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堂开始,大伙计作为大要饭领头的第一个上场。大架子一挥手,堂将抱着葫芦走上来,放在他头上。大架子拿着枪一指,让他朝前走,不许回头看。大伙计不知道要干啥,惊恐地打量着大架子。芮天放更不知道大架子要干啥,只是觉得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大架子,转眼变得像狼一样凶,眼珠子瞪得滚圆,说话像狼叫。场子里静得很,连咳嗽声也没有,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大伙计头上黄澄澄的葫芦和大架子手上黑漆漆的手枪上。老天爷保佑,好人有好报,但愿大伙计不会有事,芮天放默默替大伙计祷告。众目睽睽之下,大伙计更紧张了,大架子用枪比划着让他往前走,莫非要拿我开刀?他不由得浑身颤动,转念又想,不会,要是当着恁多人下手,以后谁还敢上山,谁还来投奔他?
“不要回头!”翻山豹大声吼叫,那口气像财主监督长工干活,又像皇帝训斥太监,不留情面。大伙计慢慢往前走,不能低头看路,只能试探着迈步,保持身子平正,不让葫芦滚下来。葫芦很重,好像顶了千斤重的石头,几乎要把他压垮。他双腿颤抖,心情沉重,暗想,我大伙计风光半辈子,今天要死在这个荒凉的山寨了,想起过去,他不觉心头一振,来了精神,“二七”大罢工过去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都是白赚的,工友们为了罢工离开人世多年,该去见他们了,只是死在翻山豹的手里太窝囊。又一想,身后几十个弟兄们都看着他哩,不能丢脸,要让翻山豹看看,这群要饭的不是白吃饭的,是好样的。他挺起腰杆,迈开步子稳稳当当往前走。
场面死一般沉寂,所有要饭花子紧张得捏出两把汗,这时候他们才弄明白,翻山豹要用手中的枪打头上的葫芦,一丝一毫偏差都可能要了大伙计的命。堂将们也很紧张,他们知道大架子吃几个馍,有多大本事,眨眼之间大伙计就可能毙命。翻山豹也很紧张,万一失手打死大伙计,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谁还服他?他暗暗给自己打气,今后有没有威望就看这一枪了。大伙计已经走到百步远,葫芦变得像甜瓜般小了,大伙更着急了,越往前走葫芦越小,危险越大,再瞅瞅小白鹤,坐在大架子旁边悠闲自在地吸烟,好像与他无关。芮天放瞪眼瞅着大架子手中的枪,期盼那把枪早点响起来,又害怕响起来。
枪响了,叭,大伙计头上的葫芦从紧贴着头顶的地方炸开了花,砰,飞起几瓣,天女散花般落到地上。葫芦碎了,大伙计还站在那里,翻山豹悬着的心落地了,他兴高采烈地往前走两步,吹吹冒着袅袅轻烟的枪口,准备接受大家的欢呼,像皇帝接受大臣山呼万岁一样。新来的人没有欢呼,只有几个机灵的堂将装腔作势地叫喊几声,像下了蛋的母鸡咕咕叫。翻山豹满足了,脸上堆起厚厚的得意忘形的笑。噔噔噔,一个堂将跑过去,摸摸大伙计的裤裆,噔噔噔,又跑回来报告说,他没有尿裤裆。这是杆子过堂最常用的方法,要是尿裤子,就是扒子,山寨不收留;要是没有尿裤子,就是顶硬[13],这道关算是过去了。至此大伙才明白过堂是咋回事,大架子的枪口要是再低一点,开瓢的不是葫芦,而是大伙计的瓢把子了。
从枪口底下走出来的大伙计犹如从鬼门关里逃回来,已经死过了,不怕了,他满面笑容,边走边从腰里抽出短木棒,嘣嘣敲起来:
今天中午太阳毒,我头上顶个大葫芦。
翻山豹当众发了话,抬脚往前走百步。
枪口在后黑洞洞,我心里咚咚犯嘀咕。
一声枪响开了瓢,大伙心惊肉又跳。
这瓢开了不要紧,我笑你笑他也笑。
要是那瓢开了瓢,定是阎王那里报了到。
翻山豹听见恭维,高兴得像喝了蜜,眼睛眯成一条缝,“小白鹤会办事,弄上山一个能说会唱的人,现编现唱,这是能人哪,啊?哈哈哈……日他瘸姐,这荒山野岭鬼不下蛋的地方,有了会说会唱的人,以后天天乐一番,不用苦扭着脸没事干了,是不是二架子?”翻山豹露了脸,心里舒坦得很,比他娘守寡多年又嫁人还高兴。刚才翻山豹已经盘算好了,把枪口稍稍压低些,打中葫芦更好,打不中把大伙计放倒,震住那些人,没想到,瞎猫撞个死老鼠,瓤子贴着大伙计的头皮击中了葫芦。大伙计走到大架子跟前说:“按行规我叫大伙计,是侍候人的伙计,就叫我大伙计吧,能跟大伙解闷就好。”翻山豹用讽刺的口吻说,“哟,想不到要饭的也有行规呀。”
“砍哪山柴说哪山话,端谁的饭碗替谁说话,以后弟兄们跟着你混饭吃,就得听你的。”
翻山豹得意地撇嘴笑了,笑得哈哈响,拍拍大伙计的肩膀,用长辈的口气叮嘱说,好好干,牛屎大顶壮大了,大伙都能过上好日子。
过堂继续进行,一个都不能少。大架子开了头,让二架子表演。翻山豹的用意很深,小白鹤要是手段高,给那些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牛屎大顶的厉害;万一失手,更显翻山豹的手段高,也能震慑那些刚上山不懂规矩的家伙,一举几得。这群人原本都是规规矩矩的庄稼汉,没见过这阵势,有的还没上场就抖得走不成路;有的走几步,后面就撒下一溜水印子——尿裤裆了;还有的硬着胆子上场,听见枪响,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吓瘫了。这是在山寨里过堂,较为简单的方式,还有一种过堂更为惊心动魄,陪着迎门梁外出打食[14],真刀真枪干,让过堂的人去插旗、踩盘子、望水[15],如果干得好,迎门梁回来跟大当家的说,“遛过了,顶硬”,便通过了。顶硬是当杆子起码的要求,只有顶硬的人才能进入下一个仪式,“拜香”。翻山豹急需人手,不管是顶硬还是尿裤裆的家伙,通通留下。
拜香之前先插香,对天盟誓,每人点燃十九根香,栽到香炉里,叫作栽香。十九根香不能乱插,分成五堆,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小白鹤解释说,十八根香敬十八罗汉,最后一根敬大当家的。芮天放学着别人的样子,栽上十九根香,一一点着。插好了香,大家一齐跪下来,翻山豹站在众人前面说,大家跟着念:
今天来入伙,和兄弟们一条心,如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架子插了我。
今天入了伙,和弟兄们一条心,不走露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规矩,要是违反了,千刀万剐,叫大架子插了我。
念完,翻山豹走上前,搀扶大伙起来,像皇帝搀扶三朝老臣,笑容满面,和和气气,“日他瘸姐,都是一家人了,起来吧。”大伙齐声说,谢大架子。大架子让大伙拜了二架子,吩咐上酒。牛屎大顶自拉杆以来,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众人情绪高涨,推杯换盏,从中午直喝到深夜,除了放卡[16]的,全部大醉。
牛屎大顶发展到近百名堂将,已经是中等规模的杆子,翻山豹腰杆挺起来了,称得上响当当的大架子了,绑票、砸窑、掐灯花之类的事用不着他亲自出马,全由二架子小白鹤带领手下弟兄去干。小白鹤没辜负大架子的期望,活做得很漂亮,粮食、酒肉一批批运上山,山寨里家底慢慢厚实起来。
山寨发达像财主发家一样,刚开始不敢吃不敢穿,一块红薯能当一天口粮,省吃俭用攒钱置地,粮食茓子堆高了,牲口圈里有骡马了,生活一天天殷实起来,才敢大吃大喝,贪图享受。翻山豹正在做着当财主的美梦,近来他很满意,外面的事小白鹤一个人就打发了,他只想着管理好山寨就行了。想到以后的宏图大志,翻山豹抑制不住兴奋,过几天亲自下山,弄个压寨夫人回来,像其他大股杆子的大架子一样,不愁吃不愁喝,还不愁“日”。好日子就在眼前,翻山豹眼睛里放出白花花的夺目的光,恨不得明天就弄回来一个压寨夫人,搂着漂亮女人日她个天昏地暗。
晚上,翻山豹将小白鹤请到自己住的茅草庵子里,斟上酒,亲自端过去,说了一箩筐好听话,赞扬他是牛屎大顶第一功臣。小白鹤受宠若惊了,连忙站起来说,承蒙大架子厚爱,小弟一定尽力效劳。翻山豹说得没错,小白鹤是第一功臣,不光带上山一群要饭花子,还带领人马砸窑。小白鹤砸窑和别的杆子不一样,他是练武人,讲仁义,不忍心害人性命,主张“文攻”,而不用“武攻”。所谓“文攻”,就是依靠他的高超武功,敏捷身手,翻进院墙拉开门,放进来同伙,抱起东西就跑,等到主人发觉,他们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极少伤害别人性命。他的做法算不上砸窑,只能算作荣马子[17]。流落杆子不久的小白鹤,多年修炼的武德还没有完全丧失,只有他才会将武德和砸窑结合到一起,创造出独特的砸窑方式。
翻山豹连喝两大碗,喝高了,飘飘然了,称赞小白鹤一连砸了几座肥窑,如今山寨里粮草充足,人马强壮,再过个年儿半载,不说撵上铜峰了,撵上罗汉岭的孤雁飞没问题,到那时候,咱们弟兄的日子比神仙还自在,给个县长也不换哩。小白鹤刚想站来说客套话,被翻山豹制止了,说他们是亲兄弟,不必客气,来,干杯。干了杯,还觉得意犹未尽,就站起来再次给小白鹤敬酒,非常恭敬,比给他爹敬酒还恭敬。翻山豹说,这杯酒是哥亲自敬你的,你得亲自喝,无论如何得亲自喝,哥亲自看着你喝,要是不喝,哥就一直站在这儿等着,要是不喝,哥会难受得一夜睡不着,说不定还得疯。小白鹤被捧得晕头转向,捧起一满碗酒喝下去。翻山豹亲自为手下夹过去一大块牛肉,亲自塞进得力干将嘴里,呜呜啦啦说:“兄弟,你听我说,这两天你再托人给你娘——不,咱娘,咱娘,送些榔子,让咱娘不要挂念,就说在外面生意不错,让咱娘别挂心,保养好身体,有机会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亲自看望咱娘。”
小白鹤感动得热泪盈眶,鼻子发酸,“谢、谢大架子。”
“兄弟,咱们山寨现在还小,过一段兴旺发达了,将咱娘接到山上,让咱娘好好享几天清福。来,干杯。”翻山豹一句一个咱娘,叫得比生他养他的亲娘还亲。小白鹤更感动了,哽咽地叫一声“大哥”,说不下去了。
翻山豹进入了角色,以至于忘记了是在演戏,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兄弟,咱俩是亲兄弟,我是你亲哥,你是我亲兄弟,对不对?”
“对,对……”小白鹤喝得东倒西歪,几次都差点趴到桌子上。
“来,亲弟,喝,亲哥,敬、敬你,你一杯。”
喝到半夜,小白鹤摇摇晃晃地出门了,出门时还知道往自己的茅草庵走,走出十几步,感觉天地旋转,黑影里的东西离他远去,好像要将他撇下。他摇摇头,想镇静下来,没有用,天地和山峰不但走,还玩着花样转着圈子走。他慢慢腾腾地挪步,将早就憋得难受的家伙掏出来,准备撒尿,但脚步立不稳,几次想倒下去,摇摇晃晃,寻到一棵核桃粗的小树,用胸口靠着,可以放心大胆地掏家伙了。费了不小的气力才将家伙掏出来,双手握着往外射。憋了满满一肚子的水还没有排净,脚步又晃荡了,他极力往小树上靠,小树顶不住他高大的身躯,往前边弯下去,小树越往前弯他越往前靠,小树已经弯得不能再弯了,他的身子仍没有站稳。终于,小树从腋窝下蹿出去,他身子失去平稳,摔倒在尿窝里,骨碌碌顺山坡往下滚,幸亏被一块石头挡住才没有滚下山。
翻山豹死猪一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梦里也没有忘记弄个压赛夫人的美好愿望,呼噜声拐着弯响,像驴叫,又像鬼哭狼嚎,还像鬼唱歌。这是堂将们最后一次听大架子歌唱了,以后再也听不到他们敬爱的大架子一高一低一长一短的美妙呼噜声了。
注释:
[1]念语子:哑巴。
[2]春点不开:不会说行话。
[3]空子:外行。
[4]接线的:侦探,打探情况的人。
[5]水狗子:巡警,警察。
[6]挂住:入伙。
[7]拔香头子:退伙。
[8]游吃队:小股土匪。
[9]涨:扩大。
[10]顶天:帽子。
[11]护脸:眼镜。
[12]棚头:要饭的头目。
[13]顶硬:胆大。
[14]打食:弄吃的,指土匪下山活动。
[15]望水:打探情况。
[16]放卡:站岗。
[17]荣马子:小偷,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