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餐店就在谢青云的公司对面,里边的服务员都认得谢青云,见她进来,都笑,道,谢总又加班,又道,都像谢总这样,我们快餐店也发了。
谢青云实在笑不起来,勉强点点头,没有按老规矩要一份B餐,两个鸡腿的那一种,只要了一份C餐,很少的量,服务员互相丢着眼色,没有再和谢青云多说什么。
快餐店里人不少,有些乱,谢青云心里烦,很想快快地吃了走开,可是送到嘴边却难以下咽,倒把一小碗汤先喝了。服务员又送上一碗汤来,谢青云感激地点点头,眼眶一下子红了。
对我好的人很多,从来都很多。
可是……乔江。
谢青云在大家的注视下,勉强吃了一点点,扔下一大半,便走出来,觉得哽得厉害,心里很闷,回到公司,犹豫了一下,把茶倒了,重新泡了一杯,她不习惯晚饭后喝茶,晚上喝了茶常常会失眠,可是今天……失眠就失眠吧,睡着和醒着都一样。
谢青云喝口茶,就给老丁打电话,预订十天内的飞机票,老丁虽然说了一大堆的困难,但还是答应尽量想办法。
谢青云放下电话,松了一口气,幸亏有这些朋友。许多人都说生意场上没有朋友,但是谢青云不这样想,老丁和她就是生意场的朋友。
因为你是女人,你是一个很有姿色很有魅力的女人。
田茅说。
不是这样的,在生意场上谢青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真的从来没有过。
但是他们知道你是一个女人。
田茅坚持说。
谢青云不和田茅争辩,但是她不愿意听这样的话,田茅有时候专拣她小愿意听的话说给她听,田茅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对你太太也是这样的吗?
谢青云放下电话,听到加夜班的人都来了,高继扬大概连晚饭也没赶得上吃,把该来的人全部叫来了。谢青云看了一下表,七点差三分,果然很准时。谢青云稍稍坐了一会,就到排练房去看她们的走步和表演。原来定下来的十个确实很不错,气质,身高,体态,表情,动作,都是一流的,连谢青云都看得入了神,难怪到了广州那么受欢迎。可是临时抽来的几个不是很理想,其中只有一两个还说得过去,另外的一些相差太大,离他们的要求离得太远。谢青云把培训部的周主任叫到一边,问他怎么办,周主任说:“这几个实在是不行,但是一时上叫我再找人出来,很困难了,就是找得到外形好的,基本功不过关,还是不行,就像这几个。”
那几个临时抽来的人大概也猜到了谢青云和周主任谈话的内容,走步走得很卖力,节拍也踩得很准,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适得其反。周主任回头看看她们,摇了摇头,说:“经过培训的和没有经过培训的到底是不一样。”
谢青云说:“那是。”
周主任说:“你看怎么办,临时招些人来也不是招不到,但是几天时间想训成她们那样,是不可能的。”他指了指原来定下的十个模特。
谢青云想了想,说:“你们这边先练着,尽量争取,我再想想办法。”
周主任点点头。
谢青云慢慢地走出排练房,我想什么办法,我到哪里去找人。
只有田茅。
我总是逃不开田茅的阴影。
田茅的戏校收了一些非正式的学员,以各种名目招来的为学校创收的短训班,培养班,这些班的学生进出自由,而且她们到戏校,多半就是冲着形象公司来的,田茅完全有可能帮助她,可是,很难说……田茅总是叫她捉摸不透,谢青云把小郭呼来,坐上小车往田茅家去的时候,一想到要见田茅,她的心里突然紧张起来,心跳加快,手心里冒出些汗来,我是不是有些怕他,我难道很怕他吗?我怎么到今天才发现,我原来是很怕田茅的,真是奇怪的感觉,为什么要怕他呢?因为他做过我的老师?那么凡是做过我的老师的人我都怕他们吗?当然不。因为他的嘴不肯饶人?因为他待人刻薄?因为他总是给人泼冷水?因为他不像高继扬那么体贴随和?因为……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但是我突然发现了我是很怕他的。
这种感觉很真实。
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
到了田茅家所在那个新村,谢青云对小郭说:“我很快就出来,你等我一下。”
小郭注意地看看谢青云,她难道已经从下午的悲哀中恢复过来了吗?
小郭看不出来。
谢青云却看出了小郭的疑问,她的心又被刀子剜了一下。
在新村里,楼与楼大致相同,田茅家谢青云来过的次数并不多,也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但她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家,站到田茅家门口的时候,谢青云坚信她不会找错。
敲门的时候,谢青云感觉到自己的手有点颤抖,这个新村住的大都是市级机关的干部,田茅家住三室一厅的大套间,前后阳台,楼层也好,在三楼,在他的那个年龄档次和职务级别上来说,这是比较少的。
谢青云敲了门才发现田茅家是有门铃的,她等了一会,没有人来开门,她想是不是要按了门铃才来开门呢,她抬起手正要按门铃的时候,门开了。
田茅看到谢青云,他好像在很短的时间里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了往日那种油嘴滑舌的习惯,说:“想不到你会来串门,尤其是今天。”
谢青云知道他指的今天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今天的最后一次法庭调解,大概,失败也是他预料中的事吧,谢青云没有作声,只是忍着心口重又泛起的痛疼。
田茅说:“进来坐吧。”
谢青云进去,田茅的儿子从自己的小房间里探出头来,冲她一笑,谢青云心里突然一热,我的儿子呢?我为什么不在家里守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已经走了,我再也不能随时随地看到他笑,看到他哭,看到他耍无赖……谢青云勉强地对田茅的儿子回笑了一下,田茅的儿子就回自己房间去了,田茅的儿子长得很像田茅,笑起来也很丑,但是丑得可爱。
谢青云坐下来,不见田茅的老婆出来,问道:“严萍呢?”
田茅说:“晚上有个什么新闻,采访去了。”
谢青云说:“也很辛苦的。”
田茅笑起来,笑了一会,说:“比你好一些,晚上出去也是难得的。”
你又撕我的伤口,你为什么?
田茅给谢青云泡了茶,端过来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说:“祝贺你!”
谢青云愣了一下。
田茅说:“你快自由了。”
你撕我的伤口,你剜我的心,你把我的心一层一层地剥开来,一瓣一瓣地刺穿,你欣赏我的痛苦,你把我的悲哀当作你解闷的乐趣,你拿我的不幸细细地玩味,你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我没有得罪过你,我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为什么还要送上门来让你折磨?我明知到你这里来不会有好话听,我还是来了,我真犯贱,我是为了我的事业吗?
谢青云实在是想指着田茅把这一肚子的话说出来,可是她说不出来,只有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田茅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像在欣赏她的眼泪。
你真是铁石心肠。
我说过哭的时候还在后面,你还记得吗?
你真的希望我不幸,你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在戏校的时候因为我喜欢过你,给你带了一些麻烦,影响了你的什么前途,或者是影响了你的个人生活,你就记恨我了,要报复我?可是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我只知道我喜欢的东西我要去追,这难道是我的错?那时候,你也没有结婚,你是不是正在谈恋爱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升官我也不明白,我的眼睛那时候真的像是瞎的,你以外的别的什么我一点也看不见,我想来想去我没有犯什么错。再说,除了我,还有阿飘,还有温和,她们都喜欢你,都追着你,你为什么不记恨她们,不报复她们,你为什么专和我过不去?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田茅自己喝了一口茶,看着谢青云把眼泪流得差不多,说道:“哭是正常的。”
谢青云想,我应该站起来走,走出去,每次我和他在一起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冲动,这样的激愤,但是每次我都做不到,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站起来走出去,从此再也不回头,今天,就是今天,我站起来,从他的身边走开,再也不回头……
我还是做不到。
“你是为公司的事情来的吧?如果不是为了公司的事情,现在只会一个人躲在空空的家里流眼泪,你哪里也不会去,今天的失败,对你来说,意味着的结束,不是吗?”
是这样的,他总是把我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这就是我怕他的原因?
“说吧。”
谢青云说了。
田茅半天没有说话。
他果然犹豫,他有能力帮助我,戏校的学生现成的放在那里,条件不会差,这一点她是明白的,可是他很犹豫。
如果是高继扬……为什么我老是要拿高继扬和田茅来比,比他们做什么,乔江才是我应该想到的人,可是他义无反顾地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过了好一会,田茅说;“什么意思,哪里需要人?”
原来你根本没有听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田茅又问:“哪里需要人,去做什么?”
广州的一家大公司,要广告模特,怎么,你不相信?你总是怀疑别人,这就是你的特点。
“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最早的徐丽丽和陈燕不是你介绍过去的吗?你的那个老同学吴诚一……”
“等一等,等一等,事情要说清楚,”田茅打断谢青云的话,说:“话要说清楚,吴诚一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啊,徐丽丽陈燕是你们和他做的生意,跟我没有关系的,实在要扯上关系,那就是我栽树,你和小高乘凉的关系吧。”
谢青云想,随你怎么说,我不和你计较,小高也不会和你计较。
田茅说:“小高现在也厉害起来了。”
厉害的是你,而不是小高。
田茅说:“广告模特,不是小高已经送过去了么,又来要了?”
谢青云说:“是的,那边很满意,又来要。”
田茅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吴诚一,真的做起来了。”
谢青云没有听清楚,道:“什么?”
田茅说:“你们和吴诚一的交易……不说交易吧,不大好听,你们的合作,这件事情,吴诚一向你们买女孩子去”看到谢青云脸色不快,又改口道,“你们的合作,你们向吴诚一提供,提供什么,广告模特?这事情你怎么谈的?”
我怎么谈的,你怎么以这样的口气问我,好像我的形象公司昨天才刚刚开始似的,我们三年都走过来了。
“介绍过去真的是做广告模特?”
不做广告模特做什么,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大红图章。
“合同算什么,一张纸能证明什么,萝卜肥皂都能刻成大红图章,我们当年都做过这样的事情,我在乡下的时候,用一个萝卜骗来一百斤大米,那个萝卜还是个空心萝卜。”
谢青云说:“田校长,我是来找你谈要紧事情的,那边追得很急,十来天内人就要到达,所以才来求你。”
田茅笑了,说:“叫我田校长了,一本正经,很有总经理的风度。”
谢青云说:“如果不行,我就,我走了。”
田茅说:“我没有说不行。”
你总是这样,所以我不能站起来就走,你每次都是先把人挖苦到极顶,让人失望让人恨你,你再帮人办事,你怎么会是这样的性情,谢青云想我真的不明白你。
田茅说:“不过我也没有说行。”
你还没有完。
田茅说:“我问问小高的意见,他是管我们的。”
谢青云说:“高继扬已经知道了。”
田茅笑了一下,说:“那是他和你的交情,他和我的交情是另一回事。”
田茅给高继扬打电话,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是:“对,她现在在我这里。”
他为什么这样说话,他的口气好像……好像什么?谢青云立时感觉到一种屈辱,她站起来,这一次我一定走,可是田茅对她招招手,说:“小高有话跟你说。”
谢青云接过话筒,田茅遇到一边去。
“喂,”高继扬的声音充满关切,谢青云听到这声音,心里就有一股热流。高继扬说:“你找田茅找对了,他会帮助你的,也只有他能解决你的困难,你好好跟他说,他这个人就是那种样子,尖利得很,不管对什么人都是这样,你不要在乎他的态度和说话……”
其实,我比你更,解他。谢青云说:“我知道,我跟他说……”
高继扬说:“今天……本来实在是不应该让你……”
谢青云说:“没有什么。”
谢青云放下电话,看看田茅,田茅眯着眼睛看着她说:“你很相信小高,既然你相信他,我也应该相信他,是不是?”
谢青云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田茅说:“那不一定,他愿意对你说的话,未必就愿意跟我说,他愿意帮你做的事情未必就愿意帮我做。”
谢青云有些不在自,好在她早已习惯了田茅的脾气,她说:“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答复了?”
田茅说:“当然,我哪敢不帮你的忙,我不帮你的忙,恨我的人要排成一大排。”田茅说着又笑起来,“我真不明白,你哪一点比别的女人更出色,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都愿意帮你的忙。”
你又来了。
田茅说:“我要是做你的丈夫,我也会大吃其醋。”
我已经……乔江已经不愿意做我的丈夫了,你明明知道这对我的打击有多大,但是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这个话题。
田茅伸了个懒腰,说:“时间也不早了,严萍也快要回来了。”
谢青云说:“你不是说她采访去,采访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田茅说:“她怎么能放心晚回来,太晚回来万一有人在我这里过个小半夜怎么办?”
这张嘴。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张嘴给你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戏校是个是非之地,一般的人躲还来不及,田茅倒是呆得不肯动身,我就是喜欢女孩子才不肯走,田茅就这样对大家说,田茅一边说一边笑,大家也跟着笑,我看见女孩子就开心,就舒服,就消气,就觉得世界很纯静,像贾宝玉吧,看起来谁也不拿他的话当真,但是谁的心里都往这上面想。
我走了,我不想碰到你太太,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心虚的事情,但是对你不好。
田茅说:“你后天上午来吧。”
谢青云点点头。
田茅说:“你自己来,还是叫周主任来?”
谢青云说:“我和周主任一起来。”
田茅送谢青云到门口,说:“你回去,说不定家里有人在等你。”
你太残忍,田茅。
“等一等。”田茅突然叫道,声音很大,在夜晚寂静的楼道里显得特别刺耳,把谢青云吓一跳。
田茅想了想,挥了一手,道:“算了,不说了。”
谢青云看出田茅的犹豫和忧虑,正要说话,有人从楼梯下面上来,谢青云停了,田茅向那人点点头,等那人走上楼去,田茅说:“不送了。”
返身进去关了门。
谢青云慢慢走下楼去,在拐角上,不由自主地又朝上看看,田茅家的门紧紧闭着。
“算了,不说了。”
他要想说什么?
谢青云在黑夜里又看到了田茅眼睛里的犹豫和忧虑。
他有什么可忧虑的?
这个人好像从来不知道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