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没算到管瞬深竟以这句话作为开头,先是挑了挑眉,语气不善:“我过得如何,还须贤王殿下纡尊降贵来询问吗?何况,除了这三年你多不在桓京以外,咱们还不是时常碰面,我过得如何你一清二楚,哪来这种问法。”
果然如此。管瞬深心忖。
他很清楚,这句话是最坏的开头,偏偏却忍不住问了,招来苏方的冷嘲热讽也是理所当然。纵使不得已,他自十年前便再不与苏方私交是事实,让苏方不明不白地贴上他的冷言冷语,也算得上是他之过。若不是为了解决苏凌悠的事,他也不会找苏方攀谈。因此他并不奢望苏方见到他主动探问会感到欣喜。
见管瞬深不说话,苏方斜睨了他一眼,哼了声:“怎么,没话说了?也对,我和贤王殿下本就没什么交情,谈不上什么话。”
“苏方,是我对不住你。”管瞬深低低地道。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出口,对面的苏方似是吃了火药似的地,倏然长身而起,乌眸圆瞠,扬声骂道:“管陌桑!你这温吞的性子何时能改?你到底欠我这句话欠了多少年了,你倒是说说看啊!”
苏方现今这副样子,若是教其父怀王及苏方手下领过的兵士们看了,肯定要咋舌不已。苏方贵为怀王嫡子,身带祖荫;于朝中亦是太子伴读,深受管陌延信任,且自身文武皆通,兵略尤其不俗,无论是在东渊帝及文武百官跟前;亦或是在严父慈母及友伴眼中,苏方均是个面面俱到、沉静慎思而后动之人,否则也不会与贤王管瞬深齐名,文管贤,武苏长,世称东渊双玉了。
对深谙其真性情的管瞬深而言,却早料到苏方会挟着滔天怒火而来,于是面色淡然,任凭苏方继续高骂,还唤了他真正却忌讳的本名,反正琼成宫周遭的宫人老早被他一语禀退,即便苏方将殿顶都给喊掀了也没半人会听到。
管瞬深不言语,苏方又更为光火,连珠环炮骂声不断:“……从以前就是这副不长进的样子,有什么天大的心事也是自己揽了扛了,倒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还是我这卑微的东宫伴读,从来没入你的法眼?啊?”
“几次找你,你不理会我倒也罢了,我能体谅。但是躲了我十年又是怎么回事?把我当瘟神吗?还是从前的交情不过是个屁,只有我一个傻乎乎当成一回事?”
吼到最后,苏方嗓子都喊哑了,不禁弯身拿起茶杯,猛地仰头牛嚼牡丹似地一饮而尽。他握紧杯身,大有将杯子摔在管瞬深脸上的冲动,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住了。
眼见管瞬深那张白玉雕琢似的颜面依旧波纹未起,苏方重重将杯子搁在案上,发出好大一声刺耳的声响。管瞬深不必垂眸也知道,依苏方的力道,那玉杯的底部肯定是碎了。
苏方心头积着多年怒火,怒瞪着管瞬深,在见到他又换了一个茶杯,重新斟满君山银针之后,他原以为自己会失手将茶打翻,然而他却觉得那股怒火似是被凉水一泼,嗤啦嗤啦地熄灭了。
胸口起伏着,苏方做了几回深呼吸,咬了咬牙,所有的怨怼却化为一声长叹。
“我是什么前因后果也不明白,但是发生那么大的事,你……为何就是不肯让我来安慰你呢?”
苏方话音一落,便见管瞬深抬眼,淡淡说道:“没什么好安慰不安慰,都过去了。”
“你明知道还没过去。”苏方脱口而出,“否则你不会拒绝杏夫人替你谈亲事。”
“以我现在的处境,我不想害了人家。”管瞬深反驳,云淡风轻。
苏方自然不信,这不过是一部分原因罢了。
“那我呢?难道也成为你亟欲抹煞的过去?”苏方转而将话题导回两人之间多年的矛盾上。
“我……有我的苦衷。”只不过多年的努力,也因苏凌悠一事化为乌有。
苏方气极反笑,“苦衷?什么苦衷?是指我知道你过去的身份,那位藉此将苏家给办了吗?”
管瞬深喝茶,算是默认。
“你这白痴,我苏家还不会因为你这么轻易便垮了!我有那么没本事吗?那位便是疼你疼进了心坎,又怎么可能如此不可理喻?”苏方一掌拍上桌面,对管瞬深怒目而视,“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借口!”
管瞬深目光闪了闪。
对他避不见面,与苏方曾参与自己的过去的确有关;但是苏方并不晓得,兴许过去他是怕东渊帝为隐瞒他
的真实身份而对苏家不利,然而现在……
“便是我说了又如何?难道你还能挽回?”
苏方明知管瞬深有意激他,却未上钩。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管瞬深,低声道:“……陌桑,我是不能挽回过去,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先帝与故皇后已殁,玉妃和陌林也……”他顿了顿:“但是,你何必拿这件事来惩罚自己?这并不是你的错,你什么也不知情。”
管瞬深却是摇摇头,语调苦涩:“若果我能早些发现母后不对劲,玉妃和陌林也不会死了。”
倘若他能一直伴在母后身旁,是否这一切便不会发生?是否便不会连累玉妃和陌林?
天下皆知,东渊国君管怀世膝下有二子,均出于皇后温氏,长皇子管瞬深,太子管陌延,却不知长皇子何以未依皇室宗谱取名,而是独出一格,以瞬为次字,冠礼之后却无表字。百姓只私下揣测是否长皇子不受东渊帝珍视,却丝毫不知,管瞬深打出生起便是遵照宗谱排序取名。
而他最初的名字,早已随同十年前皇宫内的一场变故,一并葬入宗庙,从此成为青史上的几笔遗憾。
他原本有个名字,唤作陌桑。
那时的他尚是一国储君,而怀王世子苏方则还是他的伴读。
而那个时候,父皇和母后亦均健在……
忆起往昔双亲的音容笑貌,管瞬深不禁陷入短暂的恍惚。只是当他余光扫见殿内陌生的摆设,他顿时拾回一点思绪。
见苏方仍望着他,似乎在等他开口,他轻轻摇头,强自将一瞬间漫上眼前的记忆抑了下去,不愿重提旧事,尤其此事株连甚广,他不欲将苏方及他身后的怀王一系牵涉进去。
十年前他之所以不愿与苏方继续来往,除却是为了避免因他私人之事牵连到怀王一脉以外,亦是为了巩固东渊帝管怀世的帝位,以免他与苏方之间的交往教旁人看出什么端倪,横生枝节。毕竟当年知情者虽寥寥可数,却并非没有,只要有一点威胁到东渊皇权的可能,他便不会轻举妄动。
苏氏自三代前入东渊西北,平乱有功,被东渊成祖封为东渊当世唯一一支世袭异姓王,从此于东渊疆土上落地生根,子息虽算不得兴盛,几代下来对于东渊西北却是有莫大影响力,西北之民唯知有怀王,却不一定知晓怀王之上更有国君。
历代怀王均是东渊国君的肱股之臣,而他们的权力同时更是帝位的隐患,尤其到苏方父王一代,苏氏门下人才辈出;而管怀世膝下至今唯有他与管陌延二子,登基以来亦不过短短十年,在即位之初便以祈铮一案借口肃清这百年来业已叶大根深的世族,又怎么可能对于苏氏毫无防备之心?
兴许怀王苏慎早谙国君对他之忌惮,是以鲜少过问朝事,愿安于一方,做一闲散亲王,于公于私均做得滴水不漏,如此一来纵使国君欲降罪也逮不着任何把柄。
抬眼看了苏方一眼,管瞬深暗自叹息。
倘若不是因他之事,凭苏方于外治军谋思谨慎,于内治民深谋远虑,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只可惜苏方受制于过往,只想到过去东渊国君对他和他的好,却忘了世间变化最快的便是人心。
尤其是君王之心。
他不知晓为何苏方思料未及,苏慎却也不曾向苏方提起,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疏远苏方,甚至是苏氏后人,才能保他平安。
于是他望向苏方,语带深意地启口道:“这世间本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
听闻此言,苏方眼中初时闪过一丝被敷衍的恚怒,未几却又盈满顿悟与了然。
苏方凝视着对面的管瞬深,似是欲求证于他,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静静拿起茶杯,浅啜一口,杯缘离唇之后,终是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低声说道:“我明白了,但你难道没想过……”
“子正。”
这似乎是自他及冠以来,管瞬深首次称他的表字。
苏方本还想说些什么,在觑见管瞬深眸中的坚定之后,唇线动了动,最后仍是归于平直。
他原是替管瞬深不平,本欲趁着现任国君根基未稳,而他名正言顺,自己又将继怀王之位,替他取回应得之物;但既然连他这事主都没有这意思,那么光是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也莫可奈何。
只是,缘何每次都是他替他急,他本人倒是没什么反应似的?
苏方愈想愈不是滋味,想到管瞬深因有所顾虑而回避自己如此之久,令他不明就理、寝食难安了好一段时间,再想到那终归是为了他着想,心中五味杂陈,咬了咬牙,忍不住从齿缝中憋出一句:“你这笨蛋!”
管瞬深听了却只是莞尔一笑。
若是换作别人,怕是要为苏方这一骂跳上几跳,扣他一个冒犯皇子的大不敬之罪。可他管瞬深对苏方从来不只有单纯的皇子与伴读的关系,怀王亦曾是他父皇的伴读,更有过命交情,到了他们这一辈,在父皇的嘱咐下他早将身分这一层抛得很远,而苏方又是不拘小节之人,他们之间的相处比起皇子与臣下,更近似于朋友。
因此听到苏方那声低骂,他反倒感到释然。
可惜,往后他们还能像现在这般促膝谈话的机会恐怕是少之又少。
在管瞬深为此忧心的同时,苏方突然出声问道:“既然都避了我十年,我才不信你会突然想通。说吧!有什么麻烦事让你不得不来找我?”
管瞬深这才想起自己时隔多年找上苏芳攀谈确实另有目的,不由得苦笑。
倒不是他自己遇上麻烦,而是苏方的亲妹。
管瞬深思索着如何开口,沉吟半晌,才缓缓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借尸还魂之事吗?”
他明白苏方自身不通异术,对鬼神之说亦是敬而远之,对于一个自十三岁起便只身入了军营,策马扬鞭纵横沙场的武将而言,苏方更在乎的是如何用兵,如何屈人之兵。
与其说他是不信世上有术法鬼神,不如说他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不出他所料,苏方剎时一愣:“这和你遇到的麻烦有何干系?”
在苏方看来,借尸还魂和他询问管瞬深的问题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而且以他对管瞬深的了解,他并非迷信之人,怎地突然扯到了借尸还魂?
见苏方茫然,管瞬深只好一五一十交代了他在兰夕县遇上自称苏泠泠的苏凌悠一事,并提出自己所见到的苏凌悠与过去诸多迥异之处。虽然他几乎可笃定现在的苏凌悠已非过去他所认识的苏凌悠;但他对她的了解毕竟不若身为亲兄长的苏方,于是将苏凌悠是否编谎交给他来定夺。
起初苏方满面震惊,随着管瞬深的描述渐多,他愈听脸色愈是沉重,在听到管瞬深说大胤来使魏想容似乎知道苏凌悠失常的病灶所在,并会带她去见自己身怀异术的义兄时,总算禁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大胤女子的说词?”
“无论我信不信,那时将她带来桓京见你才是上策。”
管瞬深当然不会全然信任一个相识不到半日的大胤女子,但当时情况急迫,怀王亦因自身之故出了远门,眼看苏泠泠可能随时从王府逃走,他还不如将她带在身边,回京交给苏方处置。
不过是凑巧遂了魏想容的心意罢了。
苏方沉默片刻,心中也明白管瞬深的决定是正确的。
父王每年春分向来会离开王府一阵子,约莫二十来日才会回府,没人知道他是去了哪里,请人带信恐怕也要十数日才能回府,这段期间足够管瞬深口中的苏泠泠玩遍花样、折腾出府了。
也幸得管瞬深通知他,否则这事情若是让母妃知道了,指不定会出大乱子。
不过现下最要紧的,便是弄清妹妹是否真如管瞬深所述般反常,以及弄清楚那名唤作魏想容的大胤使者的真正目的。
暂时抛开妹妹可能早已不在的揣测,苏方冷静下来,对管瞬深说道:“带我去见我妹妹……苏泠泠,还有魏想容。”
当管瞬深领着苏方入琼成宫会面商谈时,那厢刘本阙与苏泠泠正用完婢女们端上的小点,百无聊赖地待在行馆内。
苏泠泠一入行馆,便将馆内的藏书全都取了出来,而后拣一些她看来比较重要的搬回厅堂。出于原世界中自食其力的观念,除了一些她踏上梯子也取不着的书以外,并未要东渊特意派来服伺她们的两名婢女帮忙,弄得她们频频请求苏泠泠让她们来即可。
苏泠泠挑出的大部分是东土的风土志,几乎每本均为厚重的砖头书,里头密密麻麻注记的蝇头小字令她看得有些头疼,只是为了尽速加深对于东土的了解,避免犯了某些忌讳,她不得不将每一条批注都细细看过。幸得身旁有个了解她真正来头的东土之人,每对书中有什么疑问她可以抬头询问刘本阙。
难得的是,虽然刘本阙看来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对于她的提问仍是耐心回答,并未因着她的问题多而表现厌烦。
然而当天色渐暗,刘本阙的精神也渐渐萎靡下来,她起先还找了个吃得太撑的借口在行馆活动范围内晃悠,只是她转呀转地最终仍是回到了苏泠泠面前落座,接着便是支着下颔发愣。
经过兰夕县至桓京途中这段时日的相处,苏泠泠对刘本阙身负使命来访东渊的事已有粗略了解,见对面的刘本阙那么久都没点动静,不由得将目光从书上暂时挪开,问道:“小阙没其他事要办吗?”
她以为无论是原来的世界还是东土,作为出使他国的使者,除了拜访国家首要领导人外,应该还有许多交际事宜待办。
刘本阙仅是懒懒抬眼,呼出一口气:“没……”
苏泠泠疑惑地眨了眨眼:“……没?”
岂料刘本阙看了她一眼,将头埋入平摊在桌上的双臂间,闷闷答复:“没有阿深美人儿在这儿,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啊……”
苏泠泠闻言一噎,嘴角抽了抽,心想这的确是刘本阙的本性,于是转而投入书中文字之中。
不管了,反正也不干她的事。她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