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夫妇虽才初老,少年相识,从做朋友开始算,缘分迄今已经超过四十年。马齿渐长,记性渐短,生活中的乐趣之一是拼凑回忆。可笑又可气的是明明是共同经验,却发展成各说各话,吃饱没事竟以争执到底是谁失忆为戏。有时想想如果要从对方的眼睛里去回顾前半生,恐怕连自己都要重新认识自己。
比如吃早点时讨论今天午饭何处去,我忽然想起来问:你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很会做菜吗?你吃过我做的“砂锅鱼头”吗?
丈夫呛得口中咖啡差点喷出,急忙摇手否认,用笑岔了气的腔调反问:“说谁很会做菜?”接着又感叹:“说你很会说笑就是真的!大概在外面吃腻了,梦到自己会做菜。”
借题发挥,他又讲起他那个常做的噩梦:
年老的他坐在轮椅上,被后面的一双手推到楼梯口,他觉得有可能会滚下楼梯,往后转头想对“推手”提出警告,却惊恐地发现那是我的手。还未及出声,轮椅就滑下了楼梯。一路滚动,还听到我在他头顶上无辜地说:“Oops! Sorry!”
这么不好笑的笑话亏他一讲再讲,不但强调“生平最大恐惧”就是有一天老病到需要我来照顾,还要加批注:不是你坏心,是你太不可靠,你自己走楼梯都摔过两三次,要推个轮椅那还不滚下楼去?
我警告他再多讲几次,瞎编出来的“噩梦”就会成真了。他坚持还真就做过那么个梦。虽说“常做”确实夸大了点,可是起码梦到过一次,那就够人吓很久了。
嗟!我曾经喜欢做菜绝对不是做梦。多年前我到美国读书,一本教科书都没带,却带了五本中菜食谱来就是证据。只是几十年来搬来搬去,“证据”已经烟消云散,这个“嗜好”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唯二的“遗迹”:一是我转电视频道看见烹饪教学总会停下来看几分钟,二是我家有各式烹饪用具,把厨房柜塞得爆满。幸好儿子“大威哥”长大后喜欢烹调,算是替这些东西找到传人。我每次看见大威哥都要叮咛,买任何厨房用品或食物料理器前都先来家里找找。
多年远庖厨,我却在友朋之间素有烧得一“嘴”好菜的口碑。有长达十几年的时间,我每天写简易食谱贴在冰箱上给不想花脑筋替东家搭配均衡饮食的钟点管家“参考”。
一个职业妇女朋友就曾经一再拜托我把那些写在日历纸或餐巾纸上的食谱留下来给她“循环利用”(Recycle)。她说每天家里吃什么是个伤脑筋的问题。我却把写简易食谱当成好玩的事情来做。每天开冰箱看看有什么材料,应该怎么配;那时没空写小说,写写什么“肉切细丝,以适量盐、酒、糖、酱油腌制至少半小时……”也算一解我对中文创作的渴望。
小孩半大不大意见特多的那几年,管家做的中式三菜一汤只有大人捧场。我一下班就匆忙洗手更衣围围裙,另煮肉酱意大利面、奶酪通心粉、蜂蜜烤鸡块、干煎羊小排,那些引不起敝厨娘食欲的食物把小孩养到六英尺,也顺便把自己整得对厨房敬而远之。
在我煮菜“光说不练”的名声渐渐传出之际,有位老广朋友懂得赞美人,跟我说:“有嘛野,整嘛野,才真的好也!”
意思是我能“就地取材”,冰箱打开就可以请客。不像他家请客,一周前就开始“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先把丈夫当司机兼搬运工折腾一番。听他说起来,家里有一个人“会做菜”的荣誉还真是得来不易,竟有点“一将功成”的味道,他这个无名英雄丈夫的功劳,被一笔抹煞,置于无地,到宾客赞美太太的厨艺和辛苦之际,还落得一个酸溜溜的“他呀,光会吃”的评语。
可是像我在厨房里这样貌似轻松,很多干练主妇眼中看来就不够慎重其事,更不够苦情。加上多年动口不动手,缺乏实战经验,“差劲女主人”的名声传了出去,我渐渐连客也不敢在家里请了。如果“请”非得以,也是请吃烧烤BBQ,让材料和丈夫去出风头。近年来四海为家,在两岸当然是上餐馆,在美国更是搬家搬得锅碗瓢盆不成套,自己厨房里的东西都找不到,哪里敢想到下厨请客?只好托词“对吃没兴趣”。说的次数一多,连自己都信了。
其实以宽松标准来看,我可算出身饕客世家;记得少时寒舍饮食就比其他我知道的家庭讲究,家中还多年保有下馆子的传统。在外遍尝美食,父兄回到家里也嘴刁手高,厨艺不俗,常常讽笑“我们家女的不会烧菜,只能打下手”,也不想想他们讲那句贬词的时候我才几岁!
只是亲友间以讹传讹,弄得好像我一直和不会煮也不爱吃的我妈一国。孰料我长大后不屑打下手,自认手艺比我妈强太多,只是离开家乡后没机会练习,后来更开始烧西菜,做了自己都不想吃,渐失烹煮的兴致。要不是家乡老友提起还是台湾小姑娘时大家玩青春版“家家酒”,我表演“外省菜”:“砂锅鱼头”、“冰糖肘子”、“茄汁明虾”、“东坡扣肉”都端得出来,我竟忘记此生有过那么几天,曾经喜欢洗手做羹汤,而且还烧过叫得出名堂的佳肴。
有一道我私淑于老爸的“红烧冬瓜”,顾名思义,材料手段显然简单,却让只吃过一次的女友惦记经年,说是自己回去试了多少次都不得要领,见面就逼问秘诀,我却对料理细节全不复记忆。
难忘的是父亲曾经因为我喜欢吃他做的“珍珠丸子”,多次要亲传私房食谱,可是我那时已经不喜欢下厨,就一直打混不学。他气急道:“你不学,等我死了谁做给你吃?”我赖皮道:“你在我就有得吃,哪天你要走了,为了纪念你,我以后就不吃这道菜了。”以至到现在一看到桌上有“珍珠丸子”,虽不后悔没继承“家传菜”,却会心酸地想起父亲真的永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