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确定眼前的苏凌悠已不是过去那个小女孩,只是外壳与苏凌悠一模一样,而真正的苏凌悠怕是早已香消玉殒、魂归西天。然而,若是她擅自披着苏凌悠的躯壳离开,那么怀王、王妃和苏方又该怎么办?难道要明明白白传达原本的苏凌悠已然含笑九泉,现下有一陌生魂魄霸占他们女儿的身躯?
他愈想愈觉得不妥当。
苏泠泠未料到外表看来随和的管瞬深会持反对意见,听到他说不妥,先是愣了愣,才问道:“为什么不行?”语气听来很是不满。
管瞬深直视着她,坦然答道:“虽然是我以自身的名义将你带离王府,但我的本意并非令你永远离开王府。”
让苏泠泠永远离开,且还是在王府众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然超过他容许的限度。王妃既然暂时将女儿托付给他,他便要负担起将她送还给苏方的全责。
“但你也知道,我分明不是那个郡主啊!”苏泠泠差点没揪头发,“难道你非得要我将这具身子还给他们,才肯放我离开吗?”
想也知道这并不可能。除非他想找来劳什子道士将她驱逐出去。
管瞬深不置一词,但瞧着他的眼神,显然不容许半分辩驳。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刘本阙乌黑透亮的眼在弥漫着烟硝味的两人间转了一圈,好半晌,终于笑嘻嘻地打圆场:“好啦!你们可别吵起来啊!要我说,其实这事情也并不是那么难吧。”
怎么说?
管瞬深和苏泠泠的眼神霎时转移到刘本阙身上。
“阿深,你也知道她不是原来的华阳郡主对吧!要我说啊,如果她是诓我们的,那未免也演得太像。”刘本阙也不解释,开口先问了一句。
管瞬深并未否认。
着实,苏泠泠的一举一动,以及说话的神情,并未有虚假造作之意。
一般人对于异术所知甚稀,即便她是郡主,较之黎民更了解异术的由来及种类,要凭空杜撰出一个他前所未闻的术法,一定有破绽可循,毕竟通异术者少,却并非寻不着。而王府下人们的叙述,也呈现了一部分事实,他们说郡主病笃,醒来后性情大变。病可装,反应可装,她若要做到全套,还不如再串通个高人,可是她没有,只是一个劲地想逃脱王府的掌控。王府下人所说更是不必怀疑,因为他们并没有替郡主演戏的理由,替她说谎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只是,纵然他清楚她早已不是苏凌悠,也万万不可能放她离开。
刘本阙仔细瞧着管瞬深的神情,当然知晓他对于苏泠泠的说法是真是假心知肚明,于是她笑了声:“那你何苦拦着人家呢?她也不过是想回家罢了,这是人之常情,回家对她而言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苏泠泠顿时面有得色,瞅着对头的管瞬深,彷佛从大将手中扳回一城。
幸好,魏想容看来是帮衬着她的。
管瞬深听了,当下并未反驳,只轻轻觑了刘本阙一眼,眼中漾着疑惑。
解决了一方,刘本阙转头,对着苏泠泠笑吟吟地问,“我说泠泠,你敬爱令堂吗?”
苏泠泠一怔,立马答言:“当然,有谁不敬爱自己母亲的?可是这两者间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从回家扯到爱不爱母亲上头了?
管瞬深顿时领悟了刘本阙的想法。
“当然有。你可别忘了,王妃亦同样是为人母,你舍不得令堂担忧,就舍得她为了女儿的事情成天泪流吗?”
苏泠泠不禁垂眼。
她没说的是,她想回家与母亲并无关联,在原来的世界里,父母双双早逝,从高中开始,她便是独自走来,欲穿越回去,不过是眷恋原来世界的一草一木罢了。然,有谁不爱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地?何况她并不是没有朋友,令她就这么永远离开故土,委实难受。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苏凌悠的手比她原来的手稍小了一点,细细嫩嫩,半丝瑕疵也无。长久练琴所造成的茧与她前世时常握笔而生成的笔茧不同,生在指腹,唯有薄薄一层。她知道,王妃为了不让苏凌悠的手留下茧,倒是下了不少功夫。而她在异世苏醒之初,手上的温度分明是王妃的掌传递而来。
在苏凌悠生病时,王妃衣不解带、日夜守候,只是未料想,最后盼来的竟非她的女儿。
她不是不曾感动,只是,为了陌生人放弃原来的世界以及朋友,她心中的天平并未因王妃的温情失重到此般程度。
只是方才刘本阙那么一提,王妃表露关切的脸庞顿时和记忆中母亲的容颜恰恰重合了。
“……我并不是她的亲女儿。”苏泠泠挣扎着,态度却明显松动。
“但你的身体原属于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下将养的女儿,这是事实。不然,你先把身体还给人家王妃吧!如此一来都自由。”刘本阙一针见血地建议。
“这怎么可能!”苏泠泠没好气道。
“所以啦,你就认命点,至少在王府众人以及熟识你的人面前扮演好『凌悠』。届时到桓京找到苏方,由阿深解释来龙去脉,得到他配合的承诺之后,再找我的义兄,情商如何让你回去。最后向王妃编个借口,就说你嫁了也比只字未留离开的好。至于如何让苏方配合……”刘本阙移目至默不作声的管瞬深身上,灿然一笑,“阿深,这就是你的任务了。向他解释这件事,不难吧?”
“……我知道了。”管瞬深低叹。
将找到魏想容的义兄排在找到苏方商量之后,也就免去了他原有的疑虑。虽不满意,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办法。只不过,要如何向苏方开口才是最大的难题。
十年的隔阂,不是说消去即能消去的。
“好吧!”苏泠泠撇撇嘴,勉强妥协。她想了想,加上但书:“但是,你们可别要求我在其他不认识华阳郡主的人面前也扮演她喔!”
她的个性跟苏凌悠岂止不同,根本是大相径庭。要她成日扮演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文静乖巧的华阳郡主,她可做不到。
不憋死才怪。
“那当然。”刘本阙笑着道,“不过,我的义兄可要一年后才会回来。在这之前,咱们得先把所有事情料理好!”
管瞬深几日前奉皇命至兰夕县接迎大胤来使魏想容,由于时刻紧迫,惟轻衣便装、匹马来至,虽是便于行动,但这会儿除了身分尊贵的邻国使者刘本阙,又加上了一个不谙马术的穿越女苏泠泠,管瞬深只能携着两人向附近的商家买了一辆马车,为了避人耳目,刻意挑了一辆外观不显眼的马车;反观车内,暖禢手炉、干粮净水俱全。他顺道雇了一名车夫,将价码商量妥当,又备了足够行程上急用的粮食,三人便马不停蹄地往目的地桓京出发。
刘本阙与苏泠泠比肩而坐,管瞬深则面对着两人,不时撩开车帘观望外头,以防万一。每逢夜里,为了避嫌,管瞬深则抱着毯子走下马车守夜。虽然刘本阙对此多有怨言,认为不该让水灵灵的美人如此受苦,管瞬深也不理会。
他至今未论嫁娶,据他所知,魏想容亦如此,而苏凌悠则已有一门亲事,还是谨慎点为上。
而白日时分,固然车中有个相识短暂的苏泠泠在,刘本阙亦不改趁机骚扰管瞬深的本性,能折腾便折腾,却又不能做得太过使得管瞬深忍无可忍,之间的衡量费煞她的心思。
好比她以略懂手相为名,拉过反应不及的管瞬深的左手,先是大力称赞了番好手相,又拉过苏泠泠的手,道了声本命富贵无乏,俨然一副江湖骗子的神貌。
苏泠泠听到刘本阙说会看相,倒是来了点兴趣。虽然她此时的手相并非原来手掌的纹路。
“想容,你不是大家闺秀吗?怎么会对这个有研究?”依她对于古代女人的印象,她们的标准读物似乎是女诫一类。
数日来,刘本阙已将自己的身分及此行的目的交代给苏泠泠,所以苏泠泠对于刘本阙的家世背景略有了解,而刘本阙又没有古代高门闺秀的架子,苏泠泠与她谈话也较无忌讳。管瞬深彼时倒没想到刘本阙会将自己的身分老实交代,毕竟这趟来东渊,是两国之间至高机密,但对她的莽撞也莫可奈何。
当然,苏泠泠所知晓的是属于魏想容的部分,而不是刘本阙自己的部分。
刘本阙道:“东渊的情形如何我不知道,大胤是女帝开国,对于女子并没有那么多约束。虽然世道是以男子继承衣钵为主,在大胤,女子任官、开业均有之。既然都能参加官考,研读仕书,又怎会限制阅读区区算卜之书?”
不过,她的确是不通算卜之术。
听刘本阙这么一说,苏泠泠顿时对大胤充满好奇,她还真想见见古代女子任官的模样,不一会儿却又想起自己前途未明,能不能说动苏方还很难说,她相信,若是苏方不肯接受她的说词,她有很大机会还是会被带回怀王府,别说去大胤瞧瞧,恐怕连刘本阙的义兄都不得见。
于是她叹了口气,低声喃喃:“要是我也有机会去大胤就好了。”
刘本阙瞥了垂头丧气的苏泠泠一眼,没说什么。
听闻刘本阙所述,一丝疑问霎然闪过管瞬深脑海中,他顿时忘记自己的手还被刘本阙握在手中,便讶然问道:“既然如此,为何魏使者至今未有出仕?”
刘本阙仔细想了下魏想容的真实形象,又和魏司容平时叨念磨合一番,才道:“志不在此,这次来使东渊,我也是千百个不得已啊!”
碰见管瞬深投来的怀疑目光,她又笑了笑,在管瞬深右手食指那点墨色上轻轻摩娑,“好吧,我承认倘若没有阿深这样的美人,我才不想出来呢。”
管瞬深身形猝然一僵,迅速抽回手,刘本阙没勉强,让他得以顺利抽手。
食指上残留的余热还撩拨着他的心弦。
迥异于管瞬深僵硬的神色,刘本阙彷佛无事人一般,溢美道:“阿深的手很美,可惜白玉微瑕啊。”
管瞬深眉头跳了几跳,不禁抿唇,相当清楚她所指为何。
苏泠泠看着两人,眨了眨眼,忍不住问道:“……你们是情人?”
“……不。”管瞬深未曾迟疑。
刘本阙闻言,立马捧着心道:“啊!阿深好快否认,我好伤心……妾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苏泠泠看了看面色更为不豫的管瞬深,又看了看作势躺倒的刘本阙,总算领悟这是桩落花有意,但流水未必无情的女追男戏码。
“没有的事,别听她胡诌。”管瞬深淡淡道,“她是远道而来的使者,而我是负责接迎使者至王都的人,如此而已。”
“呜,阿深好无情啊!”刘本阙掩面,抖了抖肩,佯装难过。
这样子骗骗无知的人还行,在对刘本阙已有大致了解的苏泠泠眼里,她的样子比较像是在窃笑。
曾被夜探房间的管瞬深就更不用提了,刘本阙隐于纯良眼神下的真面目,吃了那么多次暗亏也该心知肚明。
*
碍于行中还有两个女子,管瞬深曾交代车夫行进速度不得过快,当他们到达东渊的国都桓京时,比之管瞬深到兰夕县费的时间还要长上三分之一,花了将近二十日才到。二十日的路程,对于三人而言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但踏下马车,抬头望见东渊皇宫的那一瞬,三人还是松了一口气,尤其是管瞬深,在饱受十来日言语及肢体上的骚扰之后,总算不必与刘本阙待在一块儿。
刘本阙掀开帘幕一角,饶有兴味地观赏窗外的市井百态。就这方面而言,东渊的风俗民情与大胤极为相似,只除了两点……大胤对于女子出仕更为容忍,以及东渊男子比起大胤,就是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雅度,使得东渊男子气度容貌冠绝天下。
刘本阙摸摸下巴,看看车外,又看了看管瞬深,大致理解为何自己的祖先那么喜欢东渊开国皇帝了。
也怪不得大胤开国皇帝刘响忘不了东渊开国先祖管华澜,为之形销骨立,为之焚心断情,见管华澜弃誓移情后,剑指东渊扫荡东土,最终郁郁而终。更有野史传言,刘响并非因病驭天,而是自刎而亡。
东渊的男子,的确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本钱。即便是穿道而过的寻常百姓,都自有一分风雅,不愧是东土十国之中儒雅之风最为盛行的国家。
苏泠泠原本打定主意不看窗外景色,见刘本阙直盯着外头,却也忍不住凑过去,一双明眸映着景态,闪着新奇的光。
“马车不能入宫。使者大人,请在此下车。”管瞬深率先跳下,旋身后语调已然添上尊敬。他朝刘本阙摊出右手,敛眸垂睫,好似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自从那件事情之后,管瞬深对于刘本阙能避则避,鲜少近她一尺之内。
刘本阙眨眨眼,随后一丝玩味的笑意浮上嘴角,“那就拜托你了,殿下。”
将手置于管瞬深的掌上,她一跃而下。
打发了车夫,向内侍打探清楚东渊帝的位置后,管瞬深嘱咐内侍官为刘本阙和苏泠泠安排居所,便自个儿进宫面见皇帝了。
宫外设有专门让各国使者下榻休憩的使馆,但刘本阙实际上是大胤太上皇,更兼手中握有东渊百年来的罩门,东渊帝自不可能委屈她居于宫外。因此内侍官是将刘本阙领到东渊帝在宫外不远处设置的一座楚燕行馆。
说起这行馆,曾是元帝爱好狩猎,因而在郊外建起这座行馆,更在宫墙外打通一条密道至通往行馆,供自己闲暇时得以过去透透气。传位至上一位皇帝,皇帝勤于政事,此处便荒废了,直到接到刘本阙要来的消息,东渊帝才命人将行馆重新打理一番,犹可见当年的富丽堂皇。
原本苏泠泠作为华阳郡主,到了皇宫应该先行入后宫面见皇后诸位贵人,考虑到苏泠泠根本早已不是苏凌悠,不识半个人,管瞬深只好暂且隐瞒她的身分,内侍便将她作为大胤使者随行的客人看待,亦将她安排于行馆内。
当宫人将刘本阙和苏泠泠领到行馆时,刘本阙微微颔首,表面上看来相当满意,待内侍转身为她们开门,她的眼角却倏地抽了抽。
东渊帝那老头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竟然安排她住在这里。什么楚燕行馆,离阿深居住的地方该有多远啊!
若果她未记错,管瞬深虽已逾弱冠,东渊帝却未有替他于宫外建府抑或分配封地的打算。按理而言,已成年的皇子居于内廷之内委实有些尴尬,但管瞬深回宫,仍是得于宫中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