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头顶乌云翻滚,东方子昭一席话,将十之九成的上贡削至了十之一成,更明言讽刺天朝皇帝是不给瀛国活路。
汉皇似笑非笑,近旁侍卫已握紧了长剑,左右围着这反逆已极的孩子。
子昭却笑的温润,“陛下不需误解,盐运税制削为十一,瀛国仍有丝运,粮运。若陛下答应我的提议,其余两运的税制还可商议,它们的油水可是不亚于盐运的,陛下必定也觊觎很久了,只等个开始盘剥的机会,不是么?”
“混账!”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却不是汉皇,而是瀛王。
东方遥大着胆子命随从将儿子拖下去,按着他的头向地上撞,强令他对汉皇赔罪。子昭誓死不从,于是被他恐慌已极的父王当众行刑。
汉皇英目微眯,不肯定也不制止,只瞧着这十二岁男孩在所有人面前头破血流。
东方遥惶恐的赔罪,“陛下息怒……是臣疏于管教,臣该死——,”他咬牙切齿的看着闯祸的男孩,恨不得将他亲手扼死,“臣定会严惩这逆子!”
在场的汉臣、内监、侍女、百姓都啼笑皆非的看着这一幕闹剧,啧啧嘲笑。果是无人性的瀛国蛮子,无礼顶撞皇帝不说,这瀛王怎么对自己的儿子也下这样的狠手?
可见他们能在西域作出大屠杀的不义之举了,原来亲生儿子都可以当众毒打,何况外人乎?
这时,人群中却有个小女孩冲了出来,拦住了施暴的人,不许他们靠近子昭。
子昭头晕目眩,头被打破了,裂开了一条大口子,揪心剜肉的剧痛。粘稠的血流过了他双眼,让他看不清楚,疼痛伴着反胃的恶心侵袭他五脏六腑。
还有屈辱,这屈辱甚至胜过了体痛。
“二小姐——”
恍惚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也感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弯在他面前,用丝帕帮他包裹头上的伤口。原来是她,是那个笑容明媚如夏花的汉家千金。
她的急切溢于言表,“你流了好多血,不行,要去看大夫包扎才行。”她的声音远了些,似乎跑到皇帝面前去了,“陛下,别打他了,他还小呢。”
汉皇沉默,只看东方遥,用眼神拷问他的忠心。
那时的汉皇就看出了他即将成为东海崛起的少年英主?怕没有罢,若他看出了,应该任他死在当场,被他自己的父亲当众打死。
“你头低下去一点啊……”汉人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回他身边,焦急的按着他的肩,因为他即便血流满面都还不低头,坚强的高昂脖颈。
“低头!”
他死活不从命,她没办法,只得踮起脚,双手略微用力,压着他又大又深的伤口,血才将将止住。她还威风凛凛的瞪着那些对他动手的人,活像一只小老虎,头一次伸直了还稚嫩柔软的爪子。
子昭眼前的血污被她擦净了,因此看的清楚她的身体,纤纤细细的水葱般的腰,好像稍微用力就可以掐断。那时他真的很想将那水葱般的腰肢勒在自己双臂间,勒断。
其实她与那些或哄笑或鄙夷着看他挨打的高高在上的汉人,没有分别。
这时瀛王在汉皇威严下完全屈服。他的手高高抬了起来,想要下令将逆子当众处死。
然而子昭毕竟活了下来,因了第二个汉人孩子的相救。
那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忽然出声,英宏有力,“这典礼真是无稽,打人的事都有,看人打人还不若看野兽打野兽。我可瞧腻了,父皇自己愉悦吧。上官,我们走——”
明黄色的矫健身影,游龙般飞出一片光晕。
“玙儿,你……”汉皇石雕般棱角如刻的英俊面容这时才现出了明显的愠色。然而他没再说什么,几年来早被儿子顶撞惯了,根本无可奈何。
子昭视线勉强绕过了面前跳上跳下为他止血的飞雨,只看到那着明黄衣衫的少年拂袖而去。他身后跟着个黑衣侍从,冷漠的回头瞥他一眼,嘴角抿成微妙的苦涩,随即跟着皇子走了。
之后,是他终生难忘的场景——见皇帝摇摇头任儿子离去,汉白玉宫阶上下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口中齐声喊着恭送太子,洪亮的声音可以撼动整座盛京城。
他们对着那孩子的背影谦恭跪拜,竟不亚于对汉皇。
没人再看子昭了,这场闹剧因着天朝皇太子漫不经心的一句“我瞧腻了”,高调终结。
原来这就是皇太子,飞雨瞧着那金袍少年的背影,很是不满,然而毕竟担心子昭多过鄙视太子。他还在流血,那张俊美的脸如今甚是可怖。她忧心忡忡,“跟我回府去包扎一下……”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不堪和低贱。他忽然出手将她推开,街衢上她格开小薰的手那样灵巧迅速,对他,她却完全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愣怔的瞪眼,不懂他为何突然发怒。
那名侍从马上迎了上来,轻蔑的踢了他一脚,正中他胸口,他弯倒在地,痛苦的咳喘。
“大胆蛮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那时的他,懂了。
瀛国的世子对汉人来说就像刚才在大街上游荡的流浪野猫一般,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踢打。他冷笑的心都发颤,人必自辱然后人辱之。是他的父亲告诉了所有人,他是该打的,然后汉人才能来践踏他。
女孩却恼火的回敬了侍从一脚,“你怎么也打他!他好可怜……”
怜字的音还没落在地上,他已忍痛爬起来迈开了步子。他不想要她的可怜,他宁愿她赶快忘掉自己血流满面的样子。他强忍疼痛走出几步,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吸住了脚步。
“太子想见方姑娘。”
飞雨俏生生的样子的确可爱,然而明眸中满是不平和气愤,双颊因了恼怒而涨着。“那太子怎么把人跟野兽比?好没心的人,我才不要见。”
阿德却欢颜成笑,太子召见当然是天大的荣宠,自家小姐哪里能错过这等好事。太子的生母路贤妃生前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本马上就要封她为后,不料她牵扯进了六年前一桩宫谋之中,年纪轻轻便身死,终是不能享那母仪天下之福了。贤妃去后,皇帝为她六年空悬中宫,不肯立后,痴情如斯。
因着对她的愧疚,皇帝极宠太子,从刚才容忍他当众顶撞就可见一斑。
方府老早便想将二女儿塞到太子身边,如今是绝好的机会。
来传话的是个黑衣少年,正是方才太子唤的那个“上官”。他见飞雨完全误会,静静然对她道:“太子是想为那瀛人孩子解围才故意离去,为此不惜对陛下出言相激。姑娘连这都看不出?”
飞雨听闻这话有些犹豫,秀睫飘忽几番,还是下定决心不见。“不成,我要先帮他包扎伤口,叫你们太子等等吧。”
黑衣少年继续相劝,话中已带了深意。“方姑娘今儿个进宫是要探方婕妤的,是么?是的话,请姑娘莫要再耽搁了。”
这不动声色的紧迫意味着何种凶险,当时的飞雨并不曾料到。她只是转眼去找子昭,却连影子也瞧不见了。
跑掉了?
她气的跺脚,真是个奇怪的男孩,让人干着急。
当时的飞雨不会想到,因为子昭,她没能见到姐姐的最后一面。
她眼中的父亲只是刚愎自大而已,朝野中的父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结党之人,固权自大,不能再为朝野所容。昨日朝堂,有臣子弹劾方尚书身为吏部之首,卖官鬻爵,亵渎天家官位,皇帝龙颜大怒。
三日之后,方家被查出克扣贡产、私藏兵器,连着那卖官鬻爵之实,坐罪遭诛,祸连九族。
一夜之间,她从千金小姐成了罪臣之女。
子昭走开后就没有再回头,这一天之内,他所骄傲过的一切都被击的粉碎。当街被称作蛮子,当众被父亲毒打,尊严二字已成粪土。小薰哭的眼睛带血,死死抱住他不松手,“哥哥,父王从没打过你……”
他没有答话。
小薰见哥哥没有反应,转身去质问父亲,“父王为何要这样对待哥哥?”
东方遥面堂乌青,心底闪过的恐惧无人能懂。世人皆言瀛王卑躬屈膝,是汉皇的奴仆。而他领着瀛国亦步亦趋行走的辛苦又何曾有人真正了解?
瀛王起身踱至儿子面前,冷冷视他,“子昭,今日你必须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再违逆天朝,违逆汉皇。”
少年世子微扬了脸孔,月华在他面上镀了一层银霜,勾勒出瘦削棱角。肌肤下面,有些东西已死去,有些东西却逐渐坚韧。他目光辽远,仿佛看着那曾是他全部人生的瀛洲海岛。他用十二年的优渥梦幻,迎来了今天当面痛击的觉醒。
父亲等待着他起誓,要他一辈子做汉人的奴隶。可十余年的压迫已经够了。
子昭冷笑,“凭什么?”
气氛如初冬的冰层,寒冷脆硬,一触即破。
东方遥挺直了惯于弯曲的脊梁,双拳紧握,双目已然悲凉。
子昭勉强撑起身子,走离了父亲的逼视,对镜自忆今天的所有侮辱和践踏。出乎意料的是,他记得汉宫太子多过汉皇,或许因为那太子做了对他而言比蔑视更残酷的事——拯救;也或许,是因为在那女孩想为他包扎时,转过头去接受了太子的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