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年身陷囹圊,彻夜难眠。
他眼前又幻化出昨夜滴血的梦。
他想起故乡黑沿子小镇,想起了养育丁香香的晚晨岛。
那黛蓝的海水,那黑色的海滩,那醉人的海风,那破旧的帆船,那畸形的爱恋……渤海湾的一切,都令他感到亲切而痛楚。他走出来了,他虽然告别了那片海湾,来到了清新宜人的南海市。可他似乎觉得,他今天的磨难,仍与昨日的岁月,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走出来的是他的躯体、血肉,可他的情感、灵魂、希冀、仇恨……他一切的一切,似乎仍留在那个孤寂野蛮的小岛上了。他永远也不能忘记过去,昔日心灵上的创伤似乎看不出血痕了,但他罗大年心头的阴影、命运的克星,不是即刻逃遁的。也许,他与丁香香的命一样,自从他们相识那天,就无法摆脱魔鬼的阴影……
那是6年前,罗大年当鱼贩子的时候。罗大年从黑沿子镇来到晚晨岛买鱼虾。晚晨岛就是丁香香的家乡。这是个很怪的小岛。这里曾是一个蛮荒的世界。传说有个满族汉子闯荡到岛予,与海上漂来的一个仙女般的姑娘结为百年之好。于是,岛上便有了人家。每天清晨,太阳宛如一个沉重的轮子,艰难地滚出愁云惨雾,缓缓爬上火石岩,此地人就称之为晚晨岛。小岛都是出海的渔民,招引来各地的渔贩子。开始,岛上渔民打鱼归来,都是把自己从大海里拼搏来的果实直接卖给渔贩子。可是不知哪一天,多了一个可怕的关卡。打来的渔虾,必须交岛上霸头黑鲨头,鱼价压一半儿,人们干瞪眼,愣没辙。罗大年来晚晨岛要直接从船上收鱼。同伙拦住他说,这岛上黑鲨头售鱼贼贵,象他娘的赚棺材本儿似的。
他要从渔民手里买呀,轻者“嘉陵”放气,重者丢车赔本儿,不是人去的地方。大年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硬是要碰这个钉子。他自信地说:“同在祖国蓝天下,天是空的,路是通的,海是公的。买鱼交钱,不偷不摸,天皇老子也管不着。”可是当他来到晚晨岛没几天,就象老牛掉进枯井里,买卖全砸了。
那天,罗大年等新上岸的鲜鱼,等到日坠西天的时候也不见船来。他索性住进了鸭嘴山的小店,店主是个粉头粉面、滑嘴油舌的女人。店面正翻修,暂不待客。女主人一见罗大年就眉开眼笑,破例留宿,罗大年心中好一番得意。
小店孤天孤地,周遭儿是山岩和海水。黄昏,罗大年站在小店青石门旁,看那弯弯曲曲的山径。山径从牛脊似的山峰跌下,伸向黄褐色的海滩。他手搭眉上,鸟瞰海湾,迷住了魂儿。夕照的浮光里,有蓝蓝的水,水边荡着几只小舢舨。
几个出海的汉子裸着栗色臂膀,喝着“嘿嘿”的号子,向上拉船,然后,抬着满筐活蹦乱跳的鱼虾上岸了。
大年心一喜,忙返身回屋,对老板娘喊:“大嫂,我要买鱼啦!弄妥了就不住这儿了。”
女主人慌里慌张奔出屋,一把拽住罗大年,露出巴结的媚笑:“小兄弟,你这人哪象个男子汉?简直成老娘们儿嘴啦!”
“我昨啦?”
“你说话不算!本来我是不留客的,现在屋也腾了,饭也做了,你倒要走!”女店主不依不饶了。
罗大年连连告饶:“好好,大嫂,我不走啦!往后常来这儿住还不行么?”
女店主“咯咯”地扭腰笑了。
罗大年摇头苦笑,这可是鲤鱼吞勾儿——没跑儿啦!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沿小径向海滩上走去。
海滩象海里掏出的金沫子,黄澄澄的。沙滩水渍渍的,浮动一片小蟹。蟹这东西同人一样精,窝做得很深,凸凹不平的洞穴,一扒就塌,真不好捉。罗大年小时候就爱捉这玩岂儿,这会儿他又高卷起裤腿儿,双膝跪在沙滩上,蹶着屁股掏小蟹。他不想买鱼去了,要在繁忙的奔跑中,静一静心,钱有得挣哩!他见一小蟹爬进一个汪水的坑子,就埋头去抓。不料一失脚,噗通一下子踩在坑里,泥沙四溅,弄个大花脸。忽地有人笑他,笑得咯咯响。他扭头看去,只见一只小舢舨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水月般的脸蛋儿、柳叶眉下一。对笑盈盈的黑眼珠儿,高挺端秀的鼻梁,小蛤蜊般红朗的小嘴儿,乌黑的柔发梳成一条长辫,粉红色的发结在腰间荡来荡去,怪迷人的。姑娘把小腿泡在凉丝丝的海水里,手里提着赶海用的竹圈笼,梅花鹿般地朝罗大年笑。
罗大年几乎看呆了神儿。他们黑沿子可没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他弯腰用海水洗了把脸,冲姑娘说:“吃了笑婆奶咋的?笑人家没个完!”
“你呀,够土鳖的!”姑娘说着,一副幸灾乐祸样。
“啥,土鳖?”罗人年生气地瞪了姑娘一眼,“我看你才土鳖哪!”
姑娘并没生气,晃晃手里的长铁夹子说:“勾蟹得用这玩艺,就凭你那鬼爪子不行哩,咯咯咯……”
罗大年脸沉了一沉,一扬手说:“去去去,小无赖,没空儿跟你耍贫嘴!”
姑娘心一颤,脸唰地红了。过了会儿,她蹦上沙滩,双手义腰骂道:“你个小臭鱼贩子,干嘛骂人无赖?”
“你就是无赖!”
“你……”
姑娘紧咬嘴唇儿,忽然弯腰抓起一把沙子,朝罗大年身上扬去。罗大年刚洗完的脸上沾上一层细沙,麻扎扎地迷住眼。姑娘扭头跑上小船儿,操起橹一点,荡进海湾深处。船上还有一只白鹅,扇着白白的翅膀,冲着罗大年嘎嘎地叫着。小船摇进雾里,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野丫头!”罗大年骂一句,揉揉眼。
罗大年回到小店,吃了一惊,那个戏弄他的野丫头正在屋里做活儿。姑娘看见罗大年便脸一红,捂着嘴吱吱地笑,女店主正拿铁勺子舀水,忽然眉一竖,冲姑娘脑袋就是一下子。“死丫头,笑啥?对待客人要礼貌!”
姑娘耸一。下肩膀,黑眼睛里立时汪了泪。只讷讷地说:
“对不起,请屋里坐。”
罗大年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又不好问什么。吃饭的时候,女店主和罗大年先吃,姑娘在外边洗衣服。罗大年问女店主:“姑娘是你的……”女店主说:“闺女!”罗大年忙说:“那快让他一起吃饭吧!”女店主脸上横肉一纵,咬牙说:“这死丫头越来越不象话啦!整天外边疯跑,给她脸不要!”罗大年抬眼望望枯瘦的黄脸婆,心中好生奇怪,这么个泼妇咋生了如花似似玉的仙女?这么一想,不禁同情起姑娘来了。
罗人年一夜没睡安生,姑娘那美丽的脸蛋儿,以及时而顽皮天真时而凄苦伤感的神情,老在他眼前晃。这是个怎样的小店啊?特别是半夜,有一阵他隐隐听见狗的狂吠声,听见重重的脚步声和那房门的开动声。他心一动,夜间也有人住店么?莫非是母女俩不安分?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头绪。
第二天,罗大年骑着“嘉陵”贩了一天鱼,晚上仍住在小店。
女店主准备一桌酒菜,连拉带拽地将罗大年拉进他女儿屋里:“今晚你多掏俩钱儿,我们娘俩陪你喝几杯。”
“这多不好。”罗大年更为难地摇头。
“嗬,整天走东闯西的人,脑袋瓜又封建上啦。喝吧,没人吃了你!咯咯略……”女店主笑着喊:“香香,快给大哥倒酒!”
姑娘不大情愿地为罗大年倒酒。这是海边酿的渤海春酒,白白的酒液漫了一桌儿。女店主狠狠地瞪了姑娘一眼,然后格外殷勤地挟起一块黄爽爽的蒜黄炒虾片,放到罗大年碗里:“喝酒哇!俺别的不图,只望你多来这店。”
“那一定,那一定。”
罗大年几杯酒下肚,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又觉得头晕沉沉的,顺手抓起酒瓶一看,骂道:“这渤海春咋这么上头?到底不比名酒哇!”
“名酒不好买哩。”女店主狡黠地一笑,然后又给罗大年满上,她自己也喝了一杯。
姑娘今晚阴沉沉的不大高兴。女店主给姑娘倒了一杯,威严地喝道:“香香,你也喝!”
“我不喝,怕……”
“怕啥?毒药也得喝!”女店主吼上了。
“姑娘,你要瞧得起我这个鱼贩子,就赏脸喝一杯。不然,就是看不起我罗大年!”
姑娘用真诚和善的目光望着罗大年。几天的接触她觉得这个憨头憨脑的小大哥,有趣可爱,是条好汉子。她一狠心,仰脖喝了酒。但马上觉得一阵翻心,脑袋嗡嗡响,眼皮发涩……“好,够给面子!”罗大年又连喝三杯。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夜里下起了雨,从山岩上冲下来的雨水声象裂帛般。混浊的水泛着团团泡沫,带着低低的咆哮,漫上了十里长滩。
空气中带着几分疹人的寒意。忽然,“喀啦”一声轰响,闪电抽出一把锋利的刀,直捅老天爷的肚子,掏出个响雷,扔给罗大年。罗大年借着闪电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身边躺着赤条条的香香姑娘!啊,这是怎么回事?罗大年心跳加速,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刚要穿衣裳,忽然房门“砰”地一声大敞四开,跟着,一个男人粗暴的嗓音,炸雷般狂吼:“香香,咋不起来苫房?都漏啦!”
唰!电灯被扯亮了。
罗大年的心跳出喉咙口,刚穿上裤子,猛抬头,见一个精瘦的男人闯进屋来。来人是丁怀师,女店主的丈夫,丁香香的父亲。丁怀师顺手从墙上抄起一柄四齿鱼叉,瞪着罗大年,气势汹汹地骂道:“滚起来!你这个臭鱼贩子。可怜你才留你住,你却丧尽天良,打起我女儿的鬼主意!”
丁香香被惊醒了,看见这场面,惊讶得一声大叫,缩进被窝里,呜呜地哭。
罗大年慌了,眼睛里揉进惊恐、迷惑、委屈的神情,吱吱唔唔地解释说:“这,这不是我干的,不是……”
丁怀师气呼呼地呵斥道:“别罗嗦,跟我去乡政府,你跟公安员说去,不让你小子坐几年大牢,我姓丁的是熊包!”
罗大年心窝一颤,脸色煞白。
丁香香哭得更响,耸动着肩膀,顶着花被子直颤悠。
“你害怕啦?怕就正经点儿!强奸我女儿,该当何罪?我就这么一个黄花姑娘,让你小子给糟蹋啦!”丁怀师痛心地说,并观察着罗大年的表情。
“昨晚是店主人拉我这儿喝酒的。”罗大年委屈地分辩。
丁怀师火了,冲香香吼:“喝酒归喝酒。香香,是不是这小子半夜钻你被窝的?”
罗大年愈想愈寒心,愈寒心愈害怕。丁香香要是反咬他一口,怕是跳进大海也洗不清了。自己还年轻,还要做人成家,不能坏了罗家的名声,要不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饶俺的!
“别说了,别说啦!”丁香香探出泪水涟涟的脸蛋儿,苦苦向丁怀师哀求,两只眼睛哭得象两个红枣儿。
罗大年看着姑娘没咬他,心中一热。一种爱怜和愧疚的复杂感情,充入了肌体,他反倒为姑娘的名誉和前途担忧了。他郑重地对丁怀师说。“你饶过我们吧,求求你啦!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向天发誓,我与你女儿没有发生那个事,我以人格扒保!”
丁怀师嘿嘿冷笑道:
“好,快人快语!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既不送你去乡政府,又不嚷嚷。”
“啥条件我都答应!”
丁怀师涎着长脸,象一串猪肝,咬牙甩出几个字:
“留下‘嘉陵’钥匙,走人!”
罗大年心头一震:好狠的家伙!那‘嘉陵’可是父亲半辈子血汗钱买下的,也是我的两条腿呀!但又一转念,钱是身外之物,还是人金贵。妈的,算自己倒楣,来日再赚吧!他沉吟了片刻说:
“行。你可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罗大年“哗”地把个大红钥匙扔在地上,披袄就走。丁怀师又喝住了他:“回来,你得写个字据,免得以后麻烦。”罗大年瞪了丁怀师一眼,掏出圆珠笔,写上几个歪扭的字,然后说:“记着,你要折磨香香,别怪我手黑!”他挥挥拳头,便一头扑进浓重的雨雾之中。
几天里,罗大年都没离晚晨岛,他要在这片海湾里拼搏一番,逮几条大鱼赚钱。待稍稍平静下来之后,脑子里忽然想起那瓶酒里有鬼,不然他咋会睡在丁香香房里呢?他几次都想找女店主算帐,但一想到香香姑娘,心又凉了。若他一闹腾,姑娘咋做人?姑娘是无辜的呀……但他也不明白,天下哪有用自己女儿身子诈钱的父母?这在大年心里是个谜。
几天的功夫,丁香香那水月般的圆脸拉长了。眼圈发暗,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彩,白天撞见罗大年,脸上红一阵儿,夜里梦见大年,心上跳一阵儿,那天,她在海湾上喊住罗大年,“喂,你站住,我有话说!”
罗大年木无表情:“说吧!”
她咬着辫梢儿,嘤嘤地哭着:“大年哥,你是好人,你带我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罗大年惊得目瞪口呆,忙问:“啥!你说啥哩?”
“我爹逼我嫁人……”
“嫁谁?”
“黑鲨头家的傻金元。”
“啊?”
“我要不答应,他就……”
“就咋?”
“把咱俩的事嚷出去。”
罗大年气得胸脯子象拉风箱,额头上暴起几根青筋,仰首大叫:“你爹,真他妈不是人!”
丁香香勾着头,看鞋尖儿,掉滴泪,看沙窝儿,掉滴泪。
海沉默,树沉默,心爱的汉子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罗大年问:“你爹妈咋对你那狠?”
丁香香这才噙着泪道出自己的身世。原来,他不是丁怀师的亲生闺女,丁怀师老婆不生养。丁香香是从海滩上捡来的,当时才几个月,是个私生子。丁怀师将她抱养成人。罗大年恍然大悟,扭过脸儿爽快地说:
“香香,别怕。你也是人,要坚强起来,死活不能答应!啊?”
“那……我爹瞎嚷嚷咋办?”
“哼,让他胡诌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砸门。回头我跟他算帐。”
“不,我爹跟黑鲨头穿一条裤子,你斗不过他们。嗳,对啦!那天晚上就是黑鲨头和我爹搞的鬼,酒里放了安眠药。我爹想诈你的车,黑鲨头是想坏我名声,好嫁他儿予。嗯嗯嗯……”
说着,她又哭了。
罗大年挺挺胸脯儿说:“同在蓝天下,有政府在不信他们没王法!”
顿时,两颗孤独的心融在一起。此后,丁香香常常溜出小店,来到罗大年搭的小草铺里。铺子是高粱秸和海草搭成的,地上铺了草,一股闷香直扑鼻子。
罗大年和丁香香倚偎在一起,望着桅上星,海上月。丁香香头上插一朵小海灵花。
“香香,你头上的花真香啊?”
“喜欢,就给你!”
“连人一起给吗?”
丁香香脸一红,用小拳头擂罗大年的肩膀,撒娇地叫:
“你真坏!你真坏!”
“香香,我一辈子待你好!”
丁香香脸发烫,心也烫。
“香香,让我亲亲你!”
“不。”
“我们都睡了,还封建哪!”
“去去去……”
夜好黑,海好静。可是,好景不长。突然间,火把、手电光,狗叫声,人吼声,脚步声一齐向草铺子涌来。
“臭鱼贩子,出来!”
“捉奸啦!捉奸啦!”
丁怀师,黑鲨头领着几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围在铺子外。
黑鲨头命令道:“金元,进去把那臭小子拽出来!”
一个黑小伙子、钻进铺子,一把将罗大年拖出来。借着火把的光亮,罗大年看了一眼,是那个傻金元。个头不高,黑黑的,嘴、鼻子和眼睛朝左上方吊吊着,嘴里流着涎水。
丁怀师冷笑道:“金元,这小子想夺走你的媳妇,你咋收拾他?”
“哦,你说咋……办哪!”金元闷哧哧地摇着头。
黑鲨头扔过一个木棒,吼道:“给我打!看这小子还敢不敢在这撒野?”
丁香香扑过来,哭叫道:“你们别打他……”
丁怀师将丁香香拽在一边。
傻小子金元抡起木棒朝罗大年身上打去,罗大年被打倒在地,一声没吭,两只手紧紧地抠进沙子里。过了一会儿,黑鲨头怕出人命,就喊一声:“住手”!
罗大年慢慢地扬起头,脸上失去了血色,双目却熠熠闪光。谁也没想到他会吐出几个字。
“我要娶香香?”
“你……你说啥?”金元又举起了棒子。
丁怀师喝住金元,狂笑道:
“你个穷小子还想娶我的女儿?告诉你说,没有五千块钱别想领人!”
“哈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几个汉子哄笑。
黑鲨头瞪着眼说:“小伙子,今儿个饶过你。从今往后,不准你登上晚晨岛半步!来人,把他赶走。”
罗大年从地上爬起来说:“不用赶,我走。”
他象一只受伤的牛,踉踉跄跄地走在沙滩上。走了十几步,忽然扭回头,喊道:“香香,别怕,等我回来……”
丁香香哭着点头。
当他爬上一个山石,回头看见自己留在沙滩上的脚窝,庄严发誓:
“黑鲨头,我要报仇!”
两年后,罗大年走东闯西,终于赚足了钱,起初他也曾想上告,对方犯有人身伤害罪,信发出一叠,仍是无人问津。他不恨政府,那傻金元打了人法律是不追究的。现在他要打游击战,叫黑鲨头不得安宁。然后用重金赎过丁香香,到黑沿子过平安日子,然而,事实远不那么简单。
罗大年碰上村里老六头问:“老爹,香香她咋样哩?”“唉,别提啦!”老六头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咋啦?”罗大年心尖一抖。
“让他们给逼疯啦!”
“啊?”罗大年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象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了一把似的。同时不由自主地从喉咙口迸发出一阵悲愤的叫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老六头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那闺女,可怜哪!她天天盼你来娶她……成天疯疯颠颠地在你那草铺旁沙滩上跑。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凉……这倒也好,黑鲨头说她有病,才没逼她嫁人。”
罗大年稍微平静了些说:“我想见她。”
老六头说:“我让老丫头叫她一声,她俩从小就要好儿。”
夜幕降临的时候,罗大年只身一人在山岩上等丁香香。
紫红色的岩壁耸起眉毛,象一张忧郁的脸。晚风裹着湿漉漉的秋雾爬上山岩,不大功夫,云缝里挤出一个满月儿。
罗大年倚在一棵千年古槐上,心潮翻卷。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的心跳也由慢变快。
“香香——”
“年哥——”
两个身影合为一体。
过了许久,罗大年捧起丁香香的脸蛋儿,瘦多了,肉软了,那是泪水泡的。满头散发,使罗大年骤然想起白毛仙姑。他呆呆地望着她,脸上现出迷惘与困惑,半晌才问:“你咋成了这样子,啊?”
姑娘嘤嘤地哭:“大年哥,大年哥,你可回来啦!我受够了,嗯嗯嗯……”
罗大年限一亮,心想:这不挺正常的姑娘么?又问:“这两年你是咋过来的?”姑娘哭得更响了,“装疯……”
罗大年恍然大悟。他紧紧地抱着香香那丰腴的身子,心中一切愁怨和烦恼马上逃遁了,柔情象春风一样荡漾起来。
但马上又孩子般地哭了,二年来他从没哭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刻他的眼泪却象小溪,拦不住擦不干,“香香,我对不住你!我草包,我无能,我不配做个男子汉!”
丁香香双手搭在罗大年浑圆的肩头上,黑眼窝儿里聚着泪:“大年哥,别难过,你也不易哩,我知道你吃了苦。这回好啦,你带我走吧!”
罗大年说:“不急!这回我们光明正大地好,我要娶你,我有钱,把你赎出来!”
“我爹不会答应吧!”
“哼,他敢?我要报仇!我要让你那该死的父亲、黑鲨头跪在我的脚下!”罗大年吼起来。
丁香香眼里闪着迷茫的光,“就凭你一个人,能斗过他们?上一次你忘了么?”
“没忘。那奇耻大辱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尔就这么自信?”
“对,为了复仇我准备了两年,我要在这海湾里周旋,不治黑鲨头拉稀,我不姓罗!”
“你呀,还是那个憨样子!”香香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我怕你一时冲动,干了违法的事儿!为了我们的幸福,你别跟他们闹了。再说,我爹再坏,把我抚养这么大也不容易哩!人,不是野兽,为哈总是你咬我,我咬你的?”
罗大年涨红了脸,吼道:
“呸,你爹不是人!他拿你骗钱,做交易!你还护他?告诉你,我要娶你,我要用钱赎出你,然后跟我去南方做生意!我们会生活得更好!你在孤岛上生活也怪可惜的!”
丁香香转忧为喜,叫道:
“大年哥,你快带我走吧!我再也呆不下去啦!走,你这就跟我去找我爹谈!”
罗大年犹豫地望着香香。丁香香拉着他的胳膊走下山岩,朝鸭嘴山的小旅店走去。他与见钱眼开的丁怀师谈了,丁怀师满口答应。他收下罗大年的钱,将罗大年安顿住在小店。
夜里,丁怀师怕与村长黑鲨头难交差,就悄悄溜出小店,去找黑鲨头……
罗大年住在小旅店,换了间房子,他再也不愿住与丁香香“仙人跳”的客房了。夜里,他怎么也睡不安生,眼前总是叠映过去那一幕。过了夜半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他住的房门被“啪啪”地敲响了。罗大年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儿坐起来,麻利地穿上衣服夕打开门。
丁香香慌乱地跑进来,抓住罗大年的胳膊,叫道:
“大年哥,不好啦,我爹去找黑鲨头,过会儿傻金元就来杀你呀!”
罗大年一听气炸了肺,吼道:
“他娘的龟儿子!老子饶过了他们,他反倒又来暗算我?哼!我……我……非宰了这个狗杂种不可!”
丁香香使劲儿摇着罗大年的胳膊,哀求道:“大年哥,我们走吧!傻金元是残疾人,他打了你,法律不追究,可你打了他,就要蹲监狱呀!我们惹不起,躲的起!我真怕……”
罗大年眼里喷着火焰,喉咙口“呼呼”地喘着粗气。丁香香忽然“扑嗵”一声跪在了罗大年的脚下,哭叫道:
“大年哥,香香求你啦!”
罗大年的壮身子象喝了烈酒似地一颤。这时小店外边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丁香香站起身拽着罗大年出了客房,从后院门钻出去,消失在迷濛的夜雾里……
罗大年回想昨夜的一幕,痛苦地闭上双眼。他的喉咙口撕搅着一个热切的声音:
“香香,你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