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公馆,梅月堇踉踉跄跄地直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呕吐。她吐得泪水横流,却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梅默庵来到卫生间门口,紧张地看着女儿。终于,梅月堇吐完了,她站起来,一转身,和梅默庵打了个照面。
梅默庵的目光极为犀利:“月堇,是不是出事了?你告诉我。”
梅月堇极力想平静,但还是没有忍住,她哇一声,再次痛哭起来,并且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梅默庵有点明白过来,拍着梅月堇的背,声音都颤抖了:“月堇,你让人欺负了?”梅月堇嚎啕大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等梅月堇平静下来,梅默庵开始了质问。书房内,梅月堇坐在椅子上,红肿着眼睛,梅默庵气得脸色铁青,在房间里转圈。
梅默庵转了几圈,站住了,指着梅月堇喊道:“你竟然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未婚先孕,我梅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梅月堇神情痴呆,又有泪水从她脸上滑落。
梅默庵大怒,一拍桌子:“说,你肚子里的孽种是不是王九洲的?”
梅月堇沉默着。梅默庵冲上来,抓住梅月堇的双肩:“你说啊,是不是王九洲的?”
梅月堇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是他的。”
梅默庵狂怒起来,拼命摇撼着梅月堇,喊道:“那你还让这个孽种留着干什么?干什么?你马上去医院给我打掉,绝不许生下来。”梅月堇麻木地任凭父亲摇晃她,毫无反应。
不等梅默庵停下,梅月堇突然站起来,一把推开梅默庵:“不许你碰我孩子!”
梅默庵气得发抖,劈手对着梅月堇就是一记耳光,只听“啪”的一声,梅月堇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掌印。
梅月堇愣了一愣,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大夫说,是个男孩,男孩……”
梅默庵咆哮道:“长大了又是个王九洲,我梅家不能出这种杂种!”
梅月堇这时候倒冷静了下来,她逼视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我要,他是我的血肉,我就是死,也要把他生下来。”
这一来,梅默庵反而被镇住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女儿,痛心地说:“月堇,你还是我女儿吗?你怎么这样傻啊?王九洲是个流氓,始乱终弃,他都不要你了,你还生下这个孽种……”
梅月堇辩驳道:“我不许你叫他孽种,他是我儿子,儿子,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梅默庵说:“月堇,你真是要杀了你爸啊!我梅默庵这辈子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啊?”说着,老泪横流,痛不欲生。
梅月堇看着父亲,也流着泪说:“对不起,爸,我的脾气你知道,我不会打掉这个孩子,你再逼我,那我就是个死!”
梅默庵无奈地说:“死?你是要把你爸也逼死啊!”
梅月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爸,我求你了,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梅默庵想了想,咬咬牙,扑通一声瘫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摆摆手,叹息道:“爸不能没有你,爸答应你,你把这孩子生下来,但你必须断绝跟王九洲的来往。”
梅月堇点点头。
梅默庵接着说:“还有一条,孩子姓梅,永远不许认王九洲,你能答应吗?”
梅月堇想了想,再次点头。梅默庵安排梅月堇住进了一间公寓,说等孩子出生后才将梅月堇接回梅公馆。梅月堇住进公寓后,女佣陈妈陪伴和照料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梅月堇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
梅月堇迟迟没回棚户区,这让王九洲非常牵挂和担心。他整日闷闷不乐地抽着烟在房间里打转。让他不解的是:“她为什么又要来个不告而别?”
看到王九洲不高兴,王玉英也挺担心,她叹息一声,幽幽地说:“九哥,你的心还在月堇身上啊,是我错了,月堇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我……”
王九洲说:“这事跟你没关系,是我心里跟梅默庵有解不开的结。”
正说着,岱春风、余业辉等人回来了,岱春风报告:“我在梅公馆守了三天三夜,没见梅月堇的身影,连梅默庵也没出现过,可能去了南京。”
王九洲决定自己去南京,非要打听到梅月堇的下落。南京街头,王九洲化装成一个西装革履的商人,不时向人打听着。
王九洲敲开了一家人的门,向一个妇女询问着,妇女摇摇头,旋即把门关上。天下起了雨,王九洲在街头冒雨而行,他的身影显得异常孤独。
王九洲在南京没找到梅月堇,回到上海后日夜思念,无心他事,只得以酒解愁。喝醉了,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喊着:“月堇,月堇——”
这让照顾他的王玉英总是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没哭出来。她叹息了一声,拉过毯子,仔细地替王九洲盖好。
梅月堇所住的公寓楼大门外,春暖花开,风筝在上海连绵的屋顶上飘飞。楼下花园被风吹起的花瓣散发着淡淡幽香。街上行人匆匆,车来车往。
梅月堇挺着大肚子,在房间里忙碌着—她在亲手缝制婴儿的小衣服。她缝得那么仔细,满脸笑意。
突然,胎儿在肚子里踢她。梅月堇忙用手捂住肚子,笑着说:“小调皮,又踢你妈妈了。”
胎儿又动了动,梅月堇轻轻抚摸肚皮:“你啊?是不是也像你爹一样不安分?”这样一说,她立刻伤感起来,她想到了自己与王九洲的一切,也想到了王九洲某日跟王玉英的亲密情景……梅月堇的泪水潸然而下,摸着肚皮,喃喃道:“宝宝,你没有爸爸,你只有妈妈一个人……”
几天之后,梅月堇如期生产了。
陈妈奔出来,喜滋滋通知梅默庵:“老爷,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梅默庵听了,愣了一愣,突然冲过去,推开了产房的门。梅默庵站在女儿身边,轻轻用手帕擦去女儿脸上的汗。
梅月堇笑着说:“爸,你有外孙了。”
梅默庵摇摇头:“爸爸只要你没事就好。”
梅月堇也轻轻摇头:“爸,他是孩子,他是无辜的,你看看他……”
梅默庵这才勉强扭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婴儿,没有热情,眼神也冷漠。
梅月堇自顾自地说:“孩子可爱啊。”她希望能感染到梅默庵。
陈妈把婴儿抱起来,递给梅默庵:“老爷,你抱抱。”可梅默庵居然嫌恶地扭过脸去,冷冷说道:“陈妈,明天我会来接小姐回家,这几天辛苦你了。”说完,转身出门而去。梅月堇忍了一会的眼泪,现在终于慢慢流了下来。
这日,梅默庵在办公室里接到蒋介石来自南京的电话。电话里,蒋介石大发脾气:“默庵,你这段时间大大的失职,淞沪战事已经和平解决,上海还是以前的上海,我们必须牢牢控制住。我让你继续追捕王九洲,你竟然一无所获!太让我失望了。”
梅默庵回道:“王九洲潜入棚户区,那些地方有许多他的门徒,他到了那儿,就像泥牛入海……”
“这是你无能,王九洲不是孙悟空,也不会七十二变。”之后,蒋介石冷笑着问道,“我问你,你的女儿,是不是跟王九洲有什么关系?”
梅默庵惊恐地拿着话筒,手在颤抖:“委座,小女虽然任性放纵,但绝不敢与委座为敌。”
蒋介石说:“现在的年轻人,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梅默庵紧接着说:“委座,小女自小失去母亲,默庵身在南京,管教不严,以致一意胡来,都是默庵的错……”
蒋介石的语气缓和了一点:“没有娘的孩子,是可怜啊。默庵,我念你这些年忠心耿耿,这件事就不提了吧。”
梅默庵擦擦额头的汗:“谢委座宽宏大量。”
蒋介石最后严厉地说道:“王九洲是我的心腹大患,这段时间,我命你常驻上海,一定要把他给找出来!”
傍晚时分,梅默庵来到梅月堇住的公寓。梅月堇正在替婴儿喂奶,看到梅默庵穿着一身便服进来,就抱着婴儿站起来迎接。
梅默庵告诉梅月堇,他这段时间要常驻上海,以后可以经常来看她了并且希望她忘了王九洲,委座已经严令追捕他,此人只有死路一条。梅月堇听了不由身子一凛,打了个寒颤。
梅默庵感觉到了,盯着梅月堇,大声问道:“怎么?你心里还放不下他?”梅月堇有点慌乱,正不知如何回答,怀里的婴儿突然哭了。梅月堇忙哄着婴儿:“宝宝别哭,看你外公这么大嗓门,把宝宝给吓着了。噢,别哭别哭。”
梅默庵厌恶地看了眼婴儿,挤出声来:“哼,小孽种!”
梅月堇恼了,气恨地说:“爸,不许你这样说他。”
梅默庵觉得自己也有些过分,忙改口道:“好,我不说,不过,你也要记住,你答应过的话,这个孩子跟王九洲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当他已经死了!”说完,从包里拿出一罐进口奶粉,放在桌子上,又叮嘱道:“这奶粉是我托人从美国搞来的,以后让他记住,他是梅家的人!”
梅默庵转身出门而去。梅月堇抱着婴儿,看着桌子上的奶粉,眼眶湿润了。
晚上,婴儿已经睡熟,梅月堇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想心事,最终决定:“我不能让爸杀了九哥!”
第二天,梅月堇来到了棚户区劳工会馆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王九洲带着孟惜之、孙奋明过来了,三人和她打了个照面。这么久没见梅月堇,现在突然出现在眼前,王九洲顿时愣住,呆呆地看着梅月堇,竟然说不出话来。
还是孟惜之先叫起来:“月堇,梅月堇!这些日子跑哪去了?把九哥都急死了,他找了许多地方,还独自去南京找你……”
孟惜之的这番话,一下子击中了梅月堇,她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看着王九洲,久久说不出话。王九洲终于镇定下来,来到梅月堇跟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然后一起进门来到大厅。众人看到梅月堇回来,都非常高兴。王九洲、孟惜之、岱春风、孙奋明、王玉英等人围着梅月堇,听她说自己的事。梅月堇觉得也没什么可说,且很多也不能说,于是编了通谎话:“我爸硬把我带到南京,所以这些日子,我都住在南京的郊区。”
王九洲恍然大悟:“难怪我找不到你,原来你住在郊区。”
岱春风比谁都更想念梅月堇,这次看到她回来,也非常开心:“月堇还记挂弟兄们,现在又回来跟我们一起了,今天真是我们的大喜日子!”
梅月堇还为以前的事跟王九洲闹着小别扭,但通过交流,基本没了隔阂。
接着,她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蒋介石还是要追杀九哥,专门调我父亲驻在上海。”
王九洲摆摆手:“好啊,老子斗给蒋介石看看,在上海滩,老子是不是个人物!”
梅默庵加紧了对王九洲行踪的调查。他派出了两个特务跟踪梅月堇,想通过这一线索来找到王九洲的下落。不料,两个特务不仅没找到半点线索,而且还遭到了王九洲的一顿狠揍,打昏之后被运到了垃圾场。
逃回来的两个特务鼻青脸肿,忐忑地站在梅默庵跟前汇报情况。
特务甲说:“我们还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人,就被打昏了,后来醒来的时候,就……就在垃圾场。”
梅默庵淡淡地说:“你们两个能活着回来,福气不小啊!”
特务乙:“主任,小姐她……”
梅默庵摆摆手,厉声道:“行了,这事到此为止,你们先下去吧。”
梅默庵转身来到墙上挂着的上海地图前,对着苏州河边的那片棚户区打量,自言自语道:“这么说,王九洲就躲在苏州河边的这片棚户区?”
门轻轻推开,冷铁峰进来。梅默庵仍然对着地图,伸手往地图上指了指:“铁峰,你知道这块地方吗?”
冷铁峰说:“这是苏州河边的棚户区,属于闸北。”
梅默庵问:“如果我告诉你,王九洲就躲在这里,你有什么办法?”
冷铁峰回答:“这好办,我带人去搜。”
梅默庵慢慢转身,看着冷铁峰:“这个地方可不是这么容易搜的,住的都是穷棒子,他们大部分是码头工人,也就是王九洲那个劳工会馆的门徒。”
冷铁峰说道:“这块地方是有点大,也有点乱,主任,你放心,我先派弟兄混进去,摸摸情况,只要发现王九洲的藏匿之地,我们来个突然袭击,抓了人就撤。”
梅默庵摆摆手:“铁峰,你还是太天真了,王九洲不笨,而且聪明得很。他很清楚,进了这个地方,等于回了家。或者说,王九洲现在是如同鱼儿游进了大海了!如果我们贸然行动,这海水是会淹死我们的。”
冷铁峰愣在那里,尴尬地说:“主任,难道我们就任由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逍遥法外?”
“你派弟兄严密封锁这块区域,一旦发现王九洲出来,立即拘捕。”梅默庵答道。
冷铁峰点点头:“是,可要是他不出来呢?”
梅默庵说:“你别忘了,王九洲是靠什么吃饭的,他那一大帮兄弟,也不能饿了肚子。”
冷铁峰接着说:“主任已经把他的劳工会馆查封了,没有了会馆,他王九洲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干不了大买卖。”
梅默庵阴险地说:“我已经查清了,王九洲还有几家工厂、店铺,把这些都掌控在我们手里,逼着他在棚户区待不下去。只要他出来做买卖,到租界里跟屠先生那帮人打交道,我们就有机会。”
冷铁峰佩服道:“主任高明,屠先生那儿,主任是不是也已经安排好了?”
梅默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屠先生是什么人?轻易还是别惊动吧,等到了火候,我自会拿捏的!”
棚户区内,脏乱不堪,低矮的房子,狭窄的巷子,污水横流。男女老少衣衫破烂,蓬头垢面。
王九洲带着孟惜之、孙奋明过来,留意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目光里满是同情。
“这里是上海最穷的地方,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孙奋明说道。
孟惜之激愤地说:“这就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间最大的不平,莫过于此!”
王九洲说:“我王九洲不信邪,我要让这里的弟兄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好房子住!”
孟惜之笑道:“九哥,你是不是想建立一个理想社会啊?理想社会首先要打倒这个坏政府。”
王九洲称赞道:“对对,孟夫子,你读书多,我记得你说过,打倒坏政府,来一个无政府社会,大同世界!”
回到棚户区劳工会馆大厅,王九洲立即召集岱春风、孟惜之、余业辉、孙奋明、郑国振、王玉英、梅月堇等人一起商议。
王九洲说:“惜之跟我说过,理想社会,就是无政府的社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酒喝,人人平等、自由。我王九洲做梦都在想这个社会啊!现在我们有这个机会了。”
梅月堇吃惊地问道:“九哥的意思,是在这里搞理想社会?”
孟惜之举举手里的一本破书:“外国已经有人在搞了,这本书里介绍的,没有政府,没有贪官,就像我们中国人说的大同社会,桃花源。”
王九洲兴致勃勃地说:“外国人能搞,我们中国人也能搞。”
王九洲说着站起来,激动地挥着手:“这些日子我家家户户都去看了,这里太穷,弟兄们过的日子那是牛马不如啊。我王九洲对不起大家,我现在想的就是狠狠捞一笔钱,分给弟兄们,吃饱了穿暖了,再来搞孟夫子说的那个理想社会。”
众人都纷纷赞同。
梅月堇从岱春风口中得知王九洲缺钱,说是要把几家店铺,包括那家旗袍店都给抵押出去。
晚上梅月堇回到家,趁人不注意溜进了书房,拿着一支小手电在书房里缓慢走动,打开了一个柜门上的锁。柜门里是一只保险箱,她用钥匙打开,拿出了一只锦盒。她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块玉石,通体碧绿,雕成了一只鸡的模样。
次日上午,棚户区劳工会馆内,孟惜之正在打着算盘,桌上堆着一堆钞票,还有银元、金条。王玉英和王九洲坐在一边,王九洲不停地抽着烟斗。
算完孟惜之说道:“如果换成美钞,再加上你向银行抵押出去的嫣红旗袍店的钱,还是差了十多万美金。”
众人正为这缺空发愁的时候,门被推开了,梅月堇穿着王九洲替她做的牡丹花旗袍,一身珠光宝气地出现在门口。王玉英忙站了起来。梅月堇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看着王九洲:“你现在是不是很缺钱?”
王九洲一边看着梅月堇,一边说:“我一直都缺钱,因为钱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
梅月堇开始解身上的耳环,接着是项链,戒指,手镯,腰间的玉牌,最后竟然蹲下身去。王九洲看到梅月堇从脚踝处解下了一根脚链。接着,梅月堇从一只小包里掏出一只玉鸡,通体散着温润的玉气。梅月堇将这些都堆在了桌子上,大方地说道:“这些都是我梅家自己的钱买来的,不偷不抢不骗不拐,干净。你要是想用,就拿去。你不是面子重吗,如果坚决不要,我就收回。很简单。”
梅月堇板着腰,扭过脸去。王玉英观察着王九洲的脸色,怕他突然发作。王九洲吧嗒吧嗒地吐着烟,突然站起身,气势汹汹地一把拉起梅月堇就往外走。
王九洲把梅月堇拉到一棵树下才松开了手。
梅月堇说:“怎么啦?想发威,想吓人,想吃了我,还是手痒了想开枪?”
王九洲突然一把扛起了梅月堇,拦腰扛在肩膀上飞奔起来。梅月堇咯咯咯地笑起来,王九洲跑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