则,板桥有机会接近皇上二则,皇上如对此行满意,自己也好交差。潍县的事么,就放一放罢!

眼前,他见风尘仆仆的部下一进门就发了一通牢骚,心里很不是味道,不觉眉头一皱。

板桥意识到自己语言失态,深悔不该把满腹牢骚发向器重自己的上司和朋友。要是在别人面前,一句忤逆犯上的“锦上添花”,就足以招来横祸!他偷眼看看包括。包括左手捋着花白胡须,方圆饱满的脸上并无愠色,竟好像未听到他的“忤逆”之词。于是他歉然一笑,拱手说道:

“大人,恕学生失礼。此番奉职,实在分身无术,忧心如焚哪!”

包括呷口茶,谅解地笑了笑:“老兄的忠悃,老夫岂是今日才知?须知,有幸侍奉车驾,乃是臣下的殊荣。梦寐以求,尚且不得呢。”

“这……学生知晓。只是,潍邑路有饿殍,狱有冤魂!实非他府、他县可比呀!”

“老夫焉得不知。不是如此窘迫,八千两银子的大数目,你先放后奏,连我的衙门口也难得通过呀!”

板桥当然知道,没有包括的维护,他出马干的第一件大事——“擅开官仓”,就已闯下大祸了。想到这,心里的气平息了不少,但仍执拗地反问道:“可是,上有中丞大人,下有沂州府,泰安府,何必非学生……”

“哈……”包括爽朗的笑声,打断了部下的话,“是呀,山东七品以上的顶戴,不下二百余。这次,除了跸路所经之处,不相干的人役,老夫只选中你一人。克柔呀,助老夫渡此难关者,非你莫属呀!”

士为知己者死。包括倚重之言,使板桥无言以对。他轻叹一声,低下了头。这时,包括才把话转上正题:

“当今万岁,不唯治国抚民,为千古圣帝;且文章才艺,亦非历圣可比。所以,这‘书画史’的重任,老夫扼腕经月,才选定了你。”他看看抬起头来,脸色渐渐开朗的部下,“克柔,既来之,则安之。千载机遇,好自为之!——老夫早已谋划为你先生换换顶戴呢。哈……”

板桥淡淡一笑说:“大人,学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不,不。”包括捋着长须,频频摇头,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上次,高宗皇帝驾幸泰山,肩舆行到对松亭前,忽然从西面山坡上滚下一块鹅卵大的石头。圣驾受了惊。泰安府的守备当即以‘怠忽职司’的罪名,削了顶子……说着,包巡抚已露忧戚之色克柔,凡事求其上,方可保其中;如求其中,只能得其下呀!——老夫年近古稀,岂为换顶子眼热?唯求保住名节而已!”包括说到这里,抬头望着窗外的夜空,默然无语。

板桥感到两眼一阵发热,忙站起来说:“请大人放心。学生一定勤谨奉职,绝不让职分中事有半点差池!”

使包括忧虑的,正是板桥的粗疏与不羁。不然,他怎会“扼腕经月”,才下定决心呢。现在,总算听到了属下的坚决保证,他长舒一口气道:“克柔,老夫若不放心,怎敢劳你的大驾!哈哈哈!”

板桥觉得浑身倦怠,站起告辞:“大人,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告退。”

“不。”包括挥手示意板桥坐下,“老夫备得薄酒,为老先生洗尘。今晚也不必去驿馆安歇,就与老夫同榻而眠。如何?”

“这,这个么……”破例的招待,使板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包括扭头向厅外大声吩咐:“来呀,备酒!”

(35)

自从中国历史上第一代皇帝秦羸政发明了把要泰山称做“封禅”,并且堂而皇之地隆盛庆典以来,二千年中,竟有七十余位帝王兢相仿效。似乎一朝凌驾九重,如不踏上泰山绝顶上的拱北石,“小”一“小”天下,便有损于九五之尊的气概与风范。当年那位始皇帝,站在泰山之巅的探海石上,昂首天宇,信誓旦旦,要把他创建的帝业,流传至千秋万代,可是一转眼,那万世基业便毁在“二世”手里了;那位文韬武略、威震四夷的汉武帝,面对矗立东天的岱岳大观,捻掉了若干根胡子,也未从尚武的肚肠里搜出点文采。结果,在玉皇顶上竖起一块两丈多高,灰不溜秋的火方石,片言只语未留,美其名日“无字碑”,匆匆下山而去》那位得了个肤如“凝脂”的美人,就连“早朝”都忘了的风流天子李隆基,却棋高一着。他借御用文人之手写下了洋洋九百九十六字的《纪泰山铭》,刻满了四丈多高的一面峭壁。真是琳琅满目,蔚为大观。以致连那刻铭文的无名山峰,也因宠得荣,成了“大观峰”。似乎有了那块镏金的大摩崖碑,李家皇帝的小白脸,就变成了金脸。从此以后,天下人就只知道他是“明皇”帝,而忘记他是个葬送开元盛世的酒色之徒!

至于眼下要重来封禅的这位名叫爱新觉罗?弘历的“高宗皇帝”,为着显露他的诗才和书艺,上次登山,就时时吟诗,处处留字。以致丛山脚到山顶,触目都是碑刻、崖摩的“乾隆御笔”。

常言道:“朝庭一张纸,天下百姓忙到死!”为了迎接乾隆东巡,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凡是御驾必经之处,沿途的道路、建筑,不论寺观庙宇,亭台楼榭,牌坊碑碣,都要重新油漆粉刷。目力所及的摩崖要涂金,石刻要填朱,民房店铺也要修葺粉刷一新。务使与“乾隆盛世”的气概相称。御驾经过的跸路,一律要拓宽到一丈二尺。平路用黄沙铺垫,要平坦如镜。山路铺砌石级,要整齐划一;跸路两侧的花木,要疏理修剪,使其疏密有致,苍葱翠郁;御驾住跸的“御座”,更要精心布置。彝鼎卣尊、古玩字画、桌椅几案、杯盘碗盏,一切的一切,都要金碧辉煌、庄重大方,务使万岁爷的耳目口鼻、五脏六腑无比舒适和欢愉。

主持皇帝祭泰山接待事宜的包栝,深怕自己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万一有所疏纰,自己四十年的功业就将毁于一旦。自从到达泰安以后,他不但让板桥和自己住在一起,以便随时咨询,外出巡视也始终把板桥带在身边。似乎没有郑板桥的囊助,他便失掉主心骨了。板桥觉得,老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很可怜。所以,总是认真地回答他的询问。

今天,他带领板桥来到岱庙的东御座,指着一扇屏风问部下克:“柔,你看这,行吗?”

“十分精美,大人。”

“这呢?”包括又指着东壁上的几幅古人字画,“能中万岁爷的雅赏吗?”

“大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杰作。”

“这花纹如何?”老人的手指又颤颤地指上了御榻。

“已经尽善尽美,好到不能再好啦。”

部下一系列肯定的回答,似乎并未使上司宽心,包括忽然脸色明沉地自语道:“唉!当今圣上,英明睿智,千古一人,可千万别……”

“大人尽管放心——想来圣上会满意吧!”板桥极力安慰上司。

可是,先行到达的御前总管太监邢旦,在察看了几个地方以后,却对包巡抚尖声叫嚷起来:“我说包大人哪,这安排休说是万岁爷,就连我这给万岁爷做奴才的,都看不过眼去哪!”

正二品大员包括,对这位四品阉宦的话,恭敬得如奉上谕。似乎邢旦那张毫毛皆无的嘴上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皇上的旨意。他垂手侍立,低顺着眼,花白胡须微微颤动着,恭谨作答:“是,是。请邢老爷多多指教。”

“伺候万岁爷,要拿出十二分的孝心——用得着咱家细说吗!”邢旦的鼻子哼哼着。

“是,是。”包括一叠声应着。

看着邢旦在正二品大员面前,象吆喝小太监似的颐指气使,站在一旁的郑板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这阉宦并不指出到底哪里不妥,显然,不是擅作威福,便是借机讹诈。板桥上前一步,拱拱手道:

“邢公公……”话刚出音,板桥瞥见邢旦双眉微微一皱后又耸了两耸,仍继续说道,“究竟何处不妥?请公公一一指出,卑职等也好遵照补办呀!”

板桥左一声右一声“公公”,使邢旦象吞下了几只苍绳。说来奇怪,他身为太监,却最忌讳“公公”的尊称。好像那样一叫,便提醒人家记住他不是真正的大丈夫、伟男子!何况郑板桥用的又是讥讽的语气,真是狗胆包天!他恨不得叉开五指,在这个七品小宫儿的瘦脸上抽一通!他斜睨了板桥许久,翘着蒜头鼻子尖声嚷道:

“这是哪位大人这么会说话呀!”他向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盯着板桥,“噢,原来是郑大老爷!——我在跟包大人说话呢,你先候一回吧!哼!”

板桥的脸,蓦地通红,紧接着,变得煞白,两眼圆瞪……包括怕板桥闯祸,急忙示意板桥不要回嘴顶撞,一面慌忙向邢旦施礼:“邢老爷请回馆驿歇息,卑职重新料理就是。”

板桥鼻子一哼,不顾上司一再示意,上前两步,又向邢旦拱手问道:“务请邢公公详加指点,卑职等才好遵办。——否则,皇上怪罪下来,公公面上也无光呀!”

邢旦一听,心想:好利害!话都说在前头了,将来出了事,准备往我头上推!也罢,走着瞧。于是,尖着嗓子伞腔拿调地说:“好吧——!”然后指点起来,“这里油漆不匀,那里粉墙不白。土路有蚁穴,树上有乌鸦,石坊有青苔;铜器不亮,树木不高,花草不旺;民房太破旧,理当推倒重建;石阶不整齐,必须拆毁另砌……”

跟在背后的包括,头上渗出了大粒汗珠。他又是答应,又是解释。邪旦吆喝了一阵,说“三天后咱家再来”,一头钻进轿子走了。

“唉,克柔,你,你呀——!”包括忧心忡忡,一屁股坐了下来,“你难道不知,他们比皇上还……唉!”

“理那阉猪!上头真要怪罪下来,我豁出这颗脑袋!”

“克柔,你又忘记了老朽行前的嘱咐了呀!此辈岂是冒犯得的?你真是!”

过了两天,邢旦大总管又到各处巡视。他随随便便看了几个地方,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不住点着头:“嘿,将就,将就吧——难为你包老大人啦!”

归来后,板桥十分不解:“大人,我们并未做多少补修,那厮怎么忽然好打发了呢?”

“好打发?”包括伸出右手五指摇一摇:“你小不忍,乱了我的‘大谋’——孝敬了这个数呢!”

“五百?翘辫子的!拿到潍县能救活多少人命!这遭瘟的!这杀千刀的!”板桥一跺脚猛地站了起来。家乡骂人的话,一连串脱口而出。

(36)

钱可通神。五百两白花花的纹银,使大总管邢旦两只光嘴角上吊,一条脖颈变软。这位尖嗓子先遣官的点头和微笑,使老包括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原处。但毕生耿忠谨慎的老吏,为使所奉的差遣万无一失,决定在御驾未幸临之前,再作一次全面仔细的巡查,便带上板桥,从岱庙出发,沿着直达岱顶的山路,拾级而上。

对迷恋山水形胜的板桥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纵览泰山风光的好机会。如果等到随驾登山,他们只能侧起耳朵、睁大双眼地捧着一颗心,等候不时降下的训斥,哪有观山赏景的闲情逸致呢!

从山下岱庙动身,十八里山路上,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一步一胜景。这使初次登临的板桥,目不暇接,兴奋得一路上不住地感叹。

岱宗坊前的岱庙,规模之大,几乎不让曲阜孔庙。庙中的“天贶殿”,巍蛾庄严,足可跟板桥应“殿试”的太和殿媲美。离岱宗坊三里之遥的斗母宫,面对紫岚,背依深涧,三潭飞瀑,泉鸣如琴。使他连呼“幽绝”。登上中天门,又是一番景象:北望岱顶,云梯矗天;南眺汶河,碧流如带。板桥觉得,站在这里,举首是天府,回头是人间,自己也象进入了非人非仙的“净界”。当天夜里,他们留宿在中天门。

第二天,登上中天门北面一里之遥的“云步桥”。但见桥畔高崖飞瀑,桥下幽涧生云,那白练般的飞瀑直泻入幽幽碧潭,溅起阵阵迷蒙水雾。站立桥上,真有“步云”之感。板桥走下潭边,禁不住俯下身去掏一怀水洗洗面,然后捧泉痛饮起来。泉甘如饴,顿觉目明心爽,精神一振。他抬起头,指指潭边石亭上的“酌泉亭”匾额,对站在桥上的包括高喊:“中丞大人,来到酌泉亭,不酌清泉,岂不有虚此行?”

包括素来注意养生之道,摇手笑道:“老朽无福,不敢尝试!”

“大人,这山泉与趵突、虎跑相伯仲,甘美如饴,不尝实在可惜!”

“只怕它不准呢,哈……”包括拍拍肚子,十多天来,第一次发出了笑声。他笑罢,指着酌泉亭石柱上一副闪着朱红彩光的对联念道:“‘且依石栏观飞瀑,再渡云桥访爵松’。是了!这里明明写着只准‘观瀑’,哪说‘请喝生水’呢。——还是到上面访‘爵松’去吧。”

所谓“爵松”,就在云步桥上面不远处,在突然展现的一片平台上,互相拥抱似地长着古松三株,虬枝绕结,青盖如伞。传说当年秦始皇登泰山在此遇雨。他躲在“伞盖”下,躲过了大雨。因古松“护驾”有功,从而得到了“五大夫”的爵封。

第二天傍晚,包括一行,在随从的搀扶下,攀着新建的铁栏杆,终于步完了七千级石阶中的最后一级,登上了高耸入云的南天门。门上有一阁,名“浮云阁”,碧瓦朱墙,光彩夺目。南天门门洞旁有一联,精当地写出了天门景色的雄奇壮观:“门辟九霄,仰步云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壮观的景色,使板桥忘了疲劳。他喘息着,命尹安取出毛笔、墨盒,急忙把妙联录入已记满大半本的录簿中。

南天门内有一座顶覆铁瓦的厅房。包括看着厅内正中悬着的一块匾额,自语道:“这‘未了轩’当作何解?想来是一位隐士盼望入佛成仙,而又不忍割断尘缘的自叹吧?”

“死‘了’,死‘了’。只有‘死’才能‘了’!”板桥自语似的说道,“人只要不死,永远是一个‘未了’——何必多叹呢!”

过了“天街”,便到了碧霞祠。这是一座建于宋代的古祠,布局谨严,建造精美。铜瓦金碑,庄严辉煌。板桥和包括的住处,就在祠后。在下处休息了一个时辰,板桥又拖着上司登上了玉皇顶。习习山风带来几分凉意,远处的地平线上,尚存一抹土红色的夕辉。站在“五岳独尊”的高崖之巅,极目远眺,天阔云闲,大地含烟。远处,奔腾而来的九曲黄河,宛如一条美丽的玉带,向东北方向飘飞而去;脚下,群峰如涌来的紫涛碧浪,几只山鹰在山谷中悠然盘旋……

“凭崖望八极,目尽长空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板桥不由得吟起了李白、杜甫的名诗句。他觉得自己瘦小的身躯,忽然变得高大起来:可以伸手摩云、举步登天;连近来时感昏蒙:不适的双眼,也顿时明亮起来,似乎看到了天地的尽头,而天地,反倒变得小子许多。

“啊,难怪孔圣人登此而叹‘小天下’——果然,举然!”板桥兴致正浓,一回头,望见不远处月观峰那娉娉婷婷的身姿,又邀包括晚饭后登月观峰赏新月。包括连连摇头:

“哎哟哟,老朽已经是舍命陪君子了!今晚你就饶我一遭吧,克柔!”

“那,明天的日出,大人一定要看喽?”

包括犹疑一下:“好吧,那就再舍一次命!”

晚饭后,板桥自己也感到两腿麻木,却仍带上尹安,爬上月观峰。

西方地平线上的一抹夕辉,已经消逝。山沟中腾起茫茫雾岚,原先那紫涛绿浪似的群山,全都变成了白浪中的灰黑色的岛?

暗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影。农历初六的新月,弯弯的,象一根银钩,仰挂在夜幕之上,十分姣媚。看着,看着,板桥觉得那新月很象饶筠青笑着的眼睛。有一次,爱妾跟他调皮,隐在门后,用一只秀目望他时,正是这样,弯弯的,细细的,光闪闪,亮晶晶。板桥不由得揣测起她此刻在干什么……

泰山顶上无六月。暮春夜晚的寒气,早已把他的薄棉袍穿透,他仍怔怔地看着那只“眼睛”。直到那只动人的“眼睛”隐入黑绰绰的丛峰之后,他才扶着尹安的肩头,深一步浅一步地回到了下处。

躺在床上许久,板桥仍然毫无睡意。两天的登山观瞻,使他逸兴遄飞,激动异常,不觉出声吟哦起来:“巍嵬乎岱宗,神奇乎东岳!”

是的,不要说岱宗的雄峰伟岫、名刹古寺使他心痴神迷,就连泰岱的古松奇柏,也使他感叹不止。除了那显赫的“五大夫”,岱庙中那五株两千高龄的古柏,依然枝叶繁茂、铁干撑天;普照寺里的“六朝松”,干曲枝旋,如群龙飞舞;“一品松”,亭亭玉立,如巨菇出山;云步桥北的望人松,雄踞峭壁,似躬身迎客的热情主人;斗母宫前的古槐,如苍龙卧地,正欲腾空飞去……

但最使板桥大开眼界的,还是遍布各处使人眼花缭乱的牌坊、碑碣、摩崖石刻。尤其使他吃掠的是,石经峪的一条飞瀑下,在一片一亩多大的整块石坪上,竟刻上了一部《金刚经》。一千余个斗大的镏金隶字,历经一千二百余年的风风雨雨,仍然完好无损。加之为迎接圣上御赏,刚刚全部镏了金,更是光耀灼灼。板桥被这称作“大字鼻祖,榜书之宗”的奇迹,惊得目瞪口呆,翘起大拇指连呼“四海之雄,五洲之奇”!昨天中午,他到了那里,竟象小孩子似的,俯在大字上,端详、揣摸了半个多时辰,上司多次催促,才怅然离去。那岱顶大观峰上的唐代“摩崖碑”;御风岩上乾隆皇帝上次登山留下的“万丈碑”;两千年前的秦代李斯小篆碑……论历史,论规模,论艺术,堪称独绝天下、不可逾越的高标飞蚰。想到这里,他不由在心中暗暗赞道:“碑碣石刻之绝,被岱宗占尽了!”而岱庙天贶殿中,那幅名叫《泰山神出巡图》的大壁画,长达十七丈,画了几百个峨冠博带的人物。布局宏伟谨严,笔墨娴熟。人物刻画精细,形象生动。偌大的巨作,处理得繁而不乱,更使身怀绝技的老画师叹为观止他多次跑到画前,细细玩味,久久揣摸……

板桥祖上世居苏州,乃书香门第。明代洪武年间迁到兴化汪头。等到他出生,家境已经式微。父亲是个廉生,州、县所发给的钱、米,哪里养得活一家人,只有靠教授几个塾徒度日。他三十岁上,父亲不幸谢世,原配夫人徐氏又相继病故。家庭的重担,完全落在他的身上。所以,中年以前,他从未外出游山玩水。除了三十二岁那年,在朋友的资助下,溯江西上,登临过庐山外,海内名山,他再无缘问津。泉石烟霞的美梦,久久困扰着他,但又宏愿难偿。四十多岁了,为了考进士,还跑到镇江焦山读了近两年书。焦山水秀山明。碧浪白帆,绿树葱竹,使他倾倒。有一天傍晚,他登上金山寺的壮观亭。西望大江,水光接天。红日西坠,映入江波,宛如五色金龙在碧波上翻腾。他诗兴勃发,吟出了“金山共此一江水,王母来寻五色龙”的佳句。并应老和尚之求,写下来镌在了壮观亭上。后来,为求功名,他两度进京,游览过京城诸名胜。那里景色虽壮美,但总不及吴地风光幽雅旖旎。直到在四十岁中举之后,他才借慕名者之邀遍游了江浙名胜。他曾断言:苏杭景色之旖旎秀美,堪称登峰造极,天下第一!

早在幼年读书时,板桥即从《诗经?鲁颂》中,读过“泰山岩岩,鲁邦所瞻”的诗句。当时他以为那岩岩的泰山,无非是鲁邦一座大而高的山峰而已。如今,在亲身登临、遍观形胜之后,才深深感到,苏杭虽有“天堂”之称,若论风光形胜,在“五岳之尊”的岱宗面前,就显得幽雅绮丽有余,而雄浑磅礴不足了……本来就常常失眠,两天的壮游,使板桥兴奋得睡意全无。山上没有更鼓,不知到了什么时刻。明天要早起看日出,只好尽量克制着思绪,尽快入眠。

山风象催眠曲似的,在窗外“嗖嗖”低吟,两天的疲劳袭上身来,他终于沉沉然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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