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古早”从台湾到美国可以是家人、爱侣之间生离死别的大事,现在飞越太平洋只是“千里江陵”。曾有侨居地的帅姐朋友到年底舍不得浪费手上的升等机票,又没有时间度假,就花一个周末飞趟台北,啥正经事没干,光捧场看了部国片,出来戏院在饶河街夜市买了几根她朝思暮想的大辣烤玉米啃啃,算上国际日期变更线切换,台美之间离“一日还”的境界虽不中也不远了。
新年以来,侨居地朋友看到“哑谜道场”多日未贴新博文,以为是欠缺素材,就问:什么时候再回台北住住寻找灵感?
的确,到了台北都不用我去找,感慨自然会找上门来。正好台湾有国际书展等等各种热闹“相招”,想想确实也到了可以再度返乡小住的时候,反正是空巢的闲云野鹤,行李一提,说走就走。
果然台北是灵感之地;才放下箱子,去南门市场买点小菜填充空了个把月的冰箱都能想起两句唐诗,陪古人“悲往事”: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不过我这今人无马可驻,只是到站下车,望向不知如今安在的昔日台北城门。
看着“南门市场”的站牌忍不住叹口气,同伴就问怎么了。我随时都能浮想翩翩,面对好意,无言以对,只能承认敝人胡思乱想,“扯功”不凡;人家杜甫是当官差的大诗人,有满腹忠君之思,驻马望之不忍去的是千仞宫门;我当年一个小孩子,离家时是个小女子,云游归来成了个小老妪,怀念不舍的是几座已经走进历史的台北城门。真该道声惭愧——确实太会瞎扯,这脑袋瓜里联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呀?
然而我对几十年前的台北城门确实是很有感情的,强说愁的少年生活和交游就在那个没有实体城墙的小小四方阵里度过,是只快乐的井底之蛙。倦游世界归来,台湾变小了,台北变大了,乘着捷运在老家地下穿梭,我再也不辨方向。侄女跟我讲到台北的任何地方,发现不管存不存在实体,姑姑就认自己记得的那几座“城门”;她们很快学会了在指引方位的时候跟我说:“就是从原来的北门那边过去……”或者:“从前小南门那里……”我对新兴市区的热闹虽然感觉新鲜和方便,却没有回到家乡的感动,至少一〇一大楼就不如西门町红楼更能激动我的怀旧之情。
只见捷运站名不见南门的南门市场是我现在返乡后的食物补给站。这个地方也充满了我少年时代的回忆:我总在这一站等乘欣欣巴士回新店。等车无聊就傻看旁边店家刀削面师傅站得远远地削他手中一大块面团;面片在他手下成了活物,像飞鱼跃水一样在空中舞蹈,一片片无惧地奔向沸腾的大锅;削面师傅的手势极其流利,百发百中。记忆里的店是黑和深灰的颜色,只有削面师傅手上那一大块面团雪白。
我应该做过那个看起来卫生并不达标小店的座上客,却不记得吃过什么终生难忘的美味——南门市场和那间店,留在我心里的不是滋味,是一片风景。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深植在心的印记,秋天回乡时,高中死党问有什么想吃的家乡味时,我就问起南门市场的刀削面到哪里去了。朋友说早没了,可是现在的南门市场也很好玩,是个贵妇买菜的地方,就带着我去“观光”。我们从楼上卖熟食的铺子逛起,再到楼下的生鲜食品摊去猎奇;我发现很多有趣的食材,闹过把海蜇皮当成千张,酸菜当成雪里蕻的笑话。从老友带我回去过第一次以后,我就成了那里熟食铺的常客。侄女说,姑姑去的就是马英九妈妈喜欢的那一家。不奇怪,我们的父母是湖南老乡嘛,味蕾同源;铺子里的菜肴都是以前我还在家里做女儿时桌上常见的,只是马英九有福气,他的妈妈还健在,还能去买菜。
我从美国李伯的大梦[1]中醒来,中国卢生的黄粱已熟;即使做梦,我都不是领着玛丽亚在南门市场买生鲜的台北贵妇。更何况“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回头一望,自己人生的每一步纵使在情理之中,成就却都在意料之外。虽然“无才日衰老”,比上又不足,可是平安喜乐,不能算赖。只是青春离家老大回,树欲静而风不止。看看桌上摆着的三菜一汤:竹笋雪菜炒肉丝、葱烤鲫鱼、梅菜扣肉、香菇土鸡汤,好像回到在家做女儿时的家常,可是没有父母手泽,再地道也是市场熟食铺里买来的“西贝货”。我不再是当年在台北四个城门之间穿梭说愁的惨绿少年,可是正月返乡,家乡却没有“家”,走遍五湖四海,看过世界归来的小老妪真切地惆怅起来。
注释:
[1]编者注: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短篇小说《李伯大梦》中,主人公一觉醒来,发现已是二十年后,自己对新世界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