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宣布,乔江诉谢青云离婚案第三次法庭调解结束……”
结束。
结束。
结束。
早就结束了,怎么等到现在才宣布,法律程序有时候是让人哭笑不得。
谢青云沿着大街往前走,她低着头,怕路上的人看见她的眼睛,走进街心公园的绿树丛的时候,谢青云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一个人。
高继扬。
他正站在树丛那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她,谢青云从他的注视中读出了同情,读出了安慰,也读出了更多更深的东西,那种深深的东西,深入她的灵魂,谢青云的心猛地一抖,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高继扬朝谢青云走过来,他的高高的身材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但是此时此刻,高继扬却全无往日的光彩,他目光暗淡,神情沮丧,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多岁。
他是为了谁?
高继扬走近谢青云,他向谢青云伸出手来,好像要搀住她。
我真想扑到他的肩上大哭一场。
高继扬伸出去的手又慢慢地收回去,他知道谢青云不会让他搀扶的,谢青云的心,高继扬是能够明白的,他没有用双手去扶她,他用目光用心去扶着她:“你,还好吧。”
我不好。
谢青云怎么也忍不住眼泪。
高继扬说:“擦一擦。”
谢青云擦了一下。
高继扬盯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问道:“乔江还是坚持?”
谢青云的眼泪又往外涌。
“调解了二次,一点用也没有?乔江怎么说?”
有什么可说的,乔江说不说话,法官都能理解他,他们都同情他。
“你怎么说的?你有没有说自己的想法?”
我说也好,不说也好,没有人会相信我,因为……因为我……你太招惹人,你自以为你从来不去惹人,其实你已经惹了不少人,你看到许多人,他们面对你的都是笑着的脸,可是在你的背后,你看得见他们的脸吗?你看不见,于是你就以为他们永远是为你而生,为你而笑的。田茅嘲笑着说。
不,我从来不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认为人都是为我而生,为我而笑。
你不是吗?你再把自己的内心看一看清楚。田茅逼视她。
你为什么老是要逼视着我?
因为你总是不肯承认事实。
高继扬见谢青云不想说话,也跟着沉默了一阵,后来终于憋不住,又说:“为什么?乔江到底要干什么?”
谢青云只是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高继扬说:“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挽回?挽回什么?
高继扬看了看谢青云的头发,轻声说:“走吧,头发湿了。”
谢青云点点头,他们一起往前走,并不是朝着谢青云的家,也不朝着高继扬的家,他们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往前走罢了,其实,往前走也是雨,小雨到处都在落下来。
高继扬默默地注视着谢青云,他说:“到底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子,怎么会弄到这一步?”
到底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高继扬说:“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吗,你不信任我了?”
我怎么会不信任你,从前除了乔江,我最信任的也许就是你了,你难道不知道,不明白?不,你是知道的,你是明白的,现在,乔江已经走了,只有你了,你也会离我而去吗?
一个离了婚的女人。
“乔江怎么会……这样……”高继扬说,“我能不能……我能不能问问他,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谢青云忍不住看了高继扬一眼。
高继扬感觉出谢青云的目光的分量,我也要让你感觉到力量,感觉到依托,感觉到别的许多内容。
我感觉到了。谢青云想。
“我听人说,也许,是瞎说,有人说是为小钱老师?”
摇头。
乔江也说,小钱老师只是事情的一小部分,即使乔江不这么说,谢青云也能感觉到。
“听说,听说有人给乔江寄了照片?”
谢青云愣了一下,你也相信有照片的事情?
“是我和另一个男人的照片。”
“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我很想知道是谁。照片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很想看一看,我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拍过不应该拍的照片,怎么会有照片,我不相信,我实在不能相信。乔江坚决不给我看照片,为什么?法院是不应该的,既然乔江向他们出示了照片,为什么不给我看,我有权利了解一切,可是法院的人他们相信乔江,他们不相信我,我可以坚持我的想法,我相信我能赢的,但是赢和输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我再也不能赢得乔江的心,我彻底地输了。
高继扬指指路边一家咖啡店:“进去坐坐?”
也好。
到哪里也都一样。
谢青云随高继扬走进咖啡店,高继扬到火车座找一个空位。这是情人座,谢青云苦笑了一笑。
等咖啡的时候,高继扬说:“现在有人专做拼接照片的下流事情,会不会有人存心要害你?”说这话的时候,高继扬眼睛里充满担忧,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好像有些虚幻,又有些害怕似的,谢青云分不清,她现在全乱了,心乱了,人也乱了。
有人要害我?谁要害我?我从来没有和谁过不去,我的生意也做得和和气气,我的人事关系也搞得顺顺当当,我的公司上上下下都很和谐,我的社交四面八方也都摆得平平整整,除了我自己的家没有弄好,别的我都努力了,都努力成功了,只有我的家我努力不起来,我失败了,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别人没有关系,没有人要害我,不可能有谁害我,害我离了婚,他有什么好处?我想不出这样的人来,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高继扬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高继扬不是一个习惯想入非非的人。
谢青云看了高继扬一眼,你怎么了?
服务小姐端上咖啡来,高继扬说:“请再来一杯粒粒橙。”
我确实是喜欢喝粒粒橙,别的饮料我都不喜欢喝,他每次都给我点粒粒橙,乔江好像不知道我喜欢喝什么饮料,他从来不给我点粒粒橙,但是,谢青云想,但是!他们是不一样的,乔江是我的丈夫,高继扬不是。
高继扬说:“你想想,你的公司,做这么大的事情,也可能无意之中得罪了谁,妨碍了谁的利益……”
高继扬虽然是在问谢青云,可是谢青云从他的神态中,好像觉得高继扬是在对一件事情作出他的判断。
这不可能。
高继扬不可能对这件事情作出准确的判断。
有人陷害?
这是说不通的,做生意总是你争我夺,这很正常,但是,寄照片是不正常的,我知道不是这些原因,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我的感觉告诉我还有别的原因。
高继扬看谢青云始终低着头,高继扬叹息着,他的眼睛里有许多许多的关切,虽然蕴含得很深很深,谢青云能够感受到。
“既然,”高继扬说了两个字,停顿下来,他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把话说下去,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好……”他又看了看谢青云的脸,说,“你还是想开一点,虽然我自己也觉得现在说这样的话很虚伪,但是我还是要说,你要坚持……”
坚持什么?
为谁而坚持?
坚持了又怎么样?
高继扬继续说:“你还有你的事业,你还有你的许多朋友,我们,我们人家都关心你,了解你,信任你,我们都可以为你说话。”
为我说话,说给谁听,说给乔江听吗?已经迟了,他已经不想听,有关我的什么事情了,我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乔江,我真的与你无关了吗?你在听到法官宣布第三次调解结束时那一瞬间的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永远记在心头。
高继扬喝了一口咖啡,咖啡还很烫,他看谢青云也想喝,说:“还烫,小心烫着。”
谢青云看着他,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伸向谢青云,谢青云愣了一愣,也把自己的手伸给他,她感觉到高继扬的手既有力又柔和,这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她下意识地看看高继扬的肩,宽宽的,厚厚的,她可以在那上面靠一靠,歇一歇,可是……我不能,我不能……阿飘,虽然我很想很想把我的头靠在你丈夫的肩头上,我真的很想很想,但是我不会这样做,阿飘,你相信我。
谢青云,阿飘,温和。
我们三个人曾经一起在戏校读书,我们一起练嗓子,一起压腿,一起上台,一起出洋相,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开心,一起苦恼,我们三个人形影不离,大家说,你们三个人难道连心也是连在一起的吗?他们确实是有这样的感觉……
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后来就发生了变化,变化是必然的,许多年不变的生活那不叫生活,生活就意味着变化。
我们一起爱上了戏校的政治老师,他叫田茅。
那是爱情吗?
一直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谢青云也还是说不清楚那是不是爱情。
为什么我们三个人会同时喜欢上一个人,真是很奇怪,难道我们三个人的心真的连在一起?
如果我们的心真的曾经连在一起,到后来我们就慢慢地分开了,都是因为田茅。
田茅有什么好?
现在再也想不明白当初怎么那样的迷糊,戏校的老师,男的,英俊的,神气的,有才能的,有本事的,虽然不是很多,但多多少少也有那么几个,足够女孩子们喜欢的,为什么我们三个人偏偏去喜欢一个不唱不跳,只会耍嘴皮子的老师。田茅最大的特点就是油嘴滑舌,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人冷嘲热讽,他专拣女孩子内心最隐秘最怕人知道的东西来寻开心,来嘲笑,戏校的女孩子几乎没有一个不被他挖苦,不被他的当面开销弄得哭鼻子流眼泪的,田茅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和女孩子们作对的。
我就是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人。
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我发现阿飘和温和她们也一样喜欢田茅。
我们都没有成功,他根本看不上我们,后来他到大学的干部班读书去了,我们失落得直想哭,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都是小女孩子,我们还不懂得怎么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就这样我们毕业了,分配到三个不同的地方戏剧团唱戏。
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又和好如初,是不是因为我们中间谁也没有得到田茅?我不知道假如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和田茅结了婚,以后的事情会怎么样发展,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
事情没有朝那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而是朝着这一个方向走过来。
以后,我们都长大起来。
再以后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我们的孩子。
谢青云——乔江。
阿飘——高继扬。
温和——江晓星。
我已经没有了乔江,我决不会再让阿飘失去高继扬,阿飘,我决不会,虽然我知道高继扬的心,我知道高继扬的想法,但是我不会那样做,我决不让你也承受到如我现在正在承受的那种剜心的疼痛。
谢青云慢慢地从高继扬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高继扬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他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失望,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他并不多说什么,就像平时一样,不说什么,只有一种默默的凝望,我的心,就是被你的这种凝望融化了的,谢青云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想着三个男人,乔江,田茅,高继扬,她心里很乱很乱。
高继扬把自己的两手绞在一起,他一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谢青云,什么话都在其中了。
谢青云平静了一些,她问高继扬:“阿飘她还好吧?”
高继扬淡淡地说:“她不好。”
谢青云关切地说:“还赌?”
高继扬点点头:“家里什么事也不管,孩子也不管。”
谢青云心里抖动了一下,她听出高继扬内心的痛苦,但是她无能为力,阿飘,你怎么的,你有这样好的丈夫,他的体贴,他的同情心,他的责任心,他的一切的好处,你怎么能视而不见。阿飘,你真是辜负了高继扬,难道你也要像我一样,等到失去以后再追着后悔?阿飘,我不说有这样的丈夫你应该知足这样的话,这话是不对的,爱情本来不应该说什么知足不知足,但是你怎么能……
高继扬说:“还有,还有,她……”他好像有点不能启齿的样子,脸上有些不自在,谢青云也听说过一些阿飘生活上的事情,她不明白阿飘怎么会走得那么远去,是什么原因使她走得那么远,那个率真诚实的阿飘到哪里去了。谢青云注意到高继扬的眼睛有些湿润,这真是一个好丈夫,她想着,心里又是一阵揪痛,乔江也是一个好丈夫,但是好丈夫和好丈夫是各不相同的,乔江从来没有像高继扬体贴妻子那样体贴过她,谢青云并没有因此而怨乔江,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特点,阿飘,你要珍惜。
“阿飘,一定有苦恼,你……”
谢青云说了一半,看到高继扬痛苦的脸色,她不再往下说。
高继扬盯着谢青云,他平时很少这样直直地看她,现在他似乎有点控制不住……你在我的心目中的位子有多么的重要,你知道吗?
我知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恼,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麻烦。
他们慢慢地喝完了咖啡,谢青云把粒粒橙也喝了,高继扬说:“走呢,还是再坐坐?”
谢青云说:“走吧,坐到什么时候呢,总是要走的。”
高继扬点点头,付了钱,他们一起走出来,小雨还在下着,还是那样淅淅沥沥,不大,也不停。高继扬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过脸来对谢青云说:“我想,我想,”商继扬看着谢青云,犹豫着说:“也许,也许真的有人在捣鬼,你怎么想不到这一点?”
谢青云摇头。
“你为什么不朝那个方面想一想,你想想,会不会……”高继扬说话时显得很紧张,很急切,这和他平时的神情不一样,谢青云感觉到了。
这是因为我。
他为我心疼。
谢谢你。
“你真的没有朝那方面想一想,你信任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你都相信。”
谢青云没有说话。
即使有人跟我捣鬼,我有什么办法,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赢了,我已经输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高继扬说:“你看,要不要我……我或者,或者能帮你打听一下,查一查看。”
查什么,查出来又怎么样,查出来乔江就会回心转意,家庭就能重新组合,裂痕就能重新弥补吗?
不可能了。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帮你。”高继扬眼睛里的担忧和虚幻更明显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总是和你有往来的人,或者是生意上,或者是别的方面,和你的工作生活关系比较密切的人。”
和我的生活有密切关系的人?
“你回家吗?”
我不回家,家是什么,家里什么也没有。
“我送你回公司。”
谢青云点点头。
高继扬把谢青云送到形象公司门口,高继扬说:“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什么,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来。”
我知道,我一叫你,体一定会立刻来的,我知道无论让你干什么你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帮助我,但是我不能让你为我做什么,谢青云忍着眼泪,向高继扬挥挥手,看着高继扬远去的身影,谢青云想.他是特意到法院门口等我的,他知道我今天到法院去,他给我送来安慰,送来力量。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