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刘本阙及刘本翼之间情谊究竟如何,已多年不涉朝事的管瞬深是不清楚,只知这刘本翼直到五岁时才赫然出现于宫人眼中。
就他如此推测下来,这刘本阙反而从出使人选中排除了。若是第一种,那么她应该颇为刘本翼忌惮,刘本翼应不可能指派她出使东渊;若为第二种,刘本阙本不欲理会国事,真有可能接下担任两国之间的任务吗?而且,这也不该是太上皇的至尊身分所为……
管瞬深正思索着,回神之际,却迎上一双明澈大眼,刘本阙的面容恍然就在眼前,他不由得退了一步,却见刘本阙将那件月白深衣放到他身前比划长短,嘴里喃喃着:“唔,果然没错,还是小了点……加上一条缥碧色环带似乎更好……”
管瞬深从未被女子如此近身,面色尴尬,总算忆起为何父皇在他临行前低声咕哝句让他换上白袍了。
敢情管陌延推辞不来,也与这事有关?
刘本阙彷佛对他的难色全然不察,将长衣归回原位,兀自咧嘴一笑,“瞬深,你不觉得飘飘白衣配上碧色腰带,更衬出你不堪盈握的纤腰吗?”她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双掌对着空气抓握,眸中的神采一览无遗。
管瞬深的脸色顿时变化万千,喉头动了动,最后只憋出一句:“魏姑娘,请别直呼我的名字,于礼不合。”
刘本阙先是微微瞠目,旋即低头,语气蔫蔫:“好吧……”
管瞬深见她片刻不说话,反倒感到些许歉然。
再怎么说她只是个女孩,姨母曾说过,姑娘家心灵都比较脆弱,直言她直呼名字于礼不合似乎有些严苛?而且,即便魏想容并非真正的魏氏嫡女想容,想必也是出于大家,禁不得半点不如意。
他仔细想了想,既然她出使东渊不过短短十数日,委实没必要与她较真。
正要告诉她可以通融,在抵达东渊皇宫前,让她直呼名字,刘本阙却猛地抬头,双眸水亮水亮的。
“那我可以唤你管郎吗?”
……不,他错了,什么姑娘家心灵脆弱这辈子绝对不会用在魏想容身上。
管瞬深咳了声,严肃道,“不行。”
“这样啊……”刘本阙想了想,“那瞬深你有没有字?”
“……并无。”
“乳名?”
“……没有,而且也不合适。”
“啥?”刘本阙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然后手一摊,语调无奈,“那怎么办?”
“……”该无奈的人应该是他吧?
“唔……”刘本阙摸摸下巴,神情无比纠结。
正当管瞬深以为她快放弃的时候,她突然抬头,欢喜地道:“有了,那我就叫你阿深吧!”
一听闻刘本阙的话,管瞬深下意识一愣,看着她豁然开朗的目光,竟是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本阙凑到他跟前,试探地唤了句:“阿深。”
原以为他应该会一如既往否认这个称呼,没料到管瞬深愣是半点反应也没,刘本阙嘿嘿一笑,道:“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决定了,我就唤你阿深!”
刘本阙哼着小调,转身继续看衣饰,错过管瞬深眼中剎那闪过的复杂。
……阿深。
阿深……
管瞬深望向正继续物色衣袍的刘本阙,正要开口,却见原先挪不开身的一个年轻伙计倒是走近了刘本阙,脸上是商人一贯的讨好,又带着一丝歉然:“姑娘,十分对不住。小店发生了点状况,能否……请姑娘及公子下次再光临?”
刘本阙放下手中的外袍,奇道:“状况?是什么状况?”
“这……”伙计顿时面有难色,瞄了她身畔的管瞬深一眼,见他虽未提问,眼中亦有疑惑,才吞吞吐吐地解释:“今日小店有位贵客亲身莅临,不知怎地……似乎不太对劲。这位客人身分娇贵,不是小店能得罪的,所以……能否麻烦两位,改日光临?”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少女及男子的神色。他们两人身上所著虽不特别惹眼,但那细致料子,但凡是识点布料的都看得出来并非平凡织物。因此尽管织锦阁在东渊赫赫有名,他亦不得不放下身段来告知两人店中的难处。
不说不打紧,这一解释,反倒掀起刘本阙的好奇心来了,本欲继续追问,只听管瞬深说道:“不碍事,我们本就是随意看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必真是有要紧的人在此。”
管瞬深一开口,刘本阙立马附和,“那是那是,阿深说得极对,那咱们下回再来看吧。”说着想拽管瞬深的衣袂,多亏他反应快,先她摸上来之前抽开。见未得逞,刘本阙也不灰心,只是嘿然一笑,缩了手作无辜样,便跟在管瞬深身后出了门。
离开织锦阁,刘本阙不时转头往它的方向看,见管瞬深未止步,她快几步凑到他身旁,笑问:“阿深,难道你都不会好奇,那锦织阁里究竟是哪位大人物在吗?”
管瞬深并未瞧她,只缓道:“魏姑娘就别好奇了,现下回去,恐怕会给他们添麻烦。”
闻言,刘本阙一时之间没有回话,只凝目盯着管瞬深的侧脸看,眨巴几下眼,恍若明白了什么,轻声问:“阿深,你在不高兴吗?”
不,也不是生气,倒应该说是……别扭。然而,他有什么好别扭的?
这半日来,管瞬深鲜少有过神情紧绷的时刻,现下出现这种表情,恐怕是她无意中触动了什么?
刘本阙又再看了看管瞬深,稍微往回推想了下,总算明白过来。
喔,原来如此。
刘本阙唇角微扬,见着管瞬深稍微缓和的神色,知晓他肯定是听到了,却又佯装未听清楚。
她心底暗自窃笑,笑着拍拍管瞬深的肩:“别气别气,听说那织锦阁在桓京也有店面,你既然那么喜欢方才我挑的那件衣袍,等到咱们回京,我再替你挑一件就是了。”
“……”管瞬深顿时无语。
“不知道桓京的美人会不会比这里多,虽然东土方志上有载:『东渊出美人。』,可是我这半天看下来,这兰夕就没一个美人有阿深你水灵的。”刘本阙面露遗憾,顺道摸了管瞬深腰枝一把,管瞬深闪避不及,愣是被摸个扎实,眉头隐隐抽了下。
“瞧瞧,连触感都差这么多……幸好我让哥哥请求陛下,要求东渊派个美人儿来,不然我这日子怎么过啊。”刘本阙幽幽叹息。
……她到底摸过多少人的腰?不对,她真的是女子吗?是听闻过大胤风气比东渊稍加开放些,可难道大胤女子均会化想法为行动?
管瞬深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对大胤的了解有如井底之蛙,只窥见一小部分。尽管他身上佩有符囊,若没有发动的想法,也不可能发动术法反弹,先前实时发动不过是他在寐前下了指令罢了,所以这次他真是被骚扰得措手不及。
至此,他想他总算得以了解,为何皇弟对于此番迎接大胤来使如此避若蛇蝎。
正要郑重告知刘本阙自重,勿总对他动手动脚,身后却陡然一阵纷乱,人群避让的脚步声、女子的尖叫和男人的低骂互相交杂,夹杂着紧急勒马的嘶鸣,不时耳闻几声“抓住他”的心焦吼叫。
“怎么回事啊……”刘本阙正要旋身瞧个分明,一道黑影霎时撞上她,害她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底朝天。也幸亏一旁的管瞬深反应够迅速,实时拉了她一把,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糗。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美人救英雄?
尚来不及为管瞬深出手拉住她而感动,即见原本撞上她的身影几步跑到管瞬深身后,纤手一伸,紧勾住管瞬深的手。
“好心的大侠,请救救我吧!”衣衫凌乱的少女楚楚可怜地道,仰望着管瞬深的眸子满是哀求。
转眼间,十来个婢女装扮的女子及数个家臣便急匆匆追来,向两旁扩散,大有将他们三人包围起来的态势。
“什么?”管瞬深一时间未反应过来,只想到方才才觉得大胤民风太过开放,此下在东渊便又出现了更为大胆的作为。
“啊!”这声是刘本阙喊的,只见她死死瞪着少女抓住管瞬深袖子的手,瞪得那块布料都将欲烧起来似的。
阿深的衣袂……
刘本阙清楚感到自己的牙根酸了起来。
她、都、还、没、挽、过!本来是想着一步一步慢慢来,没料想一个大意却让人捷足先登了!
……她心爱的美人的袖子啊!还来不及一试触感,居然因为他们这些无知的人们被一个陌生少女给抓了、给抱了、给玷污了、给亵玩了啊啊啊啊啊……
悲愤的浪潮在她脑海中翻了好几翻,激起千层浪。
婢女与家臣们对看一眼,接着一名较为年长、蓄有胡髭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恭敬一揖:“请两位将郡主还给怀王府,好让咱们一帮奴仆回去交差。”
郡主?怀王府?莫非她是……
男子的话如若触及他心中的往事,管瞬深心一动,不声不响地从少女手中抽回袖子:“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面色一僵,似有难言之隐,只是不卑不亢地道:“……这点恕王府难以奉告。”
管瞬深皱眉,正要出示身分玉牌以便厘清事由,就见刘本阙比他快了一步。只见刘本阙大步一跨,两脚大开,双手叉腰,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他微微一愣,还以为魏想容虽然言行轻浮,真遇到事情,里子也应是冷静沉着的,岂料这回她倒是当先挺身而出了。他忖了忖,原本已伸入袖口摸索玉牌的右手覆又抽了出来。
“这位姑娘,你这是——”中年男子见她越过管瞬深和少女而出,虽不相信刘本阙这女子有何本事,眼见她脸色不豫,还是稍退一步,身后的家丁则往前,个个紧盯着刘本阙,以防她做出意外之举。
“莫非东土的郡主们想行动均得要一干家丁丫鬟牢牢跟着?还是东渊风俗特出,堂堂郡主竟轮到下人来管束了?”刘本阙笑得如艳阳般灿烂,偏偏口气不善,配上那双阴恻恻的眸子更教人不敢逼视。
原本他们爱抓谁就抓谁,除了抓美人儿外她没兴趣出手干涉;只是,这群人千不该万不该追着一个女子跑,害她就此失去首开一挽管瞬深袖子的机会。
要知道她下足了多少工夫,不惜一反寻常作风,慢慢培养两人之间的感情,图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抱住阿深的胳臂而没被美人儿用异术弹飞,而是回眸浅笑;到如今……一切都被破坏了!
刘本阙心里的小欲念不断挠墙,而小欲念一闹腾,她刘本阙就想让人倒大楣!
“这……姑娘言重,小人亦是情非得已,全是听凭王妃之意,绝无丁点冒犯郡主的意思。”中年男子立马抱拳,额际渗出冷汗。
自幼于怀王鞍前伺候,直到而立之后有幸得怀王青眼,继承衣钵出任王府总管,少说已有十余年,何种风浪未曾见过?只是鲜少人敢于深受东渊皇族信任的怀王府家臣面前说三道四,更是无人如刘本阙当面指责他越权。
兴许一个小姑娘嘴里胡乱说出的话怀王不会轻易采信,但此时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加之方才郡主趁着更衣从织锦阁逃出,早已制造不少纷乱,街上的人们怕是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这儿的动静呢。俗话说人言可畏,怀王以仁立信,对于封地的人民更是疼爱如子、照料有加,他身为王府总管,自不可能一个个去堵那些百姓的嘴。倘若这小姑娘的话散播开来,恐怕会给怀王戴了顶治下不严的帽子。
况且,为人奴仆,最忌讳的便是被人指责越权,这句话对于他的杀伤力有多大,只有他们这些长期依附于王府底下的下人知晓。
中年男子不由得抬袖擦擦流下额际的汗。
这姑娘,着实不太厚道啊!
躲在管瞬深身影之后的少女见状,唇线一弯,释出了点笑意。
这两个月以来都是这戴总管拦着她,也不让她说上几句。得,现在遭报应了吧。
“你说你们是听凭王妃之意?王妃难道让你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们郡主了?”
“不……”王妃只是让他们好好照料郡主,可她并不知道,这郡主时时思忖着如何从王府落跑啊!
“既然没有,你私自带着一干下人干扰郡主行动,难道不是越权?”刘本阙眼一瞇,目露凶光。
“这……”
糟,被绕进死胡同里了。
管瞬深见那些奴婢家丁冷汗涔涔,委实看不过眼,是以正当刘本阙微微一笑,欲趁胜追击时,他急忙阻止道:“想容,够了,得理且饶人。”
出口的那一剎那,他其实是想着,哪般的理啊,他们只是尽忠职守,根本是她存心捉弄对方。只是碍于刘本阙的使者身分,他未将话说重了。
未料刘本阙浑身一震,竟是缓缓回头,乌亮的瞳眸满溢着不可思议,连开口都罕见地结巴了:“阿、阿深,你刚刚叫我、我、我的名字吗?是这样吗?我没听岔吧?一定没有吧?”
只可惜,叫的不是她的本名,不过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啊啊啊!
忆起管瞬深适才低沉清澈的嗓音,轻吐想容二字时那舌尖在上颚轻触的音调,刘本阙整个人都酥茫了。
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吶!
“……对不住,是我唐突了,一时之间不慎唤了你的闺名。”
“不要紧、不要紧,你叫,尽管叫。”刘本阙猛地摇摇头,胶着在管瞬深脸上的目光万分渴切。
唉,想容妹子你值了,让那么一个美人儿唤你名字。
心里固然有那么点羡慕嫉妒加上恨,但只要一想起管瞬深叫的实际上是自己,刘本阙就释然了。
“接下来的事可否由我交涉?”管瞬深确实无奈,还是未忘却自己叫住刘本阙的目的。
“当然可以,阿深要交涉什么都可以……”
管瞬深叹了口气,决定无视刘本阙的眼神,正了正神色说道:“这原是怀王府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但既然你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追逐一名身怀东渊郡主封号的女子,如若不将缘由稍作交代,怕是说不过去。”
见数个家丁奴婢脸色发青,复又探了探袖子,拿出另外一面木牌,在戴总管面前一晃。那木牌色泽沉暗,彷佛已有些年岁,只有镶在木牌上的角字与烫金边纹光采不减。
戴总管登时一愣,道:“您、您怎么会有王府的角字令?”
怀王府令牌一共五字,宫商角征羽,管瞬深拿出的令牌虽是令字数来第三字,然角字令唯有世子能使用,因此比起王妃的商字令倒是多了分威信。
管瞬深温言解释:“我与世子殿下算得上有些交情,出示角字令只不过为了取信于你,并无半分要挟之意,希望你能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