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小人虽不知公子是何许人物,总不会信不过角字令。”戴总管诚惶诚恐,瞥了眼显然竖着耳朝这里听着的百姓,向管瞬深走了几步。刘本阙见状,也凑近两人。戴总管不由得瞪了眼刘本阙,眼中忿忿,奈何管瞬深并未反对刘本阙插足,才低声说道:“前两个月郡主发了高热,醒来后整个人都不同了,活像换了魂似的。原先温婉文静的郡主老是大声嚷嚷着她不是郡主,素来喜爱的刺绣也不做了,古琴也不肯弹了,前几回还趁我们不注意,欲逃出王府,说是不信她会那么倒霉,赶上潮流。王妃为此是整日流泪,偏生王爷又不在……”
管瞬深不禁打断他:“那世子在何处?”
“世子随侍太子殿下去了趟清河国,至今未归。”
原来如此,怪不得王府乱成一团。
不过……若是他真的在,不知会如何处理。
管瞬深睐了眼青丝凌乱的少女。
没想到那个白胖的小女孩如今都长那么大了。
“后来郡主倒是安分些,不嚷嚷了,王妃认为郡主是憋在王府里憋坏了,才让小人带着郡主来织锦阁,裁些郡主喜爱的料子做衣。郡主生病以前相当中意织锦阁,小人见郡主不曾再有出逃的意思,加上更衣时小人不便在场,只让几个奴婢伺候着,没想到郡主就趁这个机会逃走了!”
听闻戴总管的解释,少女脸色变了变,顾及街道上人潮攒动,放低声量反驳:“我本来就不是你们口中的华阳郡主苏凌悠,我是苏泠泠,除却这肉身是她的,跟你们口中的郡主无半分干系,少扭曲别人的话。苏凌悠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我苏泠泠可不是!”只是说到最后,仍难忍激动,音量也不由自主提高了些。
这个世界?苏凌悠?
彷佛攫住了关键词,刘本阙的乌眸乍然一灿,她迅速看了苏泠泠一眼,郡主那张似玉娇颜此刻正因怒气而涨红。
于是刘本阙轻轻笑了。
看来这回的出游会很有趣!
管瞬深面上不动声色,却多看了苏泠泠几眼。
这女孩儿,他是见过的,只不过那业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的确,眼前目光灵动的少女看起来与以前那个总静静跟在兄长与他身后的内向女孩相差甚远,然而有道是沧海桑田、人是物非,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已有多年避开她的兄长苏方,更遑论苏凌悠了。数年之后,男女毕竟有别,他对于女子能避则避,加上一些考虑,与苏凌悠接触的机会也就被降至最低。
纵然苏泠泠说出如此吊诡的话,他亦不会感到恐惧。东土会异术者虽少,却不是没有,而儒风鼎盛的东渊并不崇尚鬼神之说,他也不会单凭几句话便思及怪力乱神。
戴总管心底直呼晦气,让她又找着机会胡言乱语了,老脸上却还得挂着笑讨好:“郡主,奴才知道你关了几日,心里头闷,只是千万别说这种话,实在不吉利啊!”
不是苏凌悠而是别人,如果不是丧气话,叫人听了还不成了夺舍郡主的妖魔鬼怪?
苏泠泠实在闷,也的确是被关出来的闷,但是和戴总管拚命扭曲她的话而窜起来的火气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早知道他肯定又会找些借口敷衍过去,但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温雅男子与少女的反应。
她有种直觉,这两人兴许能帮上她的忙,否则她也不会大意到在陌生人面前抖出自己是穿越的底细。方到这儿时,她委实是不敢置信,所以放声嚷喊,冀望这一切只是午夜梦回虚惊一场。解释的次数多了,她也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处境。人命可贵,纵使不幸魂落异世,她也不想一个胡言让王府请来什么道行高深的道士将她给打出去。只是当她知晓再过不久,王妃将为她选门亲事时,她总算忍不住了。
该死的,就算这身体的主人是个十七岁的郡主,因父母疼爱多娇养几年,现在在这具身子里的也是个来自地球现代的苏泠泠。十九岁,刚上大学的年纪就要她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她万万无法接受。
之前倏然得知高中同窗因怀孕而结婚生子时的震撼犹存,她又怎么可能在异世就突然改变态度?
十七岁已是王府挽留她的底限,她曾想过装病瞒混过去,但她可一点而也不精通药理,要骗过王府大夫简直难如登天,只能咬牙暗骂自己当初怎么就不是填的药学系。不是没想过逃脱,王府戒备森严,加上她刚醒来时大闹一场,别说是她,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又怎么可能从戴总管的眼皮子下逃走?于是只好拣了个出门裁衣的机会,想办法开溜。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尽管自己人单力薄,也应尽力一试。毕竟现在身子的主人是她苏泠泠,她可不想失去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权利。
“既然公子已经了解小人难处,是否能将郡主交由小人带回王府?”戴总管心中惴惴,小心打量管瞬深的神色,只见那双眸子波澜不起,本人不置可否,丝毫探不出个所以然。
按理而言,这是王府家事,向管瞬深交代缘由已是看在角字令的面子上,即使眼前这人是世子的挚友,也不能阻拖。
管瞬深不发话,倒是刘本阙兴致勃勃向他提议道:“欸,阿深,不如这样吧!你告诉那些人郡主由我们照看。”
管瞬深一愣:“这是为何?”
刘本阙瞟了瞟明显为自己去留紧张不已的苏泠泠,道:“这趟他们把人抓回去了,也难保下一次她又逃出来吧?既然咱俩的目的地就是皇宫,倒不如将她一道带过去。不是说世子随太子出使清河吗?我稍算了下,估摸他们俩从清河返回桓京与我们到达桓京是同一时间,也好避开王妃,解释郡主的异常情况。”
也是,王妃早因郡主苏醒后的言行不安过,若是让他们将华阳郡主带回,说不准又会徒增王妃心伤。若是交由世子苏方处置,应较有理解余地吧。
对于怀王妃,管瞬深仍是心存敬爱,此时发生苏泠泠这事,他亦无法袖手做壁上观。而怀王向来明事理,为人正直,怕是不会在王妃面前隐瞒这事。
但……
管瞬深迎上刘本阙盈满笑意的眼。
为何她要他捎上苏泠泠?
恍若要解答管瞬深心中疑窦,刘本阙低语:“我知道华阳郡主身上发生何事了,所以记得带上她呀。况且,你和怀王世子苏方不是好友吗?那什么角字令的,看起来就不是寻常令牌,否则这么离奇的事,戴总管又怎么可能随便告诉外人?”
“你怎会认为,我与苏方肯定有深交?”身怀角字令也不见得便是与令牌主人有交情了。
刘本阙嘴角牵动:“我虽然被关在魏家大宅子里,也不代表我那么孤陋寡闻吧?在你监国那段时间,东渊最风行的一句话不就是『文则管贤,武则苏长』吗?又说你们俩乃国之栋梁,年纪轻轻便任肱股之臣,我想装不知道也难吧。”
管贤之贤,是出自当年卧病于榻的东渊帝管怀世之言,他曾提到:“长皇子当为贤王。”这也是何以管瞬深并无亲王爵位,却被人称作贤王的缘故。
是以,刘本阙认定两人关系匪浅。
“不如你向他们表明身分,相信他们会放人的。”
“这……”
“你现在放郡主回去,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不知道喔。”刘本阙说着,又扫了眼沉默不语的苏泠泠:“或许天底下只有我能解决这问题了。”
不是她大言不惭,懂得苏泠泠问题的人恐怕不多。
“……好吧。”
刘本阙手支下颚,盯着对面的少女津津有味地吃着馄饨,那馋样子活像数十日未进食。看来温顺柔丽的面容与少女大口喝汤的动作全然不合。要是原本端庄乖巧的华阳郡主地下有知,说不定还要再硬生生气死一次。
管瞬深向怀王府表明自己的身分之后,戴总管迅速派人回府请示王妃,待获得王妃的亲口允诺,刘本阙和管瞬深才带走如获大赦的苏泠泠。当然,这些均是在百姓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表面上从织锦阁脱逃的华阳郡主是乘着轿子跟下人回府了,实际上则是苏泠泠再度回到织锦阁换了一套迥然不同的平民装束,一身行头也尽数取下,只拣了几样收进怀中,以备不时之需,其他随着戴总管、奴婢家丁以及轿子回府。为避免有心人看出端倪,戴总管挑了一名身形与相貌俱与苏泠泠相似的婢女充当郡主坐在轿中,由轿夫扛着才不会发现重量与来时不合。
刘本阙原以为苏泠泠会先开口询问关于他们将如何处置自己,抑或为何对她自称苏泠泠而非郡主丝毫不感到惊讶。出乎意料地,她只是指着不远处一间馄饨摊,表示自己饿了,想填饱肚子顺便歇歇腿。就某些方面而言,这个少女似乎少了根筋。
管瞬深则不时注意是否有人暗窥着这里的一举一动,无论是气度还是姿态显然与窄小又油烟混杂的馄饨摊十分不合,常引得路经这里的妇人及少女频频观望。
尽管他们已经尽量掩饰得不着痕迹,但百密总有一疏。他明白魏想容贵为大胤魏家嫡女及使者,初见魏想容及魏司容时两人看似一身轻便,却定有暗卫在暗地里护着,否则魏司容及大胤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将魏想容交予不通武艺的他?而管瞬深本身亦有防范,只是此时多了一个苏凌悠,目标增加,若有人想趁机掳走对怀王意义重大的郡主,凭他的身手怕是无法顾及。
怀王妃还是相当信任他,信任到连个暗卫都未派遣便让苏凌悠跟着他离开,他半是困扰半是松了口气。困扰的是要护送的对象多了一人,放松的是,此趟大胤出使东渊本就是机密,少了王府暗卫也就少了一张可能泄密的嘴。不是他不信任怀王及苏方选人,而是人心本难预测,上一刻还誓死守密的人,说不准回头就将你卖了。
纵然苏泠泠饿得前胸贴后背,被两道探索的目光直盯着,还是感到浑身不自在。摸摸肚子,大约有八分饱足,于是她将缺了一小角的碗搁在桌上,单刀直入地问:“你们是谁?又为何要帮我?”
刘本阙笑了笑,十指在下颔之下交错:“我叫魏想容,他是阿深,全名你方才就知道了。我们帮你,是因为你哥哥好像是阿深的朋友,举手之劳罢了。”
管瞬深闻言微微蹙眉。
方才魏想容用的理由是,她知道苏凌悠的情况究竟为何。他却觉得,这不过是原因之一。
不然她大可以向戴总管解释苏凌悠何以称自己不是苏凌悠而是苏泠泠,何必大费周章带着苏凌悠前去桓京?
“哥哥?”苏泠泠愣了愣,先是不解地眨眨水眸,而后似忆起什么,眼中筑起防备。
“我才不是什么郡主,我是苏泠泠。”苏泠泠忿然说道,手抱在胸前。
见苏泠泠以为她仍然不相信她的解释,刘本阙颔首:“我知道啊!你是苏泠泠,不属于这里的苏泠泠,你方才都说过了。”
苏泠泠狐疑地斜睨了刘本阙一眼,态度放软不少,还是澄清道:“我、我也不是烧坏脑袋……”
“嗯,你是穿越过来的,我相信。”刘本阙继续点头。
闻言,苏泠泠一双秀目霎时放光,越过桌面紧握住刘本阙的手,语气因激动而略微颤抖:“莫非你也是穿越女……”
“不是。”刘本阙含笑,瞅见苏泠泠眸光转黯,又补充道:“不过我哥哥是这种体质,用我们这里的说法,我哥哥会一种你们称为『穿越』的异术。”
哥哥?魏司容?
疑惑使得管瞬深心中泛起圈圈涟漪。
他不曾耳闻魏司容身怀如此特别的异术,难道是他不曾公开?
彷佛摸清管瞬深的想法,刘本阙明眸弯弯,补充道:“正确而言,我所指的是我的义兄,不是司容……哥哥。”
唉!只能暂时对不住亲兄弟了,希望他不会为此介怀才是。
她不得已在魏司容名字后加上兄长称谓,对于真正有血缘羁绊的兄长实感愧疚,私自腹诽又让魏司容占了辈份上的便宜。
“异术?”苏泠泠倒抽一口凉气:“不会是……我想的那种吧?就是可以让人飞起来之类的法术?”
苍天啊,她还以为好歹穿过来的是个架空仿中国的世界,初始还松了口气,毕竟中国的巫蛊道法,寻常人碰上的机率不大,不像西方魔法,遇到的机会不小。现在却突然得知这世界也存在着与魔法类似的法术在,这下要她怎么过?
刘本阙想了一会儿,答复:“我们这里的人,与生俱来便拥有异术的只是凤毛麟角,并不普遍,要撞上也得有些运气才行。除非握有符囊,但符囊本来稀少,也多不具杀伤力,你不必担忧。”
“这样啊……”苏泠泠拍拍胸口,算是解决最迫切的生存法则问题,“你刚才说,你的义兄是穿越体质,所以他可以控制自己想到哪个世界哪个朝代是吗?”
刘本阙歪头思忖,想起自家兄长上次离宫前似乎有说过要到哪里玩,于是道:“好像是这样。”
“太好了!”苏泠泠爆出欢呼,再度执起刘本阙的手:“虽然有点冒昧,能不能请你带我去见他?”
“为什么?”刘本阙与管瞬深同时问出口,唯一的不同便是管瞬深的语调中带了些忧虑,而刘本阙则有丝明知故问的味道。
早知如此,便不该带她出来,若是苏凌悠在他保证照拂的情况下出了岔子,他该如何面对昔日挚友以及对自己视如己出的怀王及怀王妃?倘若魏想容说的均是真的,那么苏凌悠岂不随时都可能从这儿离开?届时即使他有心想找,怕也是无能为力。
“我想回去!”既然这个世界存在异术,又存在着如魏想容义兄一般拥有穿越异能之人,苏泠泠相信反穿越回去并不如小说中写得那般困难。不需要凑齐秘宝,只要找到一个人即可。说实在话,就算是让她去寻秘宝她都肯了,更何况是寻人,而且眼前就有一个与那人有个连系的关系人,她更加不能放过。
穿越来到异世,她绝非自愿,若有法子能回去,她是一定要牢牢抓住的,虽然是有那么点对不住这身子原主人的亲人。
“……不妥。”管瞬深首先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