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林青和禹殿文找好干店，吃了带来的馍，喝了干店里的水，去庙会上转悠了。禹殿文对啥都新奇，唱戏的也看，玩魔术的也看，卖小吃的也看。邱林青满脑子胡思乱想，丢了魂似的，啥都看，啥都没看进去。回来时邱林青说想到街里面看看，两人绕道去了东十字街。到了东十字街，邱林青假装撒尿让师弟先走了，他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那棵弯腰老榆树。邱林青对着老榆树发了一会呆，想起了《天仙配》里那棵老槐树，看着看着干枯粗糙的榆树皮里出现了会首的闺女，他想念叨女子的名字，可不知道人家叫啥。
晚上，邱林青编瞎话说累了，不想出门，师弟刚一出门，他麻利地跳下床，风驰电掣地跑到弯腰老榆树下。等了一会，不见女子来，他开始怀疑洋学生耍弄自己，他暗暗嘲笑自己，没出过门，没见识，尽耽误看戏，想离开又不死心，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等了一顿饭工夫，感觉比一天还长。他点上一袋烟，吸完了还没见人影，暗暗对自己说，再等一袋烟工夫。又一袋烟抽完了，还不见洋学生来，这时才醒悟，受愚弄了，人家给个棒槌就当针（真）了。他狠了狠心，决定去看戏。就在转身的时候，在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缓缓从街那头走过来了，他瞪着眼伸着头仔细瞅瞅，心都要蹦出来了，迫不及待地往前走几步迎上去。
寒暄几句，洋学生爽快地问男人叫啥名字。邱林青心跳得厉害，脸发烧，声音颤抖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与邱林青的扭捏相反，洋学生大方地自我介绍说，她叫韩秀雯，在省城开封上学，去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局势动荡，爹再三催促，让她回来帮助照看染坊生意。她很想和同学们一起去奔赴抗日前线，但爹说啥也不让去，爹就她一个宝贝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活不下去了。她耐着性子在染坊里待了几个月，每天出入染坊的人不是趾高气扬的达官贵人，就是满身铜臭的商人，再不然就是穷苦人，没有一个顺眼的，她早厌烦了枯燥乏味的生活，邱林青的出现让她耳目一新。在这动乱世道，爹带着她生活担惊受怕，想早点将她嫁出去，过安稳生活。爹托人给她提了不少亲，都是商人子弟，她没看上，坚持要自己找人家，爹要是强求，她就以逃出家门参加抗日相要挟，爹气得大骂，却没有办法。最近爹看中一个小染匠，人老实，技术也不错，想招他做上门女婿。受过新思想教育的韩秀雯不听爹的安排，想逃出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庭，却一直没有勇气，下不了狠心。今天，染坊里安排老染匠看门，老染匠也是戏迷，听说秀雯要替他看门，一溜烟跑去看戏了。韩秀雯在院子里坐下，正在看一位朋友送来的竹沟编印的《小消息报》，听到邱林青在门外吆喝，出来一看，顿觉眼睛一亮，情绪高涨。其实，邱林青走了以后，韩秀雯心里咚咚敲鼓，后悔太莽撞，连啥根底都不知道，就约人家见面，人家还以为她是疯女子哩。晚饭后，犹豫再三，韩秀雯还是来了。闲聊几句后，韩秀雯问邱林青牛蹄庄离竹沟有多远，听说共产党在竹沟领导的抗日救国运动有声有色，影响不小。邱林青不知道竹沟，讲了他们闹红枪会的事，韩秀雯感觉新奇，问这问那，将红枪会活动的许多细节都问到了，并说过几天去牛蹄庄看看红枪会，开开眼界。二人谈得很投机，越说话越多，看看月亮升高了，韩秀雯不敢停留，让邱林青次日上午去染坊找她。
分手后，邱林青兴奋地跑去看戏了。会场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数十支胳膊粗的大蜡烛将舞台照得明亮如昼，《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正唱到精彩处。邱林青懂一点戏，在黑影里拼命往前挤，观众都聚精会神地看戏，没有人注意他，一直挤到最前边，还准备往前挤，冷不防肚子被人狠狠撞一下，扭头看，一个士兵用枪托砸了他的肚子。他心里窝火，想发火，又忍住了。他的目光从舞台上移下来，见最前面一排坐着几个人，身后坐一排卫兵，看样子像达官贵人。他问一个老汉，回答说是那些人是郑县长、张旅长、警察局赵局长和本县的头面人物。邱林青又问老汉才知道，边沿穿黑绸缎的就是葛仙会韩会首。邱林青松弛的心立刻绷紧了，那就是将来的岳丈吗？转念又想，不觉泄了气，自己家穷得叮当响，韩家是啥门第？连郑县长张旅长都来捧场，多大的面子呀，两家一个天一个地，门不当户不对，韩会首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想到这里，他没心思看戏了，在人堆里找禹殿文。台上明晃晃，哇哇唱得热闹，台下黑压压望不到边，他想高声喊叫禹殿文的名字，却没有勇气。
邱林青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过老榆树时，仿佛又看到了韩秀雯散发着活力的身影，她的一言一笑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失落的情绪陡然高涨起来，只要会首女儿愿意和自己好就中，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除了穷哪一点不比别人差，不要长别人的威风，看不起自己。他充满信心，哼着小曲回到干店。师弟回来后，他抑制不住激动，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师弟。禹殿文替师兄高兴，让师兄明天请客，买几个肉包子，再打一碗酒喝。邱林青满口答应，禹殿文呼呼睡着了，他睡不着，一直到窗户纸泛白才迷迷糊糊睡去。
早晨，邱林青请师弟饱吃一顿肉包子，师弟去看戏了，他在街上心急火燎地瞎胡转，直到日头升高，约莫韩会首去会场了，才急匆匆赶往染坊。
染坊和昨天一样冷清，店铺门虚掩着，邱林青蹑手蹑脚溜进去，转身从里面插上门闩，穿过店铺从后门走进院子。院子里静悄悄，回头看看东院，大门紧闭，邱林青心跳得厉害，脸红，发烧，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推开那扇红漆大门，就可以见到思念一夜的心上人了，他的心快蹦出来了。往前走两步，他转念又想，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人，师父常常教导，要站得正立得直，这样偷偷摸摸进人家黄花闺女的院子，算啥？师父要是知道了，非打断腿不可。他扭转身子往外走，恰巧和韩秀雯撞个满怀。韩秀雯经不起邱林青铁块一样身子的撞击，差点摔倒。邱林青进店铺时，调皮的韩秀雯躲藏在柜台后面，看着邱林青插上门，出了后门，站在院子里迟疑，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准备从身后捂着他的眼，不成想邱林青猛一回头，吓她一跳，她蹲到地上捧着脸呜呜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