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她撬开房门,不难;但要她飞过宫墙,那是难上之难。
名义上她是大胤使节,私底下她是大胤太上皇,但无论哪个身份,明着要求进入管瞬深居住的内廷均有不妥之处。
识相的话,应该让阿深来陪她才是!可她又相当清楚,若不是她在信中要求他派遣东土素以容色闻名的管瞬深至兰夕县迎接,东渊帝怕是不会令他与她有所接触。而今回宫,东渊帝大抵不会再放人出来相见了。
在刘本阙咬牙切齿、气愤难平之际,内侍已分配好她们各自的居所,并遣了一批暂时于行馆中当差的内侍、宫女,殷殷告诫他们得用心服伺两位。
“……明日酉时三刻,陛下于太掖池设宴为贵国及大胤使臣接风,有请使节大人及姑娘出席。如若两位无事,奴婢告退。”长脸的内侍官言毕,欲拜退而出,苏泠泠突然出声喊住他:“且慢。”
内侍动作一滞,慢悠悠问道:“请问姑娘有何事交代?”
虽然他不知苏泠泠身份为何,管瞬深却是交代过不可怠慢,他们只好先以姑娘称之,礼数上亦不敢简略。
“行馆中有书可看吗?”
尽管这几日藉由管瞬深和刘本阙的口中得知不少关于东土的消息,苏泠泠仍旧深感不足。距回去原来的世界,恐怕还有很长一阵子,在此之前,她希望能多了解一些东土的知识,以免触犯某些禁忌。
内侍诧然看了她一眼,随后道:“有,在姑娘的寝室亦有备之,若是姑娘觉得不够,可以问锦环、绣玉取之。”
锦环、绣玉是被皇宫分派下来服侍刘本阙及苏泠泠的宫娥。
太好了!
苏泠泠不由得展颜一笑,和颜悦色道:“麻烦您了。”
内侍连忙一揖,“不麻烦,若大人与姑娘有要事,可让锦环、绣玉传唤。”旋即带着几位内侍躬身而退,只余下两个粉装宫女。
“你们两个先下去罢。”刘本阙见内侍离去,当即对着两个宫女道。
“是。”锦环、绣玉福了福,退出槛外。
“唉……”耳畔关门声一落,刘本阙便一把瘫在椅上,“又是宫宴,真麻烦……”
不是没参加过宫宴,想当年她未登位时,以皇太孙身份参与的皇宴不知有几。只是那时尚有储臣魏司容、宋禹照应着,连对政治耐性不足的尉蓝及不通朝务的殷九棠都曾被她死活拖着去,有他们的陪伴,倒不是太难熬。如今身在邻国,只身一人,而魏司容等人远在大胤辅佐三个新任辅臣,自然仅能由她独揽所有麻烦事了。
不过有好处亦有坏处,至少宴请清河、大胤两国使者的宫宴,身为东渊帝膝下惟两名皇子,管瞬深没道理不出席。
“的确麻烦。”苏泠泠忆起原世界麻烦的人情交际,心想这与刘本阙心烦的大致上差不了多少,但交友不比国宴,国宴每一场都是不见血的厮杀。
思及此,她迅即紧张地问道:“这种国家级的宴会,我应该不必参加吧?”
光是处理人际关系她就焦头烂额了,何况是这种高等级的政治宴会?她可一点也不想搅和进去各国的政治角力啊!
“自然不必,在阿深还没向苏方套好说辞前,你只能待在这儿看书啦。”刘本阙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慌张,“不过……说到苏方,不知道阿深遇到他了没?既然都提了明天有宫宴,看样子太子应该带着清河使者先我们一步抵京了才是。”
刘本阙提及与苏凌悠血缘上的兄长,苏泠泠登时萎靡下来。
虽说是由管瞬深出面解释,她也不可能避着苏方啊,占着别人妹妹的身子,又怎么可能躲在管瞬深和刘本阙身后?迟早要由她自己面对。
也不知,苏方得知真相之后,会不会找来道士将她这个霸占妹妹身躯的魂魄彻底灭了。
*
在刘本阙与苏泠泠各怀心事之时,管瞬深已入了紫阳殿,向东渊帝娓娓交代自己至兰夕县迎接大胤使者魏想容的前因后果。除却说明使者身份,他不忘提及途中所见,唯独有意无意之间忽略了碰见苏凌悠且同行之事。
东渊帝则静静听着,眼睫半阖半瞇,只有右手食指习惯性敲着椅座扶木,从头至尾,未置一词。
待述说终了,管瞬深抬眼望向漆座上神情慈蔼的东渊帝,按往常等待着东渊帝进一步问询。
东渊帝沉默了一阵,总算缓缓开口,眉目含笑:“做得很好,深儿。明日朕为两国使者设了洗尘宴,你且记得赴宴。”
“是。”他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你母后已有数月不曾见你,时常挂念着,今夜你便留下罢。”不待管瞬深回应,东渊帝管怀世又云:“昨日延儿、世子已带着清河使者返京,朕特地留了怀王世子明日赴宴。你们俩多年不曾好好聊聊,不如趁此机会叙叙旧。”
听到首句,管瞬深本欲说些什么,而东渊帝的末语又令他心下一凛,好半晌才垂睫低声道:“……儿臣明白。”
避而不见近十年,原来还是终有面对他的一刻。
退出紫阳殿后,管瞬深记挂着皇帝的叮嘱,先是去了一趟立政殿看望皇后。他踏入立政殿时将近午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正准备传膳,皇后一见到他,年逾四十却保养得宜的丽容顷刻间绽开了亲切的笑容,赶紧吩咐宫人为管瞬深多备一副碗筷,自己又是走近管瞬深替他理理衣领,掸了掸尘土,又问他这几个月来的所见所闻,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不同于宫外的臆测,皇后本人并不光艳,亦非清丽之姿,但眉宇间总有着飞扬的神采,且双目炯炯有神,有几分江湖儿女的英气,彷佛即便是身着厚重的皇后朝服,于草原上策马扬鞭亦不显得突兀。站在管瞬深身旁,不像是对母子,倒肖似是姊弟。可惜十年宛似流水,她久居于皇宫之中,多少失去了点管瞬深初次见到她时,那种神气飞扬的风采。
对于皇后的殷勤嘘问,管瞬深浅笑着答应,趁着宫人摆膳的空档,侃侃而谈半个时辰前同皇帝说过的见闻,同样忽略了苏凌悠的部分,只不过较之对父皇叙述的拘谨语气,这回倒是带了些风趣。他知道母后素来喜欢听他说些出游见闻,尽管管瞬深的经历并不比她还熟悉。
如他所想,皇后听罢,幽幽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只一声叹息,管瞬深便知晓,她定然又是想起往事了。同样的场景他已屡见不鲜,因此他并未作声,静待着皇后的惆怅过去。
然而,不同往常,今日的皇后除了叹气以外,竟又道:“如果我能亲自去,不知道该有多好。”
身边服侍着皇后用膳的宫女素妍是个贴心的人物,闻言立马低声喝退待命于立政殿的宫娥宦官,使了眼色让他们毋要在他人面前乱嚼舌根。
管瞬深怔然,未料皇后竟连本宫这个称谓都去了,还说出此番话来。
“……娘娘,现今不比过去啊,您至今是立政殿的主子了。”素妍温言道。
这番话原有丝安抚的意味,亦不忘提及立政殿,希冀皇后能记着自己的身份,勿将心事尽数吐露,毕竟隔墙有耳,谁知殿外有多少人竖着耳朵听着。
皇后看了她一眼,却喃喃道:“是啊,到底不比过去。”
虽然是重复素妍的同一句话,显然听来有很大不同。
管瞬深见状,心下略踌躇,本欲说些什么,却见皇后转过臻首,面上怅然早已消失无踪,彷佛从未有方才那一段对话般,笑着问道:“深儿,你这一路过来,有没有什么中意的女子?快告诉母后,也好让母后替你做主找个伴。”
皇后的口气不似皇后替儿子物色妻子,倒若长姊替幼弟寻门亲事似的,也不顾及对方的家世是否与管瞬深相衬。但管瞬深心里明白着,皇后温亮瑜本非出身东渊世家贵第,而是生于江湖,加上自身性格原就不拘小节,对于亲事匹配与否并不介意。对她而言,只要郎有情妾有意,没什么好阻拦的。她本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温亮瑜与还未登基为东渊帝的闲散王爷管怀世亦是结识于江湖,决定相守并非媒妁之言所成。
可惜皇后虽跃跃欲试,管瞬深只是淡淡答道:“目前没有。”
皇后咦了声,“母后还以为,那大胤的魏想容姿容才德芳名远播,这一路上会打动深儿呢。”
管瞬深向她提起旅途所见,不免会提及刘本阙所假扮的魏想容。虽然东渊帝说过,接迎大胤来使是个秘密任务,既然魏司容及魏想容均大方坦白自己的身分,就算让皇后知道应也无关紧要才是。再者,东渊帝也没让他向皇后隐瞒什么,否则让他过来见皇后时便会提醒了。
只是皇后不提则已,这一提却让管瞬深忆起刘本阙那张笑得流里流气的面孔。
“……没有的事。”
“那便算了。”见他坚持,皇后并不勉强,只是凝视着管瞬深俊俏的眉目,在心中暗自叹息。
便是那么多年过去,这孩子依然惦记着那时的事呢。虽然她并不喜欢这座皇宫,但是倘若那时她和管怀世均在桓京,那些事情是不是便不会发生了?
对于管瞬深,她存着怜惜心疼。只可惜,他太倔了,也太过懂事,表面上看来一丝裂痕也没有,可有谁知那层皮面底下是不是真无裂痕了?
即使心中萦绕着这些想法,皇后仍是笑了笑,没有多问,彷佛什么也不知情。
这样或许对管瞬深是最好的。
“深儿已经成年了,有没有想过要在哪一块地方建府?”
管瞬深闻言,顿时垂睫,眼中的思绪就此掩住。
“……还未想过。”管瞬深噙着浅笑,“兴许,过阵子儿臣会到东南边瞧瞧。”
皇后愣了愣,微微拧眉,弹指间心中有了盘算,嘴上却说着:“多看看也是好的,想当初及箕之后我便离家四处游历,结交不少朋友。后来更有人偷偷带着我到亟国去,虽然途中吃了不少苦头,但一见到亟国的雪景便什么都化了。亟国的雪啊,真的是棉絮一般。”
亟位于东渊及清河之北,层峦围绕,在东土之上俨然自成一方。传说天神后弼便是将于亟,以玉造人,其中一块摔碎的玉便成了亟国的护国四家,四家的血缘也与天神最为亲厚,而亟更是东土百姓心中的神国。只不过,亟国并不若其他九国,有经贸往来,而是封国自守,南方群山迭翠更是成了亟国的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鲜少人能真踏上亟国,唯有极少数人为亟国护国四家邀请而至,其他人不是死在前往亟国的雪路上,便是中途为亟国兵士所杀。因此,这趟旅程对于温亮瑜而言才那么印象深刻。
管瞬深听她又提起往事,不由得一笑,正要接话,却闻外头响起一阵问安声,随后太子管陌延及怀王世子苏方便跨入殿中。
太子见着皇后及管瞬深坐在殿中,先是一愣,朗笑道:“哈哈,这么巧!皇兄也在?”旋即快速瞥了眼身后的苏方,背后却是冷汗直冒。
糟!那么尴尬的场面也给他撞上了!真是好运气!
朝中人尽所皆知,管瞬深与苏方碰上面从不如其他人一般客气地寒喧几把,而是冷面以对。即便是皇帝病笃,管瞬深暂时监国那段期间亦是如此,双方几乎没给过对方好脸色。两人不和的传言因此不胫而走,少数知情者讳莫若深,绝大多数不知情者还是宁可信其有,尽量避开两人会面的尴尬局面。久而久之,凡是开席宴客,百官也从来不敢同时约请两人。要嘛,两人都不请;要嘛,便是壮着胆子请来一人,只不过那样必定要得罪另外一方。
是以管陌延现下才会那般尴尬,尽管他是知情者之一。
原以为两人又要僵持不语,正想想个话题热热场面;只不过出他所料,管瞬深这回不闪不避,迎上苏方的目光,主动问后道:“……许久不见。”
苏方登时一愣,那双眸子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管瞬深没立刻解释,只对着皇后道:“母后,能让儿臣和世子说些体己话吗?”
皇后虽感诧异,当下只点点头,笑道:“自然无不可。”
得到许可,管瞬深便与苏方暂行告退,徒留管陌延看着殿外,依然一愣一愣的。
这……纵然他不希望他们继续行同陌路下去,这样的转变未免也太快了吧!
管瞬深步出立政殿后,为避免与苏方的谈话令有心人听去,当下一思索,仍是决定回自己的寝宫琼成宫。
琼成宫与皇后温亮瑜所居之立政殿有一段不小的间距,琼成宫位于太极宫内廷,不若立政殿坐落太极宫西南隅,紧邻外朝,是以两人行至琼成宫途中,即便管瞬深特意拣了条人迹罕至的小道走,还是为不少外臣撞见,个个无不是神情惊诧反应不及的。管瞬深无声地笑了笑,虽然知道这条消息肯定没多久便会传到百官耳中,却无意交代他们不可多言,否则倒像是彰显自己心虚,只静静领着面色莫测的苏方继续朝琼成宫走。
琼成宫已有三十来日未迎接主子回来,一踏入宫中,一切倒是安好如初、未染纤尘,可见宫人并不敢因他不在而怠慢。管瞬深喜静,未在琼成宫内配置多少名宫人,再者,十七岁以后鲜少待在琼成宫内,也无须太多宫人。一名宫女见苏方与管瞬深同时出现,面上倒没显现多大惊愕,沉稳地替两人奉上一壶君山银针之后便安静退下。
与方纔在立政殿的反应相较起来,苏方此时明显沉静许多,只是默然饮茶,一双眸子却甚是明亮,似乎在等待管瞬深开口。
管瞬深本欲拜见过皇后之后,再忖度如何面对苏方,却未料见会在立政殿里遇上。回京途中,他反复想了十数个法子,能不面对苏方,便不面对。可惜,苏方断然不会随便相信替他传话的人,曾相伴五年,他心中明白着。而现下不得不面对他,却是因为早已没有隐瞒他人的理由,不如正大光明地找上他。
只不过,尽管心中已有决断,真正与他面对面坐着时,仍难免尴尬。无数次的脑中推演,于此刻都成了泡影。
管瞬深浅泯了一口茶,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启口。
两人俱沉默着,唯有茶香缭绕,不觉间漫了满室。
过了好半晌,管瞬深才缓缓开口:“……这些年,你过得还成吗?”
他搜肠刮肚,思来想去,还是只能问出此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