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了,又走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他们原是从古至今代代延续的一环,这个环,到今天就断了。他们不在了,我的故乡也就真正没有了,我将真正成为流浪在城市里的孤儿。据说,一个人失明的时间长了,就会忘记他所见过的一切。
这是我听来的一个真实故事,发生在黄土高原的最北端——“煤都”神木,是当年一个领导用嘲弄的口吻当笑话来讲的。本来我已经忘记,昨天在书架偶然翻到老人家的书,看那兢兢业业的字字句句,长线短谱,情不自禁地想起来了。
老汉姓牛,名字就不说了,是一位民间音乐从事者,用村里人的话说:“没甚做上的,乱求来了。”他一生不羁,追逐梦想,辛苦劳碌。今年有六十好几了,生得瘦瘦小小,一张脸上千沟万壑,逢人便堆满虔诚的笑容。
说来,我只见过他一回。那一次,老人家身穿黑色衣裤,十分陈旧,落满了灰尘。上衣口袋别一支钢笔,背微微弓着,拎一个破烂的公文包,装着自己的音乐书稿,那珍惜的模样像装着谁的魂魄一般。他对谁都点头哈腰,笑容满面,特别有礼貌,像每一位去政府部门办事的老一辈平民百姓一样。那姿态,你可想而知。
牛老汉说起来还是这座县城的第一位大学生。
早在1964年,他正值青春,是挥舞梦想的年岁,读了一肚子的书,勤奋又骄傲。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考取了北京的一个音乐学院,具体是不是中央音乐学院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还算有名气,数一数二的,在当年的小县城算得上轰动一时,十里八乡无人不知,谁见了都要赞叹:那谁谁家的好小伙子,哎呀呀,一飞冲天啦!啧啧啧!这让牛老汉和他的家人都兴奋了一阵子。他爱音乐爱得要疯,得偿所愿,那份快乐难以言喻。
但是,有些时候,人命天定。天不让你好过,你哭爹喊娘也还那样。天让你当一辈子农民,阴错阳差,你就成不了教授、学者、工人。
因为出身、成分等客观条件,牛老汉不幸被大学拒之门外,理由是:“你出身不好,不爱国,不爱人民,不团结,你们家上一辈人捣乱,你还会捣乱的,去去去,我们不要你,政审不合格。”老汉好不颓废,欲哭无泪:“天老爷,这到底是为甚,为甚!”他唉声叹气,找了很多有关部门,西安、北京跑了不下十回,一去就好几千里,钱花了个没数不说,递出去的各种恳求石沉大海,让人绝望遍生。
眼见他几近癫狂,家人倍感忧虑,诚恳地劝说好些时日,尤其是老娘,又是哭又是闹,才好歹让他同意与邻村的姑娘结婚。世事难料,十个月以后,社会革委会认为他与贫农女儿的结合属于对贫下中农的玷污,逼迫他们离了婚。
人生路漫漫,牛老汉却孤苦。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同现在的妻子相识结婚。那女人是刁钻的村妇,结实又强悍,高出他一个头,天天扯着嗓子跳起来骂。就这样,也生活了多年。在繁忙的日常之余,老汉不忘初衷,保持着对音乐和学习的热爱,孜孜不倦,但凡见他,总捧一本书,或是在一些稿纸上画画写写,好不认真。女方大字不识,认为他这种对梦想的执着可笑无比,逢人就说:“啊呀呀,那憨货,啥也不干!”
牛老汉忍气吞声,保持文化人的修养,不与婆姨计较,笑脸相迎,忍辱负重,辛苦生活尚且过得去。
某一年的春天,草长羊跑,黄土地上也发了芽。一场雨之后,牛老汉家的房屋漏水要修缮,便请来了邻县走街串巷的工匠,暂且称之为李郎。李郎是一个不起眼的农村男人,黝黑强壮,揽工维生,生的是虎背熊腰、五大三粗,一看便知是常年出卖劳力的粗人,只身形就顶牛老汉两三个。李郎也勤快,两个月的时间就将那岌岌可危的牛家屋舍修得是可爱又可靠,光看在眼里就够欢喜。牛老汉高兴,结工钱时还多给了几十块钱,直言:“兄弟,你好手艺,回家给你婆姨孩儿们买些好吃的。”
李郎笑嘻嘻地走了,顺便也带走了牛老汉的老婆。
牛老汉不欲寻找,但邻里奉劝:“找回来嘛,花那么多钱娶来的,活见个人,死了要尸,不能不明不白的,这是作甚呢!”老汉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带上干粮和自己的音乐笔记本,开始了寻妻的旅程。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朝风暮雨,风餐露宿,踏遍了周边的村村寨寨,角角落落,却一无所获,连个毛也没逮着。干粮吃完了,笔记本也快翻烂了。唉,回家吧,逮着又能如何,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没有婆姨,咋也不咋,找回来作甚。这样意味深长地一思虑,他便回到了几近荒芜的家,因为还有梦想支撑着,单身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转眼,真的是一转眼,两年时间过去了,门前的枣树高了许多,猪圈里的猪也换了好几代,连道路旁的白杨都长出了新的枝枝杈杈。牛老汉在白昼劳作,在晚上梦想,哼着曲,画着谱,干着活,面向黄土背朝天,一天一天,又一天。
然后,真的有那么一天,冬日的一天,正值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牛老汉裹着被子蜷在炕头看曲谱,画“蝌蚪”。家门被叩响,打开一看,一对男女,真是眼熟,他眯起眼睛细细瞅:“哎呀,这不是我那婆姨跟那工匠嘛!”
工匠李郎一脚跨进大门,不待主人招呼,自己上炕。女人低头紧跟其后,立脚在地,左右不是,偷眼看看李郎,再看看牛老汉,大气不敢出一声,把脸埋进围巾里,尴尬得很。牛老汉不说话,斟茶倒水,他坚持文人的气度:不打上门之客。那工匠急不可耐,先开了口,握着牛老汉的手,热切地说:“老哥啊,你看,你婆姨跟了我两年,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花了我这么多辛苦钱,现在,我把她给你带回来了。你看,是不是该给点补偿?我也不容易,妻子儿女一大堆要养活呢。”
牛老汉低头不说话,过了有一刻钟,才抬起头:“你说说看到底得多少。”
“两万。”工匠无所畏惧。
那是很多年以前,两万差不多可以抵得上现在的二十万之多,说白点,就是一个二线城市的房子首付了。没想到,死也没想到,牛老汉转身进了里屋,翻箱倒柜一阵,从旧袜子里真的取出了两沓厚厚的人民币,二话没说扔了过去:“兄弟,多了我没有,就这一万八千二百块,你数一数。”工匠掂掂那钱:“不数,不数,我还不相信老哥你?”然后便笑呵呵走了。留下女人站在那里,左右不是,坐立难安。
牛老汉喝了一大口茶,咕咚咕咚咽进肚子里,看看女人,说:“晌午了,快些做饭,我好写歌。”继续埋头画“蝌蚪”。
邻里都说牛老汉傻,牛老汉不以为然地说:“我要钱干啥子?无非就是去村野窑洞搜集老歌本,坐的骡子车钱。”
牛老汉的刁蛮悍妇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早上问他想吃什么,想吃鸡她就买只鸡,想吃鱼她就买条鱼,赶上牛老汉外出搜罗长线短谱,提前一晚熬夜也要把干粮备足。
牛老汉一把年纪,不像村里的老贾宝玉们,没事就在村头大槐树下晒太阳。他每天早上七点起来写民歌,中午休息也坚持听听话匣子里的老调,晚上一直看《陕西民歌选》《中国民族音乐》学到深夜。在解决完理论问题后,牛老汉还定期去拜访附近几个村落的民间歌王,寻到一个,先拿个翻得破烂的本子,一边问一边在本子上勾勾画画。我见过牛老汉的笔记,虽然是随兴而记,但字迹清晰,逻辑顺畅,放到任何一个民俗节目上,都是可信度极高的第一手材料。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碰到了牛老汉。寒暄后他递给我一本书,是讲述民间音乐的。我乍一看署名,惊了:“牛老汉,这是你写的啊?这么多年你可算是熬出头了。”牛老汉眯缝着眼,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堆成了壑:“我天天写,肚里没墨水,找了专业书一个线一个谱地学,倒也好玩!”牛老汉还弄了个民歌采集行踪表拿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的芝麻点子,全都是他跑过的地方。
去年他听说宁强县有残存的歌本,特意去了一趟,走了一半怎么打骡子也不走了,在路边村里刚安顿好,地震就来了。没错,那便是震惊中国的汶川大地震,宁强县作为大地震的余震区,据说波及次数高达48次。
“知道我去圆梦,老天爷也照顾我哩!”牛老汉憨憨地笑。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像牛老汉一样,突破自身条件的限制,拼了命也要完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转折。“寒门难出贵子”越来越成为社会底层人的写照,可是,我们依然应该珍惜每一次接受教育的机会,在保送、加分、自招等高考政策叠加了优越家庭的优势境况下,不应自暴自弃,应在泥沼中选择最佳的姿势,绝地反击。不接纳别人束缚的人生,是一个人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尊严。哪怕穷及一生做不完一场梦,也要对得起自己的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