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海是金钱与欲望的魔窟。
处女海是死亡的大陷阱。
处女海是冒险家的乐园。
每一年,都有人卷进处女海的黑色漩涡里,然后有黛色的波滔将死人僵硬的尸体冲到海滩上来。苍茫无边的南海,飘荡着各种神秘的传说,然而,哪一个传说也比不上处女海凶险奇特、神秘莫测。那苍蓝色的水面下,埋葬着装有黄金、珠宝的沉船,埋葬着宛如金丝银线般的红海藻,埋葬着成千上万人的尸骸,埋葬着令人血液凝固的罪恶,也埋葬着一个个金色的梦幻。处女海的一切,都充满诱惑。
没有谁知道,残酷诱人的处女海是何年何月隐伏在这片海面里的,它神秘、凶险、奇特和富有,却是闻名遐迩的。
正因如此,这片海域无人开发,高耸的石油钻台无力在这里驻足。所以,人称“处女海”。处女海海域到底多大,海底到底多深,却没有一个准确数字。这里的一切都是一个谜。
如果说,按人们常规说法,没有见过南海的人就算没有见过海。那么,没有见过处女海的人就是永远也不会领略到大海出神入画的神奇魔力。天下不乏征服自然的勇士。
今天,有两个情侣要闯处女海了。
黄昏的冷海,失去了恬淡的碧蓝,剩下一抹暗紫,一抹黑青,或浓溢着夕阳的血色。退潮了,喧嚣的海浪渐渐平息下来。趁着这个机会,一艘小舢舨从距处女海七海里的螺蛳岛出发,箭一般地韧处女海射去。一条高大肥硕的大黄狗,望着小舢舨消失在海雾里,不由摇头晃尾地“噢噢”狂叫,留下尖利、恐怖、骇人的回声。
小舢舨上坐着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
姑娘抱着一身黑色的潜水衣坐着,小伙子拚命地摇橹。
“吱吱呀呀”的声音象魔鬼的吊绳,一下子把两人的心缠紧了。姑娘叫丁香香,小伙子叫罗大年。看得出,他们是一对情侣,也看得出,他们不是南方人雨是北方人。这些特征尤其体现在长相上。香香生一副水月般圆润的脸蛋儿,弯弯黛眉下一对会说话的杏眼,似剪剪秋水,荡着笑意,仿佛有无尽的话都沉埋在灼灼闪光的眸子里。高挺端秀的鼻梁,樱桃般红朗的小嘴儿,薄薄的嘴唇儿轻轻上翘。那溢散着香波湿润的长发直直地、瀑布似地流泻到圆润的肩头上。她上身穿一件浅绿色菠萝丁紧身衫和一条雪白的巴拿马短裤,静静地坐在舢舨上,就象一株微微摇曳的美人蕉,无所顾忌地纵情展现着自己的娇艳和魅力。她的肤色、容貌、体态都放射着招人妒恨的奇韵。
“香香,你害怕吗?”
罗大年一边摇橹一边扭头问丁香香,声音里充满急迫,忧虑和柔情。丁香香心中一悸,睁大了半带惊悸半含忧虑的眸子,清晰而幽柔地说:
“跟你在一起,俺啥也不怕!说真的,大年哥,从跟你出来那天起,我就……”
“就是我的人啦,对不?”罗大年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丁香香一甩长发,转过脸来,俏丽的目光咄咄逼人,叫道:
“你,你真坏,真坏!”
如果他不是在拚命摇船,她一定扑过来捶他咬他。罗大年冲她憨憨一笑,宽厚的国字脸微微扬起来。凭心而论,他的确是一个八十年代姑娘们喜欢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粗壮有力,象一块祭海崖上质地坚硬、线条刚劲的岩石。五官端正,深眼窝儿,高鼻梁,重眉毛,悬胆鼻,大嘴叉。鼻棱唇角显出一股憨气,粗眉俊眼又透出一股灵气。他两只阔大的手掌紧紧攥着橹把儿。他穿一件白色朱丽纹汗衫,袖子高挽着,露出半截儿黧黑壮实的小臂,完全能够显示出男子汉骨骼筋络的刚阳力度。给人以沉稳、勇敢、刚毅和理智的美感。丁香香喜欢他,爱他这样象日本影星高仓健一样的气质。
她不喜欢奶油小生,她喜欢质朴、纯真、粗犷的男子汉,就象电影《红高粱》里的酿酒汉子。这是中国女性审美观念的突破。
他们是北方渤海湾黑沿子镇上人。可是,突来的灾难,把这对北方情侣困在南海的南海市了。他们困进一个可怕的陷阱里了。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们才闯处女海的……
南方的海,南国的天,对罗大年这个北方汉子并不陌生。他虽生在渤海湾,可足迹却踏遍了整个中国海。拚搏、奋斗、冒险,他天生喜欢在刀尖儿上过日子。他是个孤儿,他初中毕业那年,爹娘就双双去世了。娘病死,爹死在海难中,爹在生前为儿子攒下了一笔钱,为的是不让罗大年再下海冒险,保住罗家这根独苗儿。可罗大年偏不,爹死后,他干脆退了学,象头勇猛的鲨鱼在海湾里闯荡。出船打鱼,潜水捞海参,沙滩上抠蛤蜊……他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海碰子。搞活经济年月,他忽然不下海了,用爹留下的那笔钱买了一辆“嘉陵”摩托,用自己赚的钱做资金,当了个鱼贩子,突突突地东游西逛,倒也蛮自在。在黑沿子渔村,光彩的字眼儿不仅仅是船长、大副、大车和海碰子。在搞活经济的今天,还多了一个令人佩服的鱼贩子。后来,政策放宽,他就走南闯北,当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贩子,贩鱼贩虾贩手表贩羊毛……除了黄金和女人,他啥都贩过,风风雨雨,九死一生,也赚了一笔大钱。由于一次突然的变故,他结识了丁香香,就与丁香香共闯天下了。
两个月前,他们栽了跟头翻了船。
今年开春儿的时候,罗大年和丁香香来南海市做生意。
他们是随着庞大的南下大军一起来的。罗大年在五年前就曾来过南海做生意,南国的天,南方的海,对他这个北方汉子并不陌生。南方特区,对北方人具有极强的诱惑力,他们认为广州、深圳、珠海到处流金淌银,甚至连珠江河上舀起一瓢水,也是白花花的银子。于是,外省的经济弄潮儿成群结队,有兄弟,有姑嫂,有母女,有情侣,有夫妻结伴前来特区“淘金”。罗大年和丁香香,这对未婚情侣也踌躇满志地来这里“淘金”了。然而,这里并不是一个象人们传说那样,到处流金淌银的“金盆地”。这里有阳光,也有阴影;有鲜花,也有陷阱;有欢乐,也有痛苦。这一次,他们是真真切切地领悟了。一个月前,南海东郊恒力拆船厂厂长万盛全,从南海“南风窗”发来一条生财信息。近日来,特区建设神速,水泥行情猛涨,让罗大年在北方秦皇岛速购七千吨水泥,然后,万盛全用刚买来的还有四个月适航期的货轮“圣丽亚号”运到南海。万盛全要与罗大年合做这笔可观的巨额生意。罗大年答应了,并把自己手里的十万资金投入其中,那样到南海市,可以变成二十万资金,一本万利呢!没有谁知道,罗大年与万盛全合作还有另一层原因。于是,罗大年将水泥买好后,万盛全从南海市打捞局租来了拖轮,将“圣丽亚号”拖至渤海秦皇岛港。七千吨水泥装船后,罗大年和丁香香随船,穿过渤海、黄海、东海、南海。苍天有眼,一路风平浪静,半月后抵达南海桂山锚地。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灾难也悄悄地跟踪了他们。就在“圣丽亚号”在海上漂泊之时,广东的水泥行情陡变,广西的水泥大量涌入广东市场,市场水泥价格直线下跌。“圣丽亚号”困在锚地,变成一艘死船。它毕竟是一艘即将解体的旧船,因为水泥不能及时出手,堆在船上,船板渗水,七千吨水泥不但即将废掉,而且货轮也可能沉没。没办法,春风得意的万盛全也只好低价变卖了水泥,而且还赔了一笔钱。万盛全妻子白蝴蝶出面,才使罗大年少赔了些钱;索回六万元的本钱。罗大年恼怒、沮丧和痛苦,几年风里雨里的血汗钱,就这样“飞”了,他实在不甘心。他一气之下,又用这六万元做资金,与丁香香在南海市西郊的海街租了间小房子,做起了服装生意。谁知越渴越吃盐,他们上了一个澳门服装商人的当,进了一批带病毒的服装,全被工商局没收,销毁了。他们不但赔了本,而且还欠了债。他们绝望了。生活怎么这样无情地捉弄他们?罗大年急红了眼。正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罗大年从报纸上发现一个冒险的生财之道。这条道路,不用资金,但需要拿生命做抵押,需要用生命来投资。这就是来自处女海的诱惑……
处女海海域,那黛色的波涛下生长着一种珍贵的红海藻。这种海藻,也叫红麒麟海菜,它可提炼成高级“琼脂”,也是一种治癌新药的核心原料。南海的沙笼湾还专人养殖这种海藻。日本在深圳设了红海藻收购站,人称红海藻为红色金条。罗大年心动了,他从小就随爹潜水捞海参,他是渤海湾有名的海碰子,潜水能力极强。他要闯处女海“捞金”了。
那天,他怕香香阻拦他,他自己偷偷从打捞局租了潜水衣和潜水镜,悄悄闯处女海了,结果还真捞回30斤红海藻,换回三千元的票子。他跟香香说了,香香见他没事儿,也执意跟他一起闯处女海。罗大年没有拦住她,也只好让她跟来了。
因为处女海的波涛下蕴藏着他们金色的梦……
天渐渐发暗。黛蓝的海面变得黑幽幽的,仿佛冥冥中有一个怪物潜伏在波涛下。身后的螺蛳岛早已远远地抛在了后边,渐渐消失了踪影。小船已驶进了处女海域。海风凉嗖嗖,咸涩涩,湿漉漉地噎人。喷着白色浪沫儿的海面,象有千万条张着魔口的鲨鱼,呼呼地向小船挤来,掷起无数怪形怪影,象要把小船和这对情侣一口吞噬。丁香香浑身打了个冷战,心也蓦地悬了起来:
“大年,哎呀,处女海真是不寻常哩!刚才还风平浪静,昨到这儿就……”
罗大年表情严峻地说:
“香香,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儿十分危险,不仅海浪凶险难测,而且还有凶残的鲨鱼出没在这里……”
“你不怕,我也不怕!”丁香香说。
罗大年不再摇船,小船飘悠悠地在浪尖儿上跳荡。他怨艾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瞧见了吧?我们还是回去吧!改天还是我自己来……”
丁香香眼睛里透着委屈,裹着苦痛,噘起嘴巴道:“你瞧不起人,你以为就你能潜水能捞海藻洼?告诉你,你们男人能干的,我照样能干!”她说着,拽起船舷上的潜水镜戴在红润的脸颊上。
罗大年愕然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也要潜水呀!”
“哗”地一个大浪,海水溅起水花,喷在罗大年的脸上。
他劈手夺过她头上的潜水镜,说:“好吧,香香,这儿可不是斗嘴的地方!我下去,捞些就上来,我们总不能白来!”
丁香香瞪了他一眼,将潜水镜还给他,又帮他穿上潜水衣,然后踮起脚尖儿,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用红艳的小嘴,吻了一下他那布满青色胡茬的脸颊,动情地说:“你要小心呐,我等你,快下快割,别太贪心喽!”
罗大年望着她迷人的脸蛋儿,眼光由温柔变得灼热了。
他点头一笑,弯下身子,扎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丁香香悒怔怔地望着苍茫而神秘的海面,心陡然提起来,竟有些后悔,不该逼大年下海。一排大浪过后,海面上呈着虚伪的暂时的平静……
罗大年钻进了海水里。暗紫、黑青的海水形成一个个凶险奇特的漩涡儿。水下怪礁嶙峋,尖利如刀,无数簇簇绺绺的马尾海藻和红海藻交织成一张张天然魔网。罗大年挥舞着潜水刀,频频搅动着脚蹼,接近了赭黄、绛紫和淡青的珊瑚礁丛。那上面长满了茂茂腾腾的红海藻。他猛割起来。他的潜水技术是高人一筹的,那些葬身处女海的人,都是还没有接近珊瑚礁,就被浮在中层的那片马尾海藻死死缠住。他能灵巧地穿过马尾海藻区。过了一会儿,他将割好的一捆红海藻拽上来,放到船上。
丁香香一把攥住罗大年湿淋淋的戴皮手套的手,忧虑地说:
“大年,天这么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真怕你上不来……刚才可急死我啦!”
罗大年嘿嘿一笑:“你呀,真是女人见识,刚才那虎劲儿跑哪儿去啦?”他扮了个鬼脸儿,又跳进海水里。
丁香香急喊:“大年,你——”
处女海,坦坦荡荡,没有一丝回音儿。
罗大年下潜的一刹那,突然感觉一股强大的水流向他袭来。他正在水下思忖判断的当口,灭顶之灾降临到丁香香身上。小舢舨上的丁香香见罗大年又一个猛子扎进海水里,心跳到嗓眼儿。她蹲下身,点燃一盏风灯,挂在小船的木桅上,翘盼情人快快露头儿。可正在这时,木船象抽了疯似地剧烈摇晃起来,船身倾斜,帆桅被扯得崩崩响。水下分明有股巨大的魔力在狂暴地施着淫威。香香心颤了,刚欲呼喊,蓦地看见一个近五米长的青灰色庞然大物猛然窜出水面,香香虽然没看清是什么,但她猜想到可能与鲨鱼遭遇,她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啊,大年——”她的话音儿没落,那庞然大物突然昂起头,“哗”一排水浪里,那家伙的头重重地落在船舷上,“嘎”地一声碎响,小船被击成木片片。丁香香一头栽进海水里,随之风灯划出一道弧光也坠落在海水里。丁香香在水浪里挣扎,看见那是一条凶猛的锥齿鲨。它那纺锤形的身躯未及全部跃出水而,宽大的胸鳍和有力的尾又把海水拍成无数水浪,嗬嗬吼着,张开血红的大嘴……
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罗大年在海水里打愣的当口,透过潜水镜看清了鲨鱼青灰色的背脊和银灰色肚皮,心尖儿上猛打个哆嗦。他竭力往上游,脑袋钻出水面的时候,看见在海浪里窜上窜下的丁香香和那条凶残的巨鲨。他狂喊:“香香——”他喊话的时候,觉得胳膊被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伸手一抓,见是附在船上的轮胎救生圈。他把轮胎猛甩过去:“香香,看轮胎,往回游——”
“大年——”丁香香吼一声,抓住那个轮胎,在漩涡里沉浮。她没有哀号,没有凄怆,在没顶的一刹那间,深情忧虑地望了罗大年一眼,留下对人生无尽的依恋……
“香香,香香——”罗大年又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呼喊。
他张着嘴巴,没闭拢,苦涩的海水灌进喉咙,加上阵阵满含血腥的浪沫儿泼溅他头上。在他惊颤和忧虑中,恶鲨向他扑来。鲨鱼张着魔口,露着一挂挂白森森的锥形利齿,扁平的脑袋左摇右摆,搅起一个个红色漩涡。罗大年眼前一片迷乱,浑身麻木,两腿痉挛起来,身子忽悠忽悠打着斜下坠。他是斗鲨能手,可是眼下由于情人的不幸,几乎将他的精神防线击垮了。他本能地躲避着那个恶魔……
然而,巨鲨与恶浪同时向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