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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

名山会稽,坐落于古越之地,山虽不高,却有万千气象。层峦挺秀,溪水蜿蜒;峰顶紫气氤氲,烟霭兴蔚,山中松篁交翠,猿鹤相亲。大禹曾会盟天下诸侯于此,越王勾践的一生,更与稽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历史的余晖,给这座本就充满传奇的玉岑,又增添了一抹神秘之色。

八月露降,湖水方老。其时正逢初秋,金风拂面,玉露垂珠,天气微爽不寒,甚是宜人。

“想不到江湖中恶名昭彰的‘昊天教’,竟建于如此秀丽之地。”一个稚嫩的声音,伴随着无数马蹄声、步履声与嘈杂纷乱的喋喋声,打破了会稽山的沉静。

遥见一条千余人的长龙,正浩浩荡荡地向山麓驰来。人群中禅、道、番、俗,形形色色,大多身形矫健、精气如龙,一眼望见,便知是习武之人。这些人门户不一,各打本派旗帜,其中又以少林、武当、丐帮、华山四旗最为扎眼。

那说话之人,只不过是人海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孩儿罢了。他年纪约略十四五岁,清秀的面容中透出一股英风,身材虽因年龄之故而显得略矮,但却格外劲挺,腰间悬着三尺佩剑,一身素衣,且行且语,似是在欣赏山景。少年悠然自得的样子,与周遭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位小兄弟倒是好雅兴,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意境!”一名身形魁梧,皮肤黝黑的大汉向少年走来,满脸堆笑,尽显关切之意。

少年见搭话之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不敢失了礼数,抱拳说道:“前辈见笑了,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

汉子摆了摆手,笑道:“莫要前辈、前辈的。肩膀齐为弟兄,我也比你高不了多少,称声‘大哥’便好。却不知小兄弟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他说话之时伪态丛生,像是刻意亲近,两眼滴溜溜地在少年身上打转,诸般举止,与他自身朴实的莽汉形象极不相符。

少年不通世故,瞧不出人心虚实,只随口应道:“小弟并无门户。此番初涉江湖,正想借着各门各派会盟之机,历练一二。”

那汉子闻知他无门无派,立时变了一副嘴脸,面色一沉,忖道:“他奶奶的!这小孩儿仪表不俗,老子还以为是哪门哪派的少当家,本想烧个冷灶,以备不时之需,却原来是个身无靠山的雏儿。”

少年见他不悦,只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却又不知过在何处,只好重开话头儿,“敢问大哥是武林中的哪位英雄?”

那人已没了与他搭话的心思,显得很不耐烦,“老子姓谭名震,江湖人称‘招魂手’的便是!”他极为势力,应了此言,连对方姓名也不愿回询。

少年并未听过谭震的名号,但首次结交武林英雄,却令他颇感兴奋,当下学着老江湖的口气说道:“原来是‘招魂手’谭大侠,久仰久仰!小弟方出家门不久,对江湖之事一无所知,蒙昧之处,还望大哥海涵。”

谭震在江湖中本无甚侠名,恶事倒做了不少,何曾当得起“大侠”二字?若换作是旁人,即便不识得他的名字,单从“招魂手”这个诨号,也可断定此人绝非善类。怎奈这少年偏偏年轻识浅,错把妖精当菩萨。

谭震听他如此称呼自己,倒颇有几分受用。他心中洋洋得意,忽然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小子倒是很会说话嘛!幸亏你遇上了老子,否则就是在这武林中混上十年,也未必能摸清其中的门道儿。”他两眼一眯,问道:“你可知此次武林各派共赴会稽山,所为何事?”

少年道:“我只听大伙儿一路上说什么‘覆魔教,诛皇甫!’,这‘魔教’自然指的是会稽山上的昊天教,至于这‘皇甫’嘛……小弟倒不曾知晓。”

“那说的正是魔教现任教主——皇甫青云!”谭震不等少年插话,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这昊天教是近二十年间武林中崛起的新兴势力,原由古云霄、古云龙两兄弟创立。这二人来自西域,一身魔功通天彻地、冠绝古今,一经出世,威名便直逼中原三大高手。教主古云霄自称‘大梵天’,副教主古云龙自称‘帝释天’,帐下又有六大护法,这八人号称‘双天六王’,而正道武林却斥其为‘八魔’。不过数年工夫,昊天教的实力就盖过了少林、武当,俨然成了武林中的第一势力,大有横扫六合、一匡天下之势。”

少年闻此,愤然道:“魔教如此猖獗,我正道武林难道就坐视不理吗?”

“哪能不理?”谭震冷笑道:“当年,正道诸派约战昊天教于泰岳玉皇顶,‘大梵天’古云霄力战不敌,有人说他跳崖自尽,也有人说他力竭被俘,终身囚禁于少林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反正此人未死就是了,否则今日也不会是他带领着咱们攻打魔教了……”

“什么!”少年一惊,“你是说……今日我正道武林的统帅,竟是魔教前教主?”

谭震看了看他,故作神秘地说:“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还多着呢!玉皇顶一役虽重创魔教,可惜却未能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少年点了点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昊天教当年正如日中天,正道虽胜,想必也是死伤惨重。”

“嘿嘿,看不出你小子还懂点儿兵法,倒是有股子机灵劲儿!”谭震用手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接着又道:“大梵天既已生死不明,帝释天就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教主之位。只是此人的性子有些暴虐,六大护法多对其不满。‘日宫王’上官璐和‘夜宫王’水嫣儿是一对夫妻,二人为寻找大梵天的下落,脱离昊天教,自此仙踪难觅。‘摩诃王’岳笑天与‘修罗王’玉如梦因爱生恨,一个远赴岭南,终身与走兽为伴,一个浪迹天涯,立誓杀尽天下男人。如此一来,六大护法只剩下‘罗刹王’柳惊鸿与‘那伽王’丁蚺两人,这昊天教的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但‘帝释天’古云龙武功高绝,不亚于其兄‘大梵天’古云霄,各门各派慑于他的虎威,多年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昊天教的教主既是古云龙,为何又变成了皇甫青云?”少年问道。

“奇就奇在这里!”谭震道:“这皇甫青云本是正道中人,却于数月前突然投了魔教,半月前又杀了帝释天,自己做了教主。”

少年瞪大双眼,讶然道:“难不成这老贼的武功,比帝释天还高吗?”

“老贼?”谭震猛笑几声,“此人的年纪,怕是比你也长不了五六岁!”

“这……对付一个年方弱冠之人,犯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

“你别看这小贼的年纪不大,可手段之毒,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谭震边讲边摇头,似是在说,即便自己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他顿了顿,叹道:“唉!这皇甫青云,原是清微派白无瑕真人的弟子。”

“这位白真人又是何方神圣?”少年一脸迷茫。

谭震似乎在少年的无知中,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他眉飞色舞,显得极为得意,“云霄云龙镇昊天,少林高僧法无边,无瑕神通压剑圣,技盖武林第一仙。这四句话,你难道没听过吗?”

少年询道:“话中所指,莫不是当今的五位高人?”

“不错!头一句所言,自然是大梵天与帝释天,第二句说的乃是少林寺方丈一如大师,最末两句就是白真人和那愤世嫉俗的剑圣老头儿了。白无瑕不但武功高绝,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也无一不精,实乃旷世奇才。”

少年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白真人才是武林第一人!”

“这可不见得。”谭震摇了摇头,“人嘴两张皮,反正都有理。江湖中所谓的武功高低,都是好事之徒吹出来的。”

他见少年一头雾水,阐道:“但凡武功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人,是万万不会当众比武较技的,高下之分也只在毫厘之间。你且想想,这五人何等身份,若是当众比武,分出个输赢,岂不脸面全无?所以说,真正的天下第一,不是武功,而是好事之人的这张嘴,说谁第一谁第一!那大梵天与帝释天是魔教首魁,大伙儿不愿意承认他们是天下第一。一如大师虽是少林方丈,但佛教毕竟非我华夏正宗,这天下第一,怎能让一个和尚做得?那剑圣性情孤僻,人缘不好,成名至今,连姓名都不肯透露,与高位更是无缘。五人之中,唯有白真人侠肝义胆,深得人心,方使大伙儿心甘情愿的奉他为天下第一。这内中的门道儿,你可明白了吗?”

少年听了这些话,不禁喃喃自语:“原来江湖中的是是非非,竟是这等复杂,倒与爹爹所说的官场之事差不多……”

“怎么?”谭震心中一动,忙问:“你家中有人在朝为官?”

少年脸上一红,赧道:“不不……家父只是好谈古论今而已。对了,谭大哥,那皇甫青云既拜在白真人这等高人门下,理应循规蹈矩才是,究竟又做下了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谭震并未答话,只是盯着少年,眼中尽是疑窦。他沉吟了片刻,右掌猛地一翻,直向少年面门打去。

少年一惊,吓得连连倒退,高声大呼:“谭大哥,你做什么!”

谭震掌力迅猛,步下生风,不等少年反应,肉掌已到他面前尺寸之间。少年双眼一闭,只当自己做了个糊涂鬼,岂料那掌风一带而过,便再没了动静。少年立时瞪大眼睛,诧异地盯着谭震。

“瞅他娘的什么!”谭震不屑地说:“老子这是试试你的武功,当真是一窍不通。凭你这等身手,也敢来会盟?简直找死!”

少年心中惊魂未定,嘴上却不服输,“谭大哥,你武功确实比我高明,可你突然发难,欺我毫无准备,赢也赢得不光彩。”

“嘿!你小子还不服气。那好,咱们再比一次,这回让你先手。”谭震边说边将少年带到路旁,稍稍脱离队伍,以防他人打扰。

“我只懂得些剑术。”二人站定身形,少年方才说道。

谭震向他腰间一指,“你不是身带长剑吗?尽管拔剑攻来。”

“这……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你怎生了得?”少年好生为难。

“放屁!”谭震气得浑身直颤,“就凭你的那点儿斤两,能伤得了我?少废话,拔剑!”

少年只道他艺高人胆大,当下也不做多想,“仓啷啷”拔出随身佩剑,一个进身,剑刺谭震咽喉。

谭震看他剑到,脸色稍稍一变,寻思:“这小子几乎不会武功,可这一剑却刺得十分巧妙,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让人避无可避。幸亏他身无内力,否则我可要出丑了。”不及多想,低头侧步,让剑锋擦身而过,虽避开一招,却显得极为狼狈。

少年一招得手,气势为之一振,剑花即挽,自上而下,又向谭震脚踝扫去。谭震万般无奈,急用足尖猛踢剑身,长剑被力道一带,顿时弹开。

谭震见少年生出破绽,哪肯错过时机,一掌奔他胸口而去,怎奈掌未到,剑先至,寒光一闪,利刃已削到自己手腕近前。他心惊肉跳,为保周全,抬腿疾撩对方下阴。

少年“唉哟”一声惊呼,忙撤剑后闪,足下一崴,身子失重,“扑通”一下,摔了个屁股蹲儿。

“你……撩人下阴,这是下三滥的打法!”少年仓皇起身,极为不忿。

“哈哈,老子要是正人君子,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谭震笑道:“你这小子,内功根基全无,临阵经验更是少得可怜,可这几招剑法倒使得不错。你说你无门无派,怕是诳语吧?”

少年随手还剑入鞘,抱拳说道:“小弟不曾欺瞒大哥,只不过和南少林的俗家师傅们学过几招,并未拜师。”

“瞎说。”谭震一嗤,“这几招剑法,寻常武师怎教得出来的?”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少年剑眉一扬,颇为骄傲,“我看那些师傅们的剑招中有不少破绽,就自作主张,改了一些。”

谭震暗暗一惊,“这小子居然有如此天资!”心思一动,言道:“这个……有句话叫,玉不磨……不算……”

“是‘玉不琢,不成器’!”少年提点道。

“是啊!你小子是块美玉,要是没有个好师父,可就毁了。”谭震清了清嗓子,又道:“你不如拜老子为师,今后在江湖上,谁也不敢欺负你。”

少年一愣,摇了摇头,“我可不学你那下三滥的功夫!况且,你的武功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你他妈……”若在平时,谭震遇到如此不识抬举之人,早就一掌打杀了,可不知为何,对眼前的这个孩子却难下杀手。他面带愠色,转身重新归队,边走边道:“你不想拜,老子还不想收呢,活该一辈子没门户。”

少年知他口硬心软,偷偷一笑,立即跟了上去,“谭大哥,等等我,那皇甫青云所做的恶事,你还没和我说呢!”

谭震心想:“这臭小子真是块膏药,粘上就揭不下来。都怪老子嘴欠,招惹了这个煞星。”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才道:“此事却要从‘大梵天’古云霄失踪说起。江湖盛传,玉皇顶一役之后,失踪数年的古云霄突然现身于清微派所在——栖霞山幽篁谷,欲与白无瑕一决高下。”

“白真人可曾应战?”

谭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传闻,二人激战三日三夜,可谓颠山倒海,神鬼辟易,到头来终是那老魔稍胜一筹。白真人自此心灰意冷,再不过问江湖中事,只隐居幽篁谷,一心致力于授徒传道。他一生收徒有四,那皇甫青云就是其中之一。大弟子姓沈名渊,一身玄功名震江湖,二弟子唤做凌傲,独门的‘刀剑双绝’威力无匹。皇甫青云入门不过十年,此人天赋极高,允文允武,不但武学造诣异于常人,就连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也多有涉猎,触类旁通,颇有乃师之风,因此最得白真人的喜爱。此外,这小子性子豪爽,好结交天下英雄,诸如少林方丈一如大师、武当掌门朗剑飞、丐帮帮主江百里、华山掌门林化真等武林高人,都曾将其视为忘年之交,兴之所至,不免传他一招半式。故而,这皇甫青云在江湖中顺风顺水,无往不利,只短短数年间,无论是武功还是声望,已远远在他二位师兄之上了。白真人既称‘武林第一仙’,大家就把皇甫青云称作‘青云金仙’,甚至有人还说,这小贼的武功已青出于蓝,方是当今的天下第一!”

少年听到此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言道:“江湖传言,当不得真,多是好事之徒吹出来的。”

“哈哈!”谭震听了,也大笑一声,“你小子有点上道儿了,现学现卖,倒也不赖。”

少年随即又问:“谭大哥,你说白真人收了四名弟子,那最后一位又是何人?”

“关门弟子童瑶,却是个姑娘。只因其父‘刀斩凌霄’童大方与白真人交厚,才将她送入清微派拜师学艺。这小妮子天资甚高,怎奈生来不爱习武,白真人也不勉强,只把她当作女儿一般,甚是疼爱。这四人虽师出同门,却性格迥异,沈渊谦谦君子,凌傲孤高特立,皇甫青云洒脱不羁,童瑶聪慧机敏。四人侠影仙踪,时而于谷外惩恶扬善,时而于谷内琴书遣怀,原本是逍遥自在,羡煞旁人啊……”谭震言及此处,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惋惜。

少年闻此也颇为神往,轻声道:“白真人不愧号称‘武林第一仙’,就连门下弟子也沾了些仙气。若能终生如此,给个皇帝也不换呢!”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谭震忽道:“白真人有一师弟,名唤乌玄英。此人名望、武功均比白真人矮上一头,是以一直心生妒忌,又因苦恋师妹苏望月无果,终于性情大变,一怒之下投了昊天教。他叛出师门二十年,与白真人再无往来,不想近日却偷偷潜回幽篁谷,策反了自己的师侄,凌傲与皇甫青云。”

少年惊道:“难不成,他二人都随乌玄英上了昊天教?”

谭震应了一声,叹道:“皇甫青云这小贼素来以侠义自居,直至此时,方显其狼子野心啊!”

少年蚕眉一蹙,喟然吟道:“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

“少掉书袋子!”谭震略感不悦,“这师叔侄三人,为博得昊天教教主‘帝释天’古云龙的信任,便自告奋勇去降服武林中的各门各派。”

“以三人之力,挑战整个武林,未免也太狂了些!”

“他们又不是傻子,力敌不成,难道不能智取吗?”谭震道:“他们先杀了江湖人称‘鸩手医仙’的姚黛,夺得了一本叫《万毒录》的医书,又从此书中炼制出了一种阴损的毒药‘唯命丹’。据说,服下此药后,初感气息不畅,胸闷难当,十日后腹内绞痛,每日呕血淌脓,一个月内,若不服用他们叔侄调制的独门解药,则会五脏溃烂,肌肤胀裂而亡!这三个恶贼,借助各种卑鄙手段,逼武林各派的掌门人服下毒药,以便听命于己。”

少年涉世未深,年岁亦幼,乍闻如此极刑,不禁毛骨悚然,“难道少林、武当也被这种毒药控制了吗?”

谭震冷笑一声,心道:“臭小子到底还是个雏儿,老子几句话就能给他吓出屎来。”

他清了清嗓子,接言道:“似少林、武当这等大门大户,他们自是不敢招惹的,不过那些所谓的中小势力,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什么元阳派、镇岳会、神腿马家、金鞭常氏、玄臂侯门……俱成了他三人的囊中之物。最后,这丧心病狂的三人,竟杀回了自己师门——清微派!”

“啊!”少年惊呼一声。谭震却并不在意,似乎早已料到了他的反应,淡定地说道:“白真人年事已高,又抱恙在身,未曾出手,已被这三个不肖之人气死了。皇甫青云那小贼更加狠辣,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大师兄沈渊。那一日,幽篁谷中腥风血雨,就连那个忠心耿耿,伺候他们师徒多年的仆人老沐也未能幸免……”他说得有声有色,倒似自己当时在场一般,忽又觉着说到此时不应太露喜色,当下便撇了撇嘴,故作悲伤,用手擦了擦自己丝毫没有湿润的眼角儿。

少年却没注意他的神情,只将双拳紧攥,怒火中烧,怫然大吼:“此人逼师弑兄,真与禽兽无异!”

“喊什么!”谭震一巴掌打在少年的后脑上,“现下咱们已到了会稽山麓,附近也不知埋伏了多少个昊天教的暗哨,你他娘的想害死老子吗?他们的注意力原本都在那些大人物身上,你要是想死,就到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身边喊去。”

少年吃了一记巴掌,心中有些不忿,但稍一转念,又觉谭震所言并无过错,只好拱手赔罪,“谭大哥,我年轻识浅,不知分寸,你莫见怪。只是那恶贼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人心中愤慨!”

谭震“哼”了一声,余怒未消,“有功夫杞人忧天,倒不如想想自己的性命还能不能活到明日。要不是华山掌门林化真鼎立相邀,老子才不来蹚这趟浑水。”

少年见他平静了许多,忙问:“皇甫青云、乌玄英和凌傲三人灭了清微派后,又怎样了?”

“这三人都是野心勃勃之徒,又已将武林大多门派收为己用,还能甘心屈居于帝释天之下吗?”谭震又讲了起来,“三人随即哗变,合力诛杀了古云龙,之后又为了争夺教主之位而狗咬狗。乌玄英和凌傲最终被皇甫青云所杀,这小贼便满手血腥地成了现任魔教教主。”

少年道:“看来此人所为,已是天怒人怨了。”

谭震颔首默认,“一如大师见事态紧急,便以少林的名义召集武林同道,共赴昊天,誓灭皇甫。岂料应邀而来的人中,竟有那二十年间音讯全无的‘大梵天’古云霄!”

“昊天教是他一手创立,如今被野心之徒所篡,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不错,不错!”谭震笑道:“随之而来的,还有‘摩诃王’岳笑天、‘日宫王’上官璐、‘夜宫王’水嫣儿三位护法。此人一至,大伙儿不由得士气大振,一者,他武功高绝,更在一如大师与剑圣之上,二者,他熟知昊天教地形,有他指引,大家也就不是无头苍蝇了。至此,少林、武当、丐帮、华山四大派,共推古云霄为此行主帅,攻打昊天教。此人虽是昔日魔头,但毕竟匿迹于武林二十年,与各门各派的宿怨已淡。大敌当前,谁也不愿旧事重提,唯有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少年听此,轻叹一声:“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言非虚。昔日的魔教教主,摇身一变,竟成了今日的正道领袖……”

谭震冷冷一笑,正声道:“危机当前,化敌为友;利益驱使,反目成仇。什么江湖义气,都是他妈的狗臭屁!”

少年沉默半晌,缓缓说道:“谭大哥,你虽是粗人……却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个江湖,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谭震看着少年没落的神情,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怜惜和感慨,曾几何时,自己不是也像他一样,抱着一腔热血,踏足江湖,立志成为一名众所仰望的大侠吗?

他似乎觉得所言之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沉重,当下突然将话锋一转,道:“算了,算了,你初入江湖,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还是和你说点儿花花事儿吧!你可知武林中近日出了一桩丑闻吗?”

“丑闻?”少年听得一头雾水。

“长白剑派的叶冰叶小姐,竟是武当掌门朗剑飞的私生女!”谭震展眼舒眉,明显对这件事兴致盎然,“朗掌门少年时风流倜傥,欠下了许多情债,那长白剑派现任掌门夫人林岚就是其中之一。他二人情变之时,林岚已身怀有孕,无奈之下,只得委身于长白剑派。可笑那长白掌门叶千山英雄一世,到头来却做了二十年的绿头乌龟。”

少年讶道:“想不到堂堂武当掌门,也会做下这等丑事。”

“武当掌门也是人,年轻之时,难道就不想女人吗?”谭震说到此处,“嘿嘿”地淫笑几声。少年听在耳中,不免生出几分反感。

他虽暗暗腹诽,但毕竟是小孩儿心性,不禁问道:“此事本应十分隐秘,又为何搞得天下皆知?”

谭震忆道:“半年前,朗掌门四十寿辰,天下英雄俱上武当山贺寿,其中自然有那长白剑派的叶掌门一家。叶小姐貌若天仙,武林中的追求者甚多,便是武当大弟子赵怀玉、二弟子张若水也对其倾心不已。俗话说……什么淑女……什么君子……”

“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随即补上。

“对对对!公平竞争嘛,本也是件好事。谁知那张若水色胆包天,竟于其师大寿之日,欲对叶小姐行禽兽之事!他偷偷潜入叶冰的客房,在茶中下了迷药,正在赤身露体之时,却被他师兄赵怀玉撞见。如此一吵一闹,贺寿的宾客悉数赶来,把个禽兽之行看个满眼儿!嘿嘿,这可不是道听途说,那时老子就在当场。”谭震言此,把小眼儿一眯,显得极是得意,炫耀之色溢于言表。

他接着又道:“这武当派的弟子,玷污了叶小姐的清白,长白剑派岂能善罢甘休?叶夫人林岚一急,便把多年实情吐露,当众明言武当掌门才是叶冰的生身之父。朗剑飞惊闻此事,痛入心脾,直要当场清理门户,打杀张若水。”

少年听到此处,忽然开口道:“真的会如此巧合吗?张若水既是身怀迷药,想必对此事已是蓄谋已久,又怎会轻易被人察觉?还有,那赵怀玉身为武当派首席大弟子,值此掌门人寿诞之际,正有千事万事要忙,为何却独独徘徊于叶小姐的客房附近,去探查张若水的‘阴谋’?这桩桩件件,看似顺理成章,可细思之下,却又不合常理。我看这位张少侠,多半是被人冤枉了。”

谭震“咦”了一声,张大了嘴,神情诧异,“你小子说的话……怎么……和那大魔头一样?”

“大魔头?”

“是啊!”谭震立即说道:“当日,朗剑飞正要清理门户,武当山却突然闯进一人。你猜是谁?正是魔教失踪多年的护法魔头——‘摩诃王’岳笑天。他声称张若水是被冤枉的,赵怀玉才是心怀不轨之人!”

少年忙问:“朗掌门可曾听他之言,详查端倪?”

“听个屁!”谭震道:“岳笑天是什么人?魔教护法!他若说没有,那才是真的有。”

“看来这位岳前辈,要帮倒忙了。”

“岳笑天见大家众口一词,没有道理可讲,便当场大显神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儿,将张若水救下了武当山。自此,张若水音讯全无,当日的武当寿宴,也就不欢而散了。”谭震边说边挠了挠后脑勺儿,“我就不明白,我们眼睁睁地看见张若水赤身露体躺在叶小姐房中,怎么到了你和岳笑天的口中,就变成冤枉了呢?”

少年笑了笑,“谭大哥,眼见不一定为实!本朝一位大儒就曾说过,做人要‘知行合一’。”

谭震“哼”了一声,“你是小书呆子,那个什么狗屁大儒是老书呆子,净说点子老子不懂的词儿。不过细想也怪,张若水素来是迂腐老实之人,江湖中人多称其傻,倒是那个赵怀玉,长了百八心眼儿,猴儿精猴儿精的。此事一出,这二人倒像掉了个儿一般。”他突然叹了口气,“唉!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个女人,没出息!我看这江湖中谁也没有皇甫青云那小贼聪明,他可是江山美人两不误,不但步步青云直上,红颜知己也是遍布武林。如今此人又做了昊天教的教主,更会有无数美女投怀送抱,牙床之上,玉体绵软,酥胸高耸……”他越说越下流,嘴边口水直淌。

少年已耐不住性子,忽地截口:“谭大哥!非礼勿言,这些话你还是少说为好。”

“去你妈的!”谭震高喊一声,骂道:“猪鼻子插大葱,你装的什么象!男女之间就那么点破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有本事,你他娘的一辈子别娶媳妇儿。”他刚刚不让少年喊叫,可自己此时的喊声却比对方高了数倍不止。

“你……”少年面红耳赤,被骂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忽然间,只听“嗖”的一声利响,一支飞矢似电光火石,猛地射来,不偏不斜,正中谭震咽喉。

“呃……”谭震睁大双眼,闷哼半声,一下栽在地上,再无动静,鲜血立时染红了少年的白衣素履。谭震外号叫做“招魂手”,可此时却偏偏让别人招了自己的魂。

一支羽箭过后,又有两支雕翎破空而来,皆与少年擦身而过,跌落尘埃。此一突变只在弹指之间,少年初出茅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吓得魂不附体,呆了刹那,方才反应过来。他见刚刚还与自己谈天侃地的大活人,竟瞬间变成了一具死尸,不由得惊叫一声,顿时瘫软在地。

凶祸一至,千余人马即刻骚乱起来,各门各派只道魔教来袭,皆凝神备战,严阵以待。岂料过了片刻,却是空山寂寂,并无一兵一卒杀下山来。众人这才放松警惕,如潮水般向少年涌去。

千余人众围着事发之地,杂乱无章,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人向少年伸出援手。又过半晌,人群中忽地闪开一条道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叫花子率先而出,边走边骂:“他奶奶的,放个屁就跑!魔教的这帮鼠辈,真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硌硬人。我江百里要是逮到皇甫青云那个小魔头,就叫丐帮的徒子徒孙一人射他一箭。”他举止言谈虽然粗鄙,但内中却隐隐透出一股宗师风范。

但见江百里身旁站定一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风度飘逸,神情洒脱,剑眉斜插入鬓,朗目皂白分明,英奕之下又不失威仪,眼角处虽有几道岁月之纹,却掩盖不住其青年时的风采。

这人先看了一眼谭震的尸体,便立即向遗骸旁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走了过去。他俯下身去,单膝着地,让自己的视线与少年对等,拍着他的肩膀,轻轻说道:“在下武当朗剑飞。小兄弟,你可曾受伤?”

少年惊魂未定,又突然得见此等大人物,不禁高声呼道:“你……你就是武当派的……朗掌门!”

“哈哈!”郎剑飞边笑边将少年搀起,“中气十足,看来只是受了点儿惊吓而已。”

少年见堂堂武当掌门,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心中顿时一暖,但想到谭震无端枉死,又是悲从中来,一时间五味杂陈、思绪万千。他眼眶微红,泪往上涌,方欲对朗剑飞说些感激之辞,却被一个犀利之声截住了。

“只射三支羽箭便没了动静,想必是魔教设在山脚的暗哨。以老夫之见,敌人怕是很快就要到了。”

说话之人虽是个年逾古稀的老者,但精神却格外健朗,龙行虎步间隐隐透出一丝王者之气,眸如电掣,身似剑削,从头到脚,一尘不染,胸前端绣团龙,背后倒负长剑,一眼望见,便知是神兵一柄。

老者一语道罢,用余光扫了扫谭震的尸体,不紧不慢地问:“朗老弟,你可知死者身份?”

朗剑飞向这名老者正施一礼,倒似一个后生一般,毕恭毕敬地答道:“剑圣先生,晚辈并不识得此人。”

“此人姓谭名震,西安府人士,此番应林某之邀而来,不想却害了他的性命。”道破谭震身份之人,正是华山掌门林化真。其人慈眉善目,身材矮胖,头上略微谢顶,颌下一撮山羊胡尖簇整洁,十足的一副老好人模样。

“谭震……”剑圣思忖片刻,道:“可是那个外号叫‘招魂手’的?”

林化真微微点首,“正是此人。”

剑圣面沉似水,显得极为不悦,“林掌门,此人在武林中素有恶名,何故邀此败类同行?”

“唉!”林化真叹了口气,“武林中的大半势力,都被皇甫青云所迫,降了昊天教,若是再将谭震之流拒之门外,只怕就剩不下什么人了。水至清则无鱼,您老也就别太较真儿了。”

剑圣不屑之极,“卫道之士,贵精而不贵多。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这话说得不对!”少年高亢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僵局,像是扇了剑圣一记响亮的耳光。

朗剑飞闻之大惊,忙道:“孩子,不可如此无理!”

剑圣猛地扫了少年一眼,目光如一把利剑,似可洞穿百骸,“你倒说说,我所言有何不对?”

少年挺起胸膛,昂然反问:“你可曾与谭大哥相识?”

“不曾识得。”

“只凭道听途说,怎能一言而断他人善恶?谭大哥为人纵然有些粗俗,可心眼儿却是不坏。”

剑圣嗤鼻一笑,讽道:“老夫倒忘了,你与‘招魂手’一路同行。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看来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少年心中一怒,倔强之气陡生,“你……你凭什么那么说我?”

剑圣也怒道:“你若是英雄好汉,刚才为何吓成了一摊烂泥?”

“阿弥陀佛!事有对错之分,人却不可轻断善恶。小兄弟不以肉眼观人,而以心眼观人,此等境界,令老衲钦佩不已。”一名老僧宝相庄严,健步而来。但见其手托万法,足踩诸莲,伴随一缕佛香,越走越近,宛如给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送来了一泓清水。

“一如大师。”朗剑飞、江百里与林化真一同见礼。

一如方丈向三人回了一礼,转首对剑圣微微一笑,合十道:“谭施主既已往生极乐,也就无须再追究其生前的善恶了。这位小兄弟年纪尚轻,先生何其高古,想必不会向他为难。”

剑圣听了一如之言,嘴角稍稍含笑,“老和尚,你又来做和事佬。罢了,这些个劳什子,老夫也懒得理。”

一如方丈走到少年身旁,慈声问道:“小兄弟,你与这位谭施主是什么关系?你又隶属何门何派?”

少年如实应道:“大师,我与谭大哥相识不到小半个时辰,却听他讲述了许多武林之事。至于门派嘛……我尚未拜得,只是随南少林的俗家师傅们学过一些剑术。”

一如看着这个稚嫩的孩子,频频颔首,“你身无所长,就敢为刚刚结识的朋友据理力争。侠肝义胆,确是我辈中人。红莲白藕青荷叶,武林原本是一家,更何况你出身南少林,与老衲更是有缘。此上昊天教千难万险,你便归我少林所属,有老衲在,必会护你周全。”

朗剑飞不由得为少年高兴,“小兄弟,还不快多谢大师!”

少年在这小半个时辰内,已见了些人情冷暖,如今被一如之言感动,大有泣涕之意,但又想起了剑圣的刻薄,心道:“英雄好汉才不会哭鼻子,我怎能让那老头儿笑话?”当下强忍泪水,只道:“晚辈多谢一如大师和朗掌门的救命之恩!”

一如方丈笑了笑,即刻对方才随自己一同前来的一名中年僧人说道:“一尘师弟,你们要好生看护这个孩子。还有,找一名弟子,背上这位谭施主,此役之后,我等若尚有命在,就将他的遗体送回故乡。”

“万万不可!”猛然间,一个苍劲雄浑的声音响彻山谷。少年寻声望去,不远处,一位鹤发童颜,身形伟岸的老者卓然而立。

但见此人:周身巍巍劲挺,如岱岳云峰雄插霄汉;双目炯炯有神,似苍鹰猛虎傲视神州。

与此人相比,以一如之庄严,剑圣之孤高,竟也似矮了半头。他衣冠胜雪,不怒自威;秋色之下,皓首白须于风中飘荡,威严气魄一语道之不尽。这等人物,若非今日各门各派的主帅“大梵天”古云霄,又是何人?

一如方丈见他至此,不禁问道:“不知老衲所为,有何不妥?”

古云霄不露喜怒之色,“大师的慈悲之心,老夫甚是敬佩。只不过,此行不知还要死上多少人,大家岂能个个背负着尸体作战?此例一开,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一如慈目微舍,恍然大悟,“老衲不通领兵之道,险些害了大伙儿的性命!多谢古居士点拨。可死者魂魄难归,却是有些可怜了……”

古云霄纵声一笑:“忠魂何须归故里,天下无处不青山。大师过于执着了。”

少年听此,不禁脱口喝彩:“前辈此言发人深省,直教人热血沸腾!”

古云霄向他微施一礼,并无半分架子。

一如道了声佛号,对少年问道:“小兄弟,老衲还不知你高姓大名?”

“晚辈姓……”

少年尚未说出姓名,却见一名少林弟子跌跌撞撞地跑来,喊道:“古居士,方丈,敌人已下山了!”

古云霄神情一变,朗声喝道:“各门各派听着:会稽山山道狭窄,倘若我等一拥而入,必会中敌埋伏。大家需在山道口处假意迎敌,将敌人诱入山谷,再行反击。待剿灭山下残敌,便上山诛杀皇甫青云!”

各门各派轰然应道:“我等谨遵号令!”

此时间,忽听一声霹雳响彻苍穹,雷电交加,乌云蔽日,绵绵秋雨顷刻而下。千余人马,喊杀震天,如群虎竞食,直向山道扑去。

而那名不曾报出名姓的少年,却早已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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