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尔家在蒙哥马利有一段让人骄傲的历史。”他翻动着书页说,“你瞧。这是我伯伯威廉的老宅,他和他弟弟丹尼尔,也就是你爷爷都在这幢房子里长大。它后来变成了第一座南方联盟的白宫。”
“赛尔街就是以我们命名的对吗?爸爸?”时年七八岁的我满心好奇地问。
“那是为了纪念威廉和我父亲。是这两个男人使得这座城市成为今天的样子,我的孩子。”
托尼似乎将赛尔家的家族史当作理所当然,可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已然故去的先人,不停问着他们在何时做过些什么。我想要的是故事。
从爸爸那儿,我得知了他父亲,丹尼尔·赛尔的故事。他创立了《塔斯基吉[4]报》,之后又回到蒙哥马利,参与编辑了《蒙哥马利邮报》,使其成了在本地政治方面颇有影响力的一种声音。爸爸还对我说了他母亲的兄弟:“伟大的约翰·泰勒·摩根将军,他一有机会就会袭击北方军队,后来还成为了杰出的美国参议员。”我还从妈妈那儿了解到了她的父亲,威利斯·梅钦。他是肯塔基州的参议员,他和摩根参议员的友情也促成了我父母1883年新年夜里在摩根议员家舞会上的见面。
在红十字会的我不禁思量着,我们的家族历史对于托尼而言会不会是一种负担,甚至是难以忍受的压迫。也许这也是他之所以会娶来自佃农家庭的伊迪丝,婚后又离开蒙哥马利,四处漂泊的原因。作为家族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他并非爸妈的长子,不是以爷爷的名字命名的,肩上担负着蒙哥马利命运的儿子,他不是那个十八个月大就死于脑膜炎的儿子——好吧,这可是个沉重的笑话。
我拆开白布包,将思绪转移回来,将绷带的末端递向埃莉诺。“我昨天收到一封亚瑟·布伦南写来的信。”我说,“还记得他吗?我们上次去亚特兰大认识的?”
埃莉诺皱着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她正想着要如何开始。“是大拇指在下,还是食指在下?”
“食指。亚瑟家自大革命时期起就是做棉花生意的。他们家还留着一些不愿意离开的老黑奴呢。我爸爸说这证明了林肯总统毫无缘由地毁掉了南方。”
埃莉诺成功地将绷带转了几个圈,然后抬起头。“那个开着绿色多特车的亚瑟?我们一起坐进过那部闪亮的宝贝?”
“就是他。多棒啊。亚瑟说多特要比福特贵上两倍——要贵一千块,也许更多。要是见到别人将那么多钱花在一部车上,法官一定会气得在法院门口裸着身子跳舞的。”
这一想法将我自己逗乐。我继续向埃莉诺输送着绷带。我想象着爸爸身着条纹西装,手中拿着收拢的雨伞和皮包,从有轨电车中下来。他见到法院石阶门口停着一辆绿色多特,引擎盖光滑闪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汽车的油门都闪着光彩。一位男士戴着大礼帽,身着燕尾服,他就是恶魔的代表。他会将爸爸召唤到车边,他们之间将会有一段对话。爸爸将会摇着脑袋皱眉头,还会在空中挥动他的雨伞。他会举起一根手指,武断地向人家宣扬所谓的相对价值,又将铺张浪费的危害细数一番。那个戴礼帽的男人将会坚定地摇头,驱车而去,逼得爸爸别无选择,只能当即脱掉衣服开始跳舞。
在我想象的版本中,我不再让父亲的尊严占上风。而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哪个男人不穿衣服——可我见过少年们的身体。我是在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品中见到的——我想那些应该足够有代表性了。
“说到裸露。”埃莉诺将身子探过来,从我手中拿走最后一段绷带。“昨天夜里在电影院里,有个飞行员——温德尔·哈斯金斯,向我求证了一个流言的真伪。他问我你是不是真的穿着肉色的游泳衣大摇大摆地进了泳池。他明明是和梅·斯坦纳一起来看电影的,却问起了你的情况,这多有意思啊。梅当时正在贩卖部,也就没听见他这样问,不过他能这样做倒还是有几分绅士气的。”
莎拉在一旁说着:“我真希望我那天也在泳池边,真想看看那些老女人的表情。”
“去年冬天,泽尔达将一束槲寄生[5]别在裙子上的时候,你在那舞会上吗?”利维·哈特问。
“周三那天你们真应该加入我们。”埃莉诺对大家说,“泽尔达趁着司机在角落里抽烟的时候抢占了他的汽车。我们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在裴瑞街上打滚!”
“我敢发誓,泽尔达。你什么有趣的事都经历过了!”莎拉感叹道,“却从未惹上过任何麻烦!”
埃莉诺在一旁补充道:“所有人都害怕她爸爸,所以他们只是对她挥挥手指,让她赶紧离开。”
我点点头。“即便是我的姐姐们都害怕他。”
“可你不害怕。”利维·哈特说。
“他吠叫的时候远多过咬人的时候。所以埃莉诺,你是怎样和哈斯金斯击掌说的?”
“我说:‘别告诉任何人,机长,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泳衣。’”
利维冷哼了一声。我说。“你瞧,埃莉诺,这就是我之所以喜欢你的原因了。继续保持,用不了多久那些中年女人也会管你叫‘小恶魔’了。”
埃莉诺伸手从桌上的碗里拿出一根别针,将绷带底部固定好。“他还问我你有没有哪个相好的情郎,你有哪些相熟的朋友,你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也许他只是在找借口和你聊天呢,埃莉诺。”莎拉突然这样想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至少也能想到一至两个关于我的问题吧。”埃莉诺对莎拉温柔地笑道。“不,他所关注的只有幸福大道六号楼的泽尔达·赛尔小姐,爱慕她的芭蕾舞鞋和天使之翼。”
“还有魔鬼的笑容。”利维补充道。
“还有纯净的心。”莎拉说。听了这话我赶紧做出呕吐的表情。
“他说他不是真心待梅的,”埃莉诺继续说,“还有,他想要给你打电话。”
“他已经打过电话来了。”
“可你并没有答应他呀。”
“可是到今年秋天为止,我的日程都已经订满了。有那么多躲过了服役的大学男生,还有成群的来蒙哥马利军事中心受训的军官。有太多男人对我感兴趣,我已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莎拉握起我的手。“如果你喜欢他的话,就不要再等下去了。你明白的,他们可能随时都会离开蒙哥马利。”
“没错。”埃莉诺附和道,“要么是现在就去相会,要么是永别。”
我把手从莎拉手中抽出来,又从身后的篮子里拿来一卷绷带。“再告诉你一遍,以防你没听过这个消息。我们在打仗呢!人们的感情随时都有可能告终,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是这样说,但这从前也没能阻止你和那些军人们见面啊。要知道这个男人可是英俊得没边儿……”
“我知道他英俊。待他下次打来电话,也许我会……”
“等会儿再聊天,姑娘们。”贝克太太漫步到我们身旁。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胸部直挺着,像是军舰的舰首。“你们的事也许很重要,但我们勇敢的小伙子们会感激你们为他们付出的速度与细心的。”
待贝克太太走后,我歪着脑袋,假装自己是玛丽·碧克馥[6],用前臂挡住眼睛哀叹着,“哦!真是羞耻!”
2
那天夜里,蒙哥马利乡村俱乐部里天花板高耸的大舞会厅挤满了人。来的都是镇上最顶尖的家庭里的青年男女,以及一堆年长的陪护们。一些穿着制服的军官们被破例请来,他们都是被分配在谢里丹和泰勒营地的军人。这伙人很快将会和陆军和空军的弟兄们一起奔赴坎提格尼战场和贝劳森林号航母,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有的只是年轻的活力与欢快,随时准备邂逅一段浪漫情缘。
我们芭蕾舞团的团员们已在层层幕布后做好准备。舞鞋保持贴脚,缎带都已系好,裙子已扎牢并保持蓬松。虽说我们热情而激动,没有一个人有必要用口红和胭脂,但我们还是用上了。我们对各自的装束做好了最后的检查,又再次拉伸腿筋,活动脚踝和关节,遵照指令吐掉了口中的口香糖。
“还有两分钟,姑娘们。”凯瑟琳女士提醒道,“排好队。”
我们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姑娘——玛丽,移到帷幔前偷看了一眼外面的观众。“快看看那些军官们!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独舞。”
另一位姑娘回应道:“如果你能跳得像泽尔达一样好,你总有一天能跳上独舞的。还有,你真的不能再吃蛋糕了。”
“嘘。”我赶紧制止,“那是婴儿肥。你所需要的只有时间和练习,玛丽。”
她叹了口气。“你看上去像个公主。”
妈妈尽了最大的努力将我的一头鬈发梳成发髻,又从花园中摘下一朵极小的香水月季,插在发髻中心。这月季与我的锦缎束身衣一样均是深粉色,比我精致的粉色纱裙颜色更深。我曾经是一位公主,然而此刻,我最在乎的只有当下。
管弦乐队开始奏乐,我焦急地等待着登场的提示。我低头再一次检查舞鞋,确保鞋带系好了,裙边也没有被不小心塞进袜子里。我还记得老师在最后一分钟里加上的一组单足旋转吗?当我从她们背后登台时,那两个新来的女孩会记得分立到两边吗?
当我登上舞台后,一切顾虑都消失了,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这大概是因为我终于完成了学业。也许这是人们在战争时期特有的能量,在这一时期人们总会觉得时间似乎走得更快,如白驹过隙。不管是因为哪种原因,此时我的身体柔软而灵活。我好不容易得以施展身手,当管弦乐队奏完最后一个乐音时,观众们献上了一阵阵掌声和欢呼声。
当我俯身鞠躬时,注意到了挤在我眼前的军官们。和我从前见到的军人们相同,这帮家伙比我平日里的追求者们年纪更大。军装上严肃的铜扣以及那齐膝高的皮靴给他们赋予了本地男孩们,甚至是大学生都不具备的老成。军人总是怀揣着冒险精神,时刻准备着迎接远行、战斗、流血、子弹,甚至是死亡,这让他们更加富有活力与生命力。
一位比其他同伴肤色更白的高靴子男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直起身子时,我的目光顺着他的靴子爬升到他橄榄色的马裤上,之后又到了他合身的束腰外套。再往上即是一副天使般的脸蛋,还有一对如同爱尔兰海一般碧绿又深邃的眼睛。这对眼睛勾住了我,让我像只小虫子一样坠入了他的网中。一笑起来,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纳入他的眼中,这双眼像是……
有样东西撞到了我的胳膊。“走了,泽尔达。”一位年轻的芭蕾舞者一边说一边将我推向出口。
待我涂好妈妈自制的玫瑰香水,换好衣服回到大厅后,那位军官已不见了踪影——穿鞋和穿紧身衣都被包括在换衣过程中。因此我和一个我几乎打出生就认识的小子跳了一曲探戈,在此之后还有六支舞,每一支舞都会换一个舞伴。我的头发和手掌都是汗津津的,汗珠沿着我的后背不断地滚落。我从一个舞伴身边换到另一个舞伴身边,绝不沉溺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这些家伙不过是一群有着些许价值的附属品,是优秀的舞者和陪伴者,仅此而已。不过我可没必要将这些告诉他们。他们自以为有一丝机会的样子还挺有趣。
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打算自己找些饮品。我站在门边,等待我的同伴带着点心回来。此时一位穿着黄褐色靴子的军人向我走来。我这一回注意到了他束腰外衣下的白色衣领,见到他生着略方的下巴,一对迷人的杏眼,眼睛上覆盖着羽毛般的修长睫毛。噢,我的天。
他弯下身子。“在下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中尉,希望能有这个荣幸认识你。”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更加深沉,不带一点亚拉巴马,或是南部的口音。
我假装因为他的出现而震惊。“没有更合时宜的介绍吗?”
“眼下的时节可是光景不待人——而您之前的同伴随时可能会回来。”他靠得更近了些,“我才不会鲁莽冲动,放心好了。”
“好吧。潘兴将军也许还得靠你出谋献策呢。我是泽尔达。”我伸出一只手。
“泽尔达?这可不常见。是你的姓氏?”
“这是个吉卜赛名字,是由一部名为《泽尔达的财富》的小说而来。”
他哈哈一笑。“一部小说?真的吗?”
“怎么?你觉得我的母亲是个文盲吗?南方的女人们也能读书的。”
“当然了。我只是觉得佩服。一个吉卜赛角色?这简直太棒了。其实我是个作家。斯克利布诺出版社此时正对我的一部小说感兴趣呢——那是纽约城的一家出版社。”
我从不会从亚当那儿听到和出版社相关的话。我明白眼前这个人这是要把自己和其他男孩区分开来——应该是其他男人。我猜他应该有二十来岁。他的话里藏着几分戏剧腔,这一腔调很容易被习惯了舞台表演的人察觉出来,而我就是习惯舞台表演的人。当人们在舞台上耗费了那么多时间后,这便会融入他们的生活,成为一种习惯。不过事实也可能会倒过来。
“我以为你是位军官呢。”我说。
“这是我的第二职业。”
“你可没有一点南部口音,中尉。你是从哪儿来的?”
“参军之前是普林斯顿。”他说,“在此之前待在新泽西,而我的童年是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城度过的。”
“彻头彻尾的北方佬。”我朝他身后瞥了一眼,虽说现在渴得不行,可我仍希望我的舞伴不要回来。
“是的。不过自从来了谢里丹营地,我对南方倒是生出了不少好感。事实上,我的好感仍在累积。”妈妈一定会将这对迷人的眼睛形容成“不怀好意的”。“闪烁”“火花”“光彩”……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故事都会用这类词形容这样的目光。
“好吧,这倒能让你更受欢迎些。”我说。
“希望如此。”
他对我微笑,我感到体内一颤,这感觉就像是从鬼魂身上穿过,或是有个鬼魂从我的体内穿过。“希望如此。”他重复道。这时管弦乐队奏起了一曲华尔兹。“看来我必须得请你跳这支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