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春风和余小婉躺在地上,余小婉轻轻呻吟着。王玉英半跪在余小婉的身边,一边替她擦脸上的白灰,一遍安慰道:“等等,再等等,医生马上就来了。”余小婉不由得掐紧了王玉英的手。
众人都站在仓库里,有许多人挂了彩,狼狈异常。王九洲坐在一袋货物上喝酒,其他人都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仓库的门突然被撞开了,余业辉和孙奋明、郑国振带着两名医生匆匆进来。只见医生的脸都是肿的,且有血痕。他们都背着药箱,显然已经被吓得懵懵懂懂了。
王九洲从货袋上下来,迎接两位医生的到来。他堆起笑脸,说道:“医生,这两位病人就托给你了。好好治,放心治,该收的出诊费、手术费,你们照收。”
医生甲早就被吓怕了,哆嗦着说:“一定好好治,一定好好治。”
王九洲陪着笑,但内心还是很焦急,毕竟不知这找来的医生医术如何,只能狠着说:“你看到地上的这个血人了吗?他是我兄弟。什么叫兄弟,就是可以一起死的人。我现在不想死,因为有好多事还没有做。所以,你也不能让我地上躺着的兄弟死。如果他死了,那你也不能活着。如果他活着,那你也不会死。你马上替他取身上的弹头,马上,我会让人配合你,给你打下手。”
医生甲只能满口应允。王九洲又立即安排医生乙给余小婉治眼睛。
医生甲紧张地给岱春风动手术,他的头上全是汗水。只见他用小刀轻轻地切开了岱春风肩膀的皮肉,一把小钳子伸了进去,在里面探索着。而躺着的岱春风满脸是汗,嘴里还咬着一块毛巾。
过了一会儿,小钳子终于夹到了子弹头,医生甲把子弹头扔进了盛满水的脸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王九洲看到子弹被夹了出来,立即笑了,说道:“好,你是个好医生。春风兄弟,你能说话吗?你身上的子弹头已经全部夹出来了,如果你听到了,你就眨眨眼。”
岱春风紧闭双眼,但嘴唇动了动,轻轻地蹦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惜之……兄弟说,生当作……作人杰,死亦为……为鬼雄。哈哈。”
王九洲一把握住了岱春风的手,接着说:“谢谢老天,没有绝我。医生,你辛苦一下,马上帮我把另一个人的弹头给夹出来。”
墙角躺着的六子奄奄一息,浑身是血。他是在警察的围堵中追上了岱春风开的车,王九洲力排众议,将其救上了车。医生甲愤然地看了不远处站着的余业辉一眼,但还是紧走着过去医治六子。
王九洲询问不远处正在清洗眼创的医生乙。医生乙无奈地说:“恢复视力,没那么容易。我已经尽力了。”
王九洲的笑容马上收了起来,摇晃着走向医生乙:“她看不见东西了,那你也差不多不能看见了。”
医生乙扑通一声跪下:“爷爷,你饶了我吧。我手艺不精,让你失望了。”
王九洲喊道:“不行,我把你眼珠子给摘下来。”
王玉英站了起来:“九哥,你别胡来,人家也不容易,就像你不容易一样。人家已经尽力了,就算这位姑娘是人家的杀父仇人,人家也愿意治好她。凡事都要三思,这件事上也一样。”
王九洲说道:“那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就不能把他眼珠子摘了?这位姑娘是我害的,我必须负责。”
王玉英说:“负责不是摘人眼珠子,负责是要有担当,冤有头债有主,该谁出血谁出血。”
孟惜之明知自己所犯,但又不敢在大家面前承认,听到九哥为自己承担责任,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
地上的余小婉流下了眼泪,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看不见了,突然愤怒起来。她问道:“你叫王九洲是吗?石灰是不是你扔的?”
王九洲回答:“是的,我叫王九洲,大王的王,九九归一的九,五大洲的洲。是我扔了石灰包,伤到了你的眼睛。”
余小婉接着说:“我想和你小声说句话,你能不能把耳朵凑过来。”
王九洲把耳光凑了过去,余小婉一口咬住了王九洲的耳朵。王九洲感到一阵剧痛,眉头也皱了起来。
余业辉一拉枪栓,直接将枪管抵在了余小婉的脑门上。王九洲喝止道:“业辉,闪一边去。不要说我一个人,就是我们所有人被她咬了,都不许还手。姑娘,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有委屈,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余小婉听王九洲这样说,反而松开了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旁边的医生乙看了不由得动容道:“我真害臊,医术不精,在这儿丢人了。我知道有一个眼科医生,在沪光医院里当医师,他叫骆长君,也有人叫他骆老头。他不像我,我怕死,他不怕死,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他从来不出诊,只让人去医院找他。他对穷人特别好,富人找他看眼病,他会狠狠地斩你一刀。”
医院的太平间里躺着李秘书的尸体,盖着白布。梅默庵穿着白西装,轻轻揭开白布,看到李秘书胸口已被打成了马蜂窝,白西装上全是血污,死不瞑目。梅默庵的眼泪涌了出来,自语道:“你本不该死,你就是穿了跟我一样的衣服,你是替我死的。”说完,他把手轻轻按在死者的眼睛上,慢慢一抹,死者的眼睛闭上了。
梅默庵把白布拉到死者的头顶,盖好,这才转身。他看着冷铁峰和王成虎,目光冰冷地盯着冷铁峰说道:“我要你们马上带人去王九洲的劳工会馆,抓捕那里所有的人。”
冷铁峰和王成虎一个立正:“是,主任。”他们立即带领大群特务扑向劳工会馆。劳工会馆的大门紧闭,特工们闯入大门,冲向了各个屋子,但没发现半个人影。王成虎匆匆地出来报告:“队长,会馆内所有角落已查遍,没有找到任何人。”
冷铁峰道:“把大门封了,继续查。一家一家的查,把上海滩查一个底儿朝天。”
日本特务机关小野办公室内亮着灯。屠先生跪在地上,身上已多处受伤,一脸狼狈。穿着日军军服的池田站在一边,小野正在擦着那把雪亮的武士刀。
只听屠先生说道:“小野将军,我已经知罪了,我们开枪杀错了人,把蒋委员长身边的梅默庵的秘书给杀了,却放跑了川岛将军。”
小野把武士刀架在了屠先生的头上:“那你说,我是一刀劈了你,还是两刀劈了你,还是三刀劈了你?”
屠先生的冷汗流了下来,急促地说:“不是我不尽力,是王九洲把局给搅黄了,我怀疑,他是故意来坏小野将军的大事的。”
小野咬牙切齿道:“这个王九洲,我会将他碎尸万段。”
屠先生接着说:“我在现场丢下了嫁祸给王九洲的证据,现在梅默庵的人正在抓他,小野将军,这件事我也有功劳啊。请你手下留情,下次你叫我干什么,我不收钱,我替你上刀山下火海。”
小野对着手中的刀说:“这三十根金条带走,我们大日本帝国不缺这三十根金条,我们缺的是一根点燃上海战事的导火索。”
屠先生连忙磕头致谢,但小野要屠先生留下一根手指头,算是小小的惩戒。
屠先生吓得一哆嗦,但又没其他法子。只见他一闭眼,大叫一声,刀子划了下去,一根手指断在了地上。
等屠先生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小野幽幽地说道:“就算多养了一条狗。杀了狗,狗没了;养着狗,它总会叫几声,说不定还能扑上去咬个把人。”
郊外仓库内,岱春风动完手术,身上缠着绷带,躺在地上,王九洲和孙奋明、阿金坐在一边。岱春风和孙奋明、阿金已经跟王九洲讲了日本人的惊天阴谋,王九洲感到极为震惊和激愤。
岱春风也介绍了阿金,说要不是阿金打探到情报,赶到南京报信,大家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王九洲一把握住阿金的手,表示感谢,阿金则表达了对王九洲的敬仰,希望能加入他的队伍。王九洲大喜。
岱春风也挺高兴,但看到旁边的六子就一脸的气愤。王九洲知道六子是屠先生的手下,还参与了刚刚发生的重要阴谋,也气得咬牙切齿,说要处死六子。但没想到六子缓缓站起身,说道:“九爷,我再叫你一声九爷,我六子是干了件昧良心的事,能死在九爷手里,我不后悔。”
让他这么一说,王九洲倒犹豫了,顿了一下说:“我王九洲杀人无数,但不杀一个主动叫我杀他的人。六子,我留你一条命,你回去告诉姓屠的,替日本人卖命,老子会找他算账的。”
六子旋即感激涕零:“九爷,我这条命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要,随时都可以拿走。”
王九洲对站在旁边的余业辉和陈利星一挥手:“给他蒙上眼睛送出去。”
处理完,王九洲终于追问起刺杀失败的另一主要原因来。
仓库门外月光皎洁,王九洲叫梅月堇来到了仓库门口的空地上,王九洲手中烟斗的火星明明灭灭。
王九洲质问道:“为什么没有开枪?”
梅月堇咬咬牙:“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开枪。”
王九洲的嗓门大了起来,手中的烟斗激动地挥舞着:“你这几个字就能打发我了吗?梅月堇梅小姐,其实你完全认出了我们要杀的人是谁,可是你放过了,让屠先生的人先开了枪,他们认错了人,打的不是川岛,而是一个替死鬼,是不是这样?啊?是不是?”
梅月堇被王九洲的样子吓住了,愣在那里,他从来没见过王九洲对她这么凶。
王九洲吼得更响了:“因为你这个本来打第一枪人的失误,我们刺杀失败,岱春风差点死了,还害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让她的眼睛看不见了。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就这样来回答我?你让我怎么跟兄弟们交代?”
梅月堇极度委屈,也不顾一切地吼起来:“你就会跟我吼,对,是我坏了你的事,你有本事你别光对着我吼,你有本事你杀了我!”
王九洲被激怒了,突然掏出枪,顶在了梅月堇脑袋上:“没有人可以威胁我,梅小姐,你今天必须说个明白。”
梅月堇望着王九洲的枪,反而平静了下来,但内心百感交集,眼泪也随之流下来:“王九洲,我很后悔,后悔自己在心里把你当最重要的人,后悔自己为了你曾经自杀,为了你愿意去死!”
王九洲被她的话打动了,手也软下来,枪支朝下,但仍紧紧追问:“可你为什么不开枪,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枪?”
梅月堇流着泪,胸脯起伏着,情绪激昂,反而抓住了王九洲的枪,一寸寸上移,移到自己的脑门上。只听她说:“等我说完了,你就开枪吧。我要告诉你,你给我机会让我向他开第一枪的人,我迟迟没有开枪的人,是我的父亲!”
王九洲大惊失色,后退了一步:“梅默庵是你父亲?”
梅月堇惨笑道:“对,这个杀千刀的梅默庵,就是生我养我的人。”
王九洲愣在那,好一会儿,才收起了枪。
梅月堇仰起头笑着,倔强地说:“怎么了?你开枪呀。我说完了,你开枪,我不反抗,没怨言,不皱一下眉头。”
王九洲极力控制住自己,冷冷地瞪着梅月堇,但最终还是说道:“我到现在才明白,上庐山的时候,你拿什么东西吓唬住了那几个军警,原来你有特殊身份。”
梅月堇回答:“没错,那是我父亲跟蒋介石的合影。”
王九洲边回忆边说:“你明知道你父亲就在蒋介石身边,对了,蒋介石上庐山的日期也是你探听到的,那么,到了庐山上面,你早就看见了你父亲,可你什么也没有说。还有,在广慈医院里,他拿你做诱饵……”
梅月堇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怀疑我跟他串通一气,设下陷阱,我这个人一出现就是个阴谋。”
王九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为疯狂。
梅月堇激愤至极,喊道:“你笑什么?你以为自己看透了我这个奸细而得意?那我告诉你,王九洲,我真错看了你,我以为王九洲是一个坦荡豁达的男子汉,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原来你不过是个大混蛋!”
王九洲停住笑,瞪着梅月堇,咬牙切齿地说:“是,我王九洲是个大混蛋,我竟然让女儿去刺杀父亲,陷人于不孝不义,我他妈的该死!”
梅月堇心如刀绞:“你不用骂自己,是我坏了你的事,杀蒋介石我跟你,杀梅默庵我也跟你,但我就是下不了手。现在我把欠你的还你,要命有一条,梅家欠的命,我替梅默庵还你。”
梅月堇说着,挺了挺胸,扬起脑袋:“你动手吧。”
王九洲的手枪慢慢抬了抬。就在这时,王玉英、孙奋明、孟惜之等人从仓库里出来,见状大惊。
王玉英叫起来:“九哥,你干什么,快把枪放下。”
可王九洲的枪已经响了,子弹全击在梅月堇的脚前。梅月堇愣了一愣,内心极度痛苦。
王九洲大吼道:“你滚,滚回你的梅公馆去,滚啊!”他再次对着梅月堇的脚前开枪,子弹溅起泥土,扑打在梅月堇身上。直到子弹打光了,王九洲还在咔嚓咔嚓地扣扳机。
梅月堇绝望了,眼里闪着泪花,一咬牙,倔强地说:“王九洲,这可是你说的,你让我滚,好,我滚,我这就滚!”她一转身,往外冲去,但跑了两步,突然站住了,她转过脸来,竟然满脸是泪。她看着王九洲,伤心欲绝:“我……我本来还有话要跟你说,现在没这个必要了,但我要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梅月堇说完,一跺脚,转身飞快奔跑而去。
王九洲久久地望着梅月堇的背影,手里的枪垂落下来,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梅公馆书房内,梅默庵看着亡妻的照片,想起了什么,点上香,然后颓然坐下。
亡妻的目光是那样温柔,含着笑意。
梅默庵却心乱如麻,带着点怨恨地说:“你生的女儿,好本事啊,她找上了上海滩最难缠的角色,而这个角色,今天在火车站差点杀了我。你说,这算什么事,啊?”随后突然一阵冲动,神经质地跳起来,对着亡妻的照片,拍着桌子,疯狂地说:“你说,你回答我,我的女儿,我最疼爱的人,比我的命都重要的人,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比那些要杀我的人还狠啊!”
就在这时,门缓缓地开了,他的外室唐曼枝出现在门口,她被梅默庵的发作怔了一怔,但立刻过来拉住梅默庵的手,说道:“默庵,你这是怎么啦?”
梅默庵一把甩开她,像是看着陌生人似地看着唐曼枝:“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唐曼枝委屈地说:“默庵,听说火车站的事了,我替你担心啊!我就想来看看你……”
梅默庵冷酷道:“我很好,我还没死。”
唐曼枝的眼泪流了下来:“默庵,你怎么这样说话,我真的很急,心里很乱,所以就不顾你说的,我就想看到你。但这也是我的错吗?”
梅默庵心软了,说不出话来,又颓然坐到椅子上,垂下头去。
唐曼枝温柔地抱住了梅默庵,把他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口。梅默庵抬起头来,轻轻推开了唐曼枝,叫她回外面那间梅默庵买下专门为两人相会的居所。
唐曼枝怔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
梅默庵催促道:“梅公馆,你最好别来,我跟你说过的。”
唐曼枝的眼泪一下子又下来了:“是,你跟我说过,那是你疼你的宝贝女儿,你怕她看见我不开心,所以,你宁愿委屈我。我这算什么啊?我就是个什么名分都没有的可怜女人!”
梅默庵无力地说道:“对不起,曼枝,我欠你的……”
唐曼枝回答道:“是我欠你,我还欠你的千金小姐,我这辈子做什么都还不了。”
唐曼枝泪流满面,抽泣着转身而去。梅默庵看着唐曼枝离去,心里一阵辛酸,眼眶也湿润了。但他还是硬着心肠,没有挽留唐曼枝。
梅默庵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旁边的桌子上搁着一把他的手枪。
这时门悄悄打开,梅月堇进来了。她来到父亲身边,久久凝视着他。父亲明显苍老了,鬓角有了白发。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举起手,想摸一下父亲鬓角的白发,就在她刚刚碰到父亲的时候,突然,梅默庵跳起来,飞快地抓起手枪,顶住了梅月堇。
这时梅默庵看清了站在跟前的是女儿,但他还是冷酷地说道:“我是个睡觉都睁着眼睛的人,这次你回来是来杀我的吧?好,我成全你。”梅默庵说着,把手枪掉了个个儿,递向梅月堇,然后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来,就这儿,你已经学会开枪了,很简单,简单到比杀一只鸡都容易。”
梅月堇的手抖索着,手枪砰一声掉到地上。
梅默庵的语气仍然冷酷:“你不是女杀手吗?怎么?不敢还是不忍啊?”
梅月堇哭了:“爸,你为什么这样说?你真以为我会杀你?”
梅默庵说道:“你不杀我,那你回来干什么?你难道是替王九洲这个混蛋来问候我?”
梅月堇心如刀绞,终于爆发了,她扑过去,挥舞双拳,使劲擂在父亲的胸前:“我恨你,恨你!我恨死你了梅默庵!”
梅默庵的心一下子软了,他一把抱住了梅月堇。梅月堇扑进父亲的怀里,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梅默庵的眼眶也湿润了,但脸上露出了笑意,他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说道:“好了好了,我还没死,你回来就好。”
梅月堇哭得更伤心了:“你为什么是这个人,为什么啊?”
梅默庵说道:“这是命,命里注定我是你父亲,你就是想不认都不行,是吧,月堇?”
梅月堇哭得说不出话来。
梅默庵抱着自己的女儿,安慰道:“你累了,好好睡一觉。相信爸爸,等你一觉睡醒,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梅月堇问:“爸,你不恨我吗?”
梅默庵笑了,疼爱地摸摸女儿的脸,说:“傻孩子,哪有父亲恨女儿的?而且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生命的全部。”
梅月堇被父亲感动了:“爸,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怎么了……”
梅默庵温情地说:“那就什么都不想,忘掉一切。去睡吧,孩子。”
从城里打探消息回来的小安庆说,劳工会馆被查封了,梅默庵正在追捕王九洲一伙,于是大家商议新的据点建立在哪里好。有的说暂时离开上海,但王九洲说上海是兄弟们的根,不能离开上海,而且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岱春风提议说:“我家那一带都是棚户区,有好多生活艰难的朋友,大部分是码头扛活的工人,还有剃头匠、裁缝匠、打铁匠,还有一些做小生意的、走江湖卖膏药的……我觉得那里更安全。”众人立即赞同。
苏州河在静静流淌,河边是大片的棚户区,到处是简陋的搭得乱七八糟的低矮房子,狭窄的巷子,显得脏乱不堪。有一栋二层楼的宅院鹤立鸡群,里面还有一个小天井,但也很破败了。王九洲等人正围坐在厅堂里商议治疗余小婉眼睛的事情。
王九洲问:“玉英,那个余小姐的眼睛怎么样了?”
王玉英摇摇头:“还是不行,什么也看不见。”
王九洲沉吟了一下,说道:“事情是我们惹下的,余小姐的眼睛我们必须治,我想还是去骆长君医生那里试试运气,上次绑来的那个眼科医生说骆长君吃软不吃硬。奶奶的,老子恰恰没有软只有硬。”
孟惜之插话道:“我打听过了,骆长君住在极司菲尔路上的小花园里。”
王九洲说道:“那咱们也去参观一下他的小花园。他要是来横的,咱们把他的小园给没收了。”
夜晚,极司菲尔路路灯昏黄。王九洲和王玉英、孟惜之、陈利星、孙奋明、阿金等人在大街上走着。余业辉和小安庆抬着一顶小轿前行,里面坐着余小婉。
他们来到一处小花园前,轿子停了下来,孟惜之上前敲门。
门房老头硬是不让进,于是双方争执起来,声音很大。这时,二楼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一名五十来岁的男子出现在窗口,他就是骆长君。
他问清情况后说道:“老李,你不要和他们吵,他们是客人。你回房吧,他们爱站着就站着,不爱站着了,自然会回去。”说完,笑了笑,轻轻关上了窗。
轿子中,绝望的余小婉蓦然哭了出来:“我命苦,我真命苦啊……”
王九洲瞪着楼上关上的窗户,咬咬牙说:“我姓王的从来不跪人,今天我跪!”
孟惜之大惊,王九洲慢慢跪了下来,跪在院中,且喊道:“都给我跪下。”众人犹豫了片刻,都在王九洲身后跪下。
王九洲大声说道:“骆先生,在下王九洲,因为用石灰粉误伤了这位姑娘的眼睛,自感罪责深重,所以这次来求骆先生,无论如何替这位姑娘看看眼病。王九洲生性鲁莽,不会说话,如有得罪,请骆先生谅解。”二楼没有动静。一会儿,楼上响起了拉二胡的声音。
众人静默地跪着,余小婉在轿子里的哭泣声和楼上传来的二胡声越来越清晰。一会儿,天上下起了大雨,把众人都淋湿了。
雨不停地下着,打在众人的身上,所有人的衣服都已经湿透。王九洲带着众人仍然跪着。
轿子里的余小婉突然开口:“王九洲,你过来。”王九洲有点奇怪,但他还是起身走到了轿子旁边。
余小婉咬牙切齿地说:“连医生也嫌弃我,那我命该成为一个瞎婆。看不到就看不到吧,我有一句话想和你说,你靠近一点。”
王九洲靠近了轿子,轿子中突然伸出了一把剪刀,直直地扎向王九洲。剪刀扎在了王九洲的手臂上,血顿时长流了下来。
孙奋明和余业辉一跃而起扑向轿子。孙奋明一把掀翻了轿子,把余小婉给揪了出来。
王九洲说:“奋明,不要胡来。”
孟惜之惭愧地低下了头,偷偷地站在一边。
二楼传来的二胡声却愈加激越。
王玉英站起来:“你们对付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都给我闪开。”
陈利星和小安庆也嚷起来:“玉英姐,你看看九爷身上的伤,如果我们不阻止,难道就看着她把九爷一刀一刀往死里捅。”
王九洲拨开众人,咬着牙拔出剪刀,把它塞在余小婉手里:“我害了你,让你眼睛看不到,受到惩罚是应该的。你如果扎了我就能解气,能减轻对我的恨意,那你扎吧,我愿意死在你手下。”
余小婉咬着牙说:“扎了你,我也不解恨。”王九洲突然拔出枪,将子弹上了膛,塞到余小婉手里。众人大惊失色。
只听王九洲说:“这是一把枪,子弹已经上膛,你握紧了。你没学过开枪吧,那我现在来教你开枪。”说完,他把余小婉的手慢慢上抬,枪管顶在了自己的心窝上。
王九洲接着说:“这儿就是我的心窝,你只要一扣扳机,我肯定活不了。如果你剪刀扎我不解恨,那就开枪。你开枪吧,我王九洲顶天立地,从来没有欠过谁。这一次也是一样,我愿意拿命换你的眼睛。”
王玉英一把抱住王九洲:“九哥,你不要冲动好不好。”
二楼的窗口仍然飘出激越的二胡,骆家的佣人、杂工、账房全起来了,挤在屋檐下看热闹。
久久躲在角落里的孟惜之突然喊道:“都别说了。余姑娘,我知道你一心想报仇,因为有人害得你眼睛看不见。但是,害你的人不是九哥,是我孟惜之。各位兄弟,你们打我耳光吧!我自私小气,九哥一直为我挡着这挡着那,连害了人家姑娘眼睛的罪也帮我顶了去。这几天我一直在煎熬着,我睡不着,我不停地骂自己,你还是个人吗?现在,既然这位姑娘需要九哥以命相抵,那我孟惜之自己来还了这份债吧。”孟惜之一把握住了余小婉的手,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口,喊道:“余姑娘,开枪吧,扳机一扣,我欠你的债就还了。”
二胡的声音戛然而止,二楼的窗子突然再次洞开,骆长君倚在窗口。众人都安静下来,抬头望着他。
骆长君说:“我都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你们把姑娘留下,其余的人都可以离开了。”
王九洲面露喜色:“谢谢骆先生。请问几时可以来接姑娘?”
骆长君回答道:“被石灰粉所伤的眼睛,没有那么容易好,每天都要用中药外洗内服。你不用打听几时能好,留下姑娘就行了。”
王九洲双手抱拳,说道:“日后必当重谢。”
骆长君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只怕你付不起。”说完,他将木窗重重地关上了。
余小婉这时才露出笑容,眼中竟有眼泪打转。她喊道:“九爷,你在哪儿?”
王九洲上前一步:“你不是一直叫我王九洲吗,你还是叫我王九洲吧。”
余小婉慢慢低下头去,鞠了一躬:“九爷是个好样的男人,我不能不敬。以前得罪你的地方,请九爷不要怪我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