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谢青云慢慢地从区法院里走出来,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区法院的大门。这门真是说不上有什么气派,不像平时在电影电视里常常看到的法院总是有着高高的台阶,镜头可以拉得很长,又有着很大很大的国徽。镜头可以逼得很近,生活不是这样的,区法院的大门真是一点气派也没有,很旧了,好像是六十年代造起来的,也许更早一些,但是作用和功能是一样的。谢青云想着,她苦笑了一下,一个老而又俗又蹩脚的故事,一种被千百万人讲过听过编排过咀嚼过的故事……事业与家庭……离婚……就是这样,真是很庸俗很乏味,写出故事拍出电影来也已经没有人要看,从前我看到这样的故事,我就想,这算什么,真是很无聊,想不到这种事情现在轮到我自己了,但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生活已经是这样子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接受生活,谢青云想,我无可奈何。我真的无可奈何?她拢了一下被风吹散开来的头发,有过路人朝她注目。这时候下起小雨来,在这个南方的小城,雨季总是很长很长,在雨季的时候,人们常常会忘记太阳是什么样子,小雨永远也不肯停下。
谢青云用手挡着前额,她的留海和许多女人的留海一样是用发胶粘起来的,不能着水,一着水就像一团浆糊,趴在脑门子上,很狼狈的样子。谢青云曾经努力地回想过,但是她永远也回想不起来,从前没有发胶摩丝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有许许多多女人的头发是怎么竖起来的,过去的已经过去,大家总是用这样的话来自我安慰也安慰别人,现在人街上的女子许多人的头发都竖得高高的,谢青云用手挡着雨丝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点奇怪,现在我怎么还在想着自己的头发,你难道不知道你的生活已经出现了什么样的变化,这个变化有多大,你难道不明白吗?谢青云想,我怎么能不明白,丈夫要走了,还要带走儿子,也就带走了家,带走了一切,全都没有了。如果这时候谢青云感觉到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雨而是她的眼泪,这种感觉一定是真的。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急急地往前奔,谢青云想你们并不一定是因为下雨才往前奔的,不下雨大家也在往前奔,我也是这样,拼命往前奔,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奔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我要奔到哪一天,我奔得好累好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奔出这样的一个结局。
第三次法庭调解结束……
法官说,尽量以比较平淡的口吻说话。
但是在谢青云听来,这口吻一点也不平淡。
并不是宣判,不是最后的结局,只是法庭调解,调解是失败的,有第一次的失败,才有第二次的调解,有第二次的失败,才有第三次的调解,现在,第三次调解也已失败,于是将会有宣判……
以法律的名义,宣判……
离婚。
离婚。
这正是乔要达到的目的。
这就是结局。
是的,今天还不是最后的结局,按法律程序,最后结局的还有十五天,但是谁又能说今天不是最后的结局,也许,根本不是今天,是在乔江向法院递交离婚诉状的那一天,不,也不是那一天,是更早的某一天,或者,根本就不是某一天,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那一天,结局其实是一个过程,本来就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终级,这过程从该开始的时候开始,到该结束的时候结束。
十五天后,有两种可能,判离,或者判不准离,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局。
如果判离,怎么样,如果判不准离,又怎么样,结局也许是不一样的,但本质却是一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离与不离,已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了,谢青云的心正是为此而疼为此而破碎……我的生活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这不应该是我的生活,但是,这确实是我的生活的一种必然的走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它已经来临。谢青云想着法官们看着她的那种眼神,他们都认为我很坚强很厉害很能干很……我真的如大家想象的那样吗?我若说不,没有人肯相信我,没有人愿意接受我的软弱,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并不要做这样那样的事情,我并不要做出很大很多的成绩,可是我偏偏做出来了,人们只看事实,无可辩驳,但是有谁知道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而求之,我只想平平淡淡,守着丈夫儿子过我的一生,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也许并没有谁在和我为难,和我作对,只是生活的安排吧。我反复地说,反复地想,我做错了什么,我没有,我想,我没有做错什么,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结婚十年,我是爱乔江的,我没有对不起他,我不敢说在我的心里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人,一个人一辈子只爱一个,谢青云想那恐怕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人,大概没有,不会有,可是……我怎么了,这么些年来,我克己,我忍让,我顾全大局,我已经极尽了我的全力,我已经精疲力尽,我想维护我的家庭,我也常常怨这个家,我也常常为这个家感到困惑,感到迷茫,也为这个家的前景担忧,但是,在我的心底深处,我是很喜欢这个家的,我离不开我的家,我不能没有这个家,但是,不能发生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我没有能力扭转,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实在没有力量了。
谢青云慢慢地朝前走去。
区法院越离越远。
乔江跟在谢青云后面出来,法院里有人送他,他和他们是一个大系统的,公检法,本来就是一家,乔江在市公安局刑侦处工作,成天和罪犯打交道,在通俗的故事里,常常是做警察的丈夫因为工作太忙而被妻子抛弃,但是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中乔江的角色完全是另外的一回事,乔江也很忙,和所有的通俗故事中的做警察的男主角一样的忙,可是事情的结果却和通俗故事相反,结局是警察抛弃了妻子,而不是妻子抛弃了警察。
他们叫我什么,乔江问谢青云,你知道我在局里绰号是什么?谢青云有些心不在焉,乔江再说一遍,谢青云道,什么?绰号?我不知道。乔江有些失落,但还是说了,叫我什么,叫我冷面杀手。冷面杀手?谢青云听进去了,笑了一下,乔江看她笑,道,笑什么,怎么样,这绰号?谢青云道,好,这绰号好的,乔江道,好吗?你以为这绰号很符合我吗?谢青云看乔江一眼,她有些捉摸不透乔江的意思,是喜欢这绰号呢,还是不喜欢,谢青云道,一般来说,人的外表常常和人的内在的东西相反,这是事物的平衡规律。乔江紧接着道,你的意思,我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乔江眼睛里掠过一丝内容,是什么,谢青云一时没有捕捉住它。谢青云再次笑了,就算是吧,人总是把自己往好里边想。乔江也笑,那时候,他们已经笑得比较少了,但那一次例外。那例外也许正因为乔江确实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或者说,乔江应该是那样一个人吧,我以他们在长期沉闷的生活中有了那一次例外的笑。
谢青云不能想到,在那一次的例外以后不久,却发生另一个例外,仅仅只有一次,当然也只能有一次,这是致命的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尤其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是不能够经得起几次这样的例外的,这样的例外,这样的打击,在谢青云走出区法院大门的时候,她已经没有能力来重新回想一下事情的经过,她慢慢地向前走,没有回头看,但她感觉得到乔江正在向她走来,她在心里喊着,乔江,难道你不明白吗?你不明白这致命的一击?
乔江加快步伐走到谢青云身边,说:“下雨了,快点走吧。”
谢青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看乔江的脸,她不敢看他,她怕自己一看他就会流下眼泪来,谢青云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最最需要的就是把自己的沉重的脑袋和沉重的心靠在一个男人的肩上,让我歇一歇。
可是没有这个男人了,乔江已经不愿意再做她的丈夫。
乔江也没有看谢青云的脸,他停顿了一下,说:“我的自行车在那边,我,先走了,你……”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小晶让他在奶奶那儿呆一阵,这样对他,对我们都有好处。”
谢青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时间管孩子,我把孩子扔了,我是个什么母亲?
“还有……”乔江犹豫着说:“十五天时间,我们还有时间再想想……”
再想想,想什么,想过去的美好时光?想道德良心责任感?一切都已想透,没有必要再想了,乔江,你若不是把一切都反反复复想过来想过去,你是不会下这样的决心的,这一点我明白你。
“我走了。”
谢青云低垂着眼睛,点点头。乔江走开了,她看着乔江骑上自行车远去,她的心就像被刀子剜去了一块,我的心怎么这么疼,谢青云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心口。
过路的入朝她注目,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女人,不管她愿意不愿意,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注意她。
你当然是愿意的,有人注意你,你不会不快活。田茅说。
谢青云,你有什么想法?法官问。
我的想法?还重要吗?不重要了,既然乔江认为已经没有共同生活下去的必要,大概法官们也这么想吧,那么,我的想法,有或是没有,我同意或者我反对,我高兴或者我伤心,还有什么意义?谢青云缓缓地摇头。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如果法院判决,你能接受?
我可以不接受法律,但是我不能不接受事实;我能够抵抗法律,我却不能抵抗生活的安排命运的摆布。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只差在宣判书上签字了,如果今天、现在就要她签字,她会签吗?会的,谢青云当然会签的。
一痛永绝。
谁能真正做到一痛永绝?
没有这样的人,乔江吗?乔江也不能。
你们放心,谢青云看着法官,我不会固执已见的……一切到此为止,她感觉出法官们松了口气,乔江离她远一些,她感觉不到他的感受。
谢青云觉得自己应该能够承受住这一切,她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冷静,很正常,很理智,她不会乞求乔江把什么东西再还给她,那东西,走了也就走了,那是要不回来的,即使能要回来,她也不会向乔江去乞讨,也不会向法官们去哀求什么。整个过程中,乔江一直低着头,这是谢青云感觉到的,她并没有朝他的方向看一眼,但是她能感觉到,法官们互相传送着他们的感觉,互相交换着他们的想法,他们的看法比较一致,既然这样……我一定要坚强一些,谢青云想,我要坚持住,人的一生,谁知道,谁能预料,谁能明白。小时候常听外婆道,不看小姐出嫁,要看老太收场,现在的我,既不是姑娘,也没到老太收场的时候,我还得往前走路,我不能倒下。可是,谢青云在心里向大家说,我真的不是一个坚强的女性,我真的不是,你们都看错了我……谢青云感觉到雨丝已经打在她的脸上,她的泪水可以顺着雨丝一起从她的脸颊爬过。
谢青云的皇冠停在离区法院不远的地方,谢青云朝小车走去,她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司机小郭也没有敢看她的脸。等她坐上车,小郭问:“谢总,去哪里?”
去哪里?
谢青云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回家?
哪还有家?房子还在,没有了人,没有了血肉,没有了灵魂,家还有什么意义。
一具空壳而已。
到公司去?
去做什么?
去干我的事业,去挣钱,去创一片自己的天地。
是的,谢青云就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她要凭自己的力量,凭自己的努力去开创一片自己的天地,然后,回家,把自己的种种努力把自己的种种辛苦,也把自己在创业中的种种欢乐和痛苦告诉乔江,告诉儿子。
钱小梅评上最佳女配角了,谢青云兴奋地向儿子说,儿子没有听见,他正看动画片,谢青云又说一遍,儿子回头看着她,有些茫然。什么?钱小梅,妈妈的公司推荐出去的女孩子。儿子的眼光又落回电视上,他不明白,在他这样的年纪也不需要他明白,他只看动画片就行,把功课做好,看动画片。但是谢青云还是向儿子诉说,关于她自己的工作,事业,她的一切,不管儿子听不听,懂不懂,她不停地告诉儿子。儿子看她一眼,间或再看她一眼,为什么?
多少年来,她一直是和乔江也和儿子共同分享欢乐共同分担痛苦的,可是现在,乔江走了,儿子走了,她的幸福,她的苦恼,向谁诉说,她的一切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谢青云坐在轿车里失声痛哭起来。
小郭沉默着,把一扇开着的车窗悄悄地关上。
谢青云让眼泪尽情地在脸上流淌。
过了好一会,小郭问:“回家去?”
谢青云擦了一下眼睛,说:“我下车走走,你先回去吧,今天不用车了。”小郭没有说话,他又等了一会,才慢慢地下车,从另一边帮谢青云把车门打开。谢青云下了车,把脸侧对着小郭说:“你走吧。”
小郭没有动,谢青云叹息一声,慢慢地走开去,走出好一段路,她才听见小郭发动车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