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着一个伯明翰来的小伙子给我拿饮品来呢。这地方简直热得人口干舌燥。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可以将这一整套东西套在身上,”我指向他的军装,“能忍得住不将这些东西从身上扒下来,再纵身跳进小溪中。”
“我想,大概是因为小溪中没有音乐,也没有美丽的年轻姑娘吧。我发现跳舞是个极好的法子,能帮我暂时忘记这羊毛料子带来的不适感。你要不要帮帮我?”
他对我伸出一只手。这叫我怎样拒绝?我又为何要拒绝呢?
“我权且把这当作是对祖国的尽忠了。”我说。就在这时,伯明翰的男孩端着我的饮料回来了。我从他手中拿过玻璃杯,将里面的饮料一饮而尽,之后又把杯子还给了他,说着:“非常感谢。”随后我便随着斯科特来到舞池中。
他的舞跳得和我之前那些舞伴一样好——也许比他们跳得还要好。我在那天晚上所感受到的能量似乎也注入了他的体内。我们在华尔兹的乐声中滑步,像是在一起舞了好多年。
我喜欢他身上的浆粉、羊毛和古龙香水的味道。我的身高为五英尺四英寸,而他大概比我高上五英寸,大概就是这个身高了。他肩膀的宽度在我看来刚刚好。他握着我的手,这感觉既正式又熟悉,而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腰间,既有占有欲又犹豫踌躇。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又神秘深邃,而他嘴角的曲线正微微上扬。
这一切的结果是,尽管我们的舞蹈配合无间,可我整个过程中都感到失衡。我尚无法习惯这种感觉,可我的老天啊,我真的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两小时后,面带红晕的我们相对着站在马路旁的街灯下,俱乐部内的人们则在我们身后鱼贯而出。埃莉诺随时都会出来,在此之后她爸爸的马夫将会驾着老马车将我们送回家。我本打算自己来赶车的。我十二岁那年曾尝试过赶马车,结果整部马车倒向了一旁,我也被摔进树篱中。
“再和我说说你的书吧,”我说,“我从未亲眼见过哪个能写出比新闻文章还了不起的东西的人——我妈妈写过一部,不过那应该算不上。她写的是音乐剧,总长也不过十四分钟——那是为慈善舞会准备的。我们这儿经常会举办慈善舞会,你们那儿也是一样吗?我是说北方?”
他哈哈一笑。“你想知道我的小说,还是想要知道圣保罗的社交习俗?”
“小说!都想知道!在埃莉诺将我拖走之前,把你知道的每件事情都告诉我吧!”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可以给你其中一个章节,你可以亲眼看看究竟怎么样。在此之后你就可以说自己是第一批读过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小说的人了。”
“F.斯科特?”
“弗朗西斯——这是为了纪念我一位表亲,弗朗西斯·斯科特·基——《星条旗永不落》的作曲者。”
“真的假的?!”
“哦,当然。再说了,F.斯科特这名字听上去似乎更有分量,你觉得呢?更加有威严。”
“毋庸置疑。”我点点头,“怎么回事?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读到,我却对你愈发尊敬了。想象一下待我读完之后我将多么崇敬你吧。而等到这本书真正出版后……”我将这句子悬在这儿,等待他在想象中完成这个句子。
我还想听他说一说他是怎样做到的,怎么能写下一整部小说。我想知道他爱读什么样的作品,还想告诉他我也爱阅读,在此之后我们可以聊一聊书中的内容。若是再聊远一些,我们可以聊一聊印度。我从小到大都在读吉卜林[7]的作品。还有乔瑟夫·康拉德的《诺斯托尼莫》——他有没有听说过?又是怎样评价的呢?还有《人猿泰山》,他读过这本书吗?这样便轮到了非洲,这个地方可真能好好说一说!
“‘真正’出版也许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送些其他的东西给你读。你喜欢阅读吗?”
“我几乎什么都能读。我的朋友莎拉·哈尔特不久前送了一本杂志给我,里面有个最最奇怪的故事——《她的岛》,那是个全部由女性成员组成的社会。我倒是不怎么喜欢。”
他咧嘴一笑。“这倒是个好消息。”
我认识的男孩中,没有谁对书本有太多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有足球、骏马和猎犬。我在这朦胧的灯光下望着斯科特,他的头发、皮肤和眼睛全都洋溢着喜悦、雄心和热情,这简直让人炫目。
“她在这儿呢。”埃莉诺说着用胳膊环住了我的腰。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橄榄球中后卫体格的家伙。“我还以为你像上次一样偷偷溜走了呢。”
“偷偷溜走?”斯科特说,“早知如此……”
“溜去抽烟。”埃莉诺在我掐她的那一刻爆出这一句。“她溜出去和一群大一些的女孩抽烟。”
“那她今年……”
“十七岁。”我告诉他,“七月二十四号就不再是了。那将是二十六天,实际上,应该是接近二十五天后。不过考虑到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那就是二十四天。还有二十四天我就十八岁了。”
“但愿她那时候能够别像现在这样讨人厌。我们其实不怎么抽烟的。”埃莉诺向他保证道,“这倒可以预防咽喉痛。”
“你觉得高兴就好。”我说,“这也是法律和我爸爸反对女性吸烟的原因。”
“顺便问一问,你究竟是谁?”埃莉诺向斯科特问道。她指了指身旁的伙伴说,“这是我的新朋友,威尔森·克伦肖·惠特尼三世,他就要回家了。”
“独一无二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斯科特对他们俩说,说完又望向了我,“而我希望自己不必像他一样回家。”
“我真的不愿意这时候回去。”我对他说,“如果我不是个女孩……”
“……我不会强迫你同意我给你打电话的。这样好不好?”
“这倒是个安慰。”我说。马车正在前方的车站等着我们。我随着埃莉诺走到门边,又补充了一句:“安东尼·赛尔法官家。接线员会为你转接的。”
一天上午,天空中零散地分布着几朵孤云,然而到了下午,这几片孤云聚集成了高耸的云柱和砧状云。我躺在床上,笔记本打开着,铅笔握在我手中。我一只耳朵留意着屋外那隆隆的雷声,担心它会毁掉我晚上的计划;另一只耳朵则留意着三声短促的铃声,这代表着有人给我家打来电话。斯科特至今没有给我打电话,而我这时候已确信他不会再打电话来。“他说的尽是些没有实际意义的空话。”我想着,“作家们也许都是那副样子。”
“亲爱的”出现在我的卧房门口。“茶点时间。凯蒂准备了柠檬派,还有番茄三明治,我喝杜松子酒。”
“也就是说妈妈出门了?”
“宝贝,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又不是小姑娘。”
“可你还是得等妈妈出了门才敢倒酒喝。”
“我只不过想要表现得体贴一些。再说了,我们最需要担心的其实应该是爸爸……上帝保佑,我抽烟的事可千万别被他发现啊。我要在杜松子酒里混上覆盆子和薄荷。你要加入吗?”
“好的,当然。”我扫了日记本一眼,我正记录着上午的志愿服务工作。我们在火车站餐厅内为士兵们准备了甜甜圈和咖啡,而一位已有家室的军官显然对我有兴趣。虽说我很清楚我不应该鼓动起他的兴趣,但我仍和他稍稍调了会儿情。这个男人风趣而迷人,再说这小小的举动又有什么妨碍呢?这不过是种打发时间的方法,让我度过这段活动时间,早早地回到家,等那迷人的中尉打来电话。
我对姐姐问道:“亲爱的,你当初怎么知道自己爱上了纽曼?”
“噢,噢!”她在我身旁坐下,“他是谁?快告诉我!”
这时凯蒂在楼下喊道:“罗萨琳德小姐,您决定好了吗?”
“我们要怎样决定?吃馅饼?”
我皱了皱鼻子。
“三明治。”“亲爱的”喊道,“能不能帮我把那些浆果冲掉?”
“可以。”
“亲爱的”又转向了我。“现在快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寻找些什么,仅此而已。我就想知道真爱的信号是什么。就像莎士比亚说的吗?”我坐起身子,握住姐姐的手。“胸部起起伏伏,心儿摇摇摆摆,出现身份认知错误和疯狂?”
楼下的电话铃声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的。”“亲爱的”张大眼睛看着我,在我准备跃起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就是这感觉。准备好迎接这一切吧,我的小妹妹。”
3
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和莎拉·哈尔特从商业街的帽子店走出来。我听见一个男人在喊我的名字。
“赛尔小姐!你好!”
斯科特挥着手朝我们走来,惹得一群年轻女性纷纷扭头去看他。他摘下帽子,微笑着对身边的女人们致意。即便穿着现代公民的寻常服装——白衬衫、蓝色毛线背心、棕色翻边裤——他的样子仍然满是异域风情,新鲜罕见,讨人喜欢。自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我又和他聚了两回,第一回是他将小说的打印稿带给了我,第二回则是在我读过之后。两次相见都来去匆匆,简短地交换了几个微笑,在小餐馆内相互称赞了对方的饼干(斯科特)和柠檬(我),而那时候埃莉诺和利维还在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内监视着我们。我想要表白心迹,和眼前这位英俊的“北方来的入侵者”共度周末——这是“亲爱的”对他的称呼——可我无法确定我究竟要不要认真看待他向我投来的关注。
“遇见你真好。”我对他说。
“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个巧合,是不是透露得太多了?你姐姐说我也许能在这儿找到你。”
“噢,上帝啊,你可真是抬举我们。对吗,莎拉?哦……莎拉,快来见见普林斯顿大学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中尉。这位是莎拉·哈尔特小姐,来自古彻大学。好吧,这下我感觉自己像是没受过教育一样。不是说我上不了大学,可要想完成高中的学业,我还得一动不动地坐在学校里,这可真是难熬。”
“很高兴见到您,哈尔特小姐。”
“她可是个聪明姑娘,千万别让她愚弄了你。”莎拉说。
我指向商店橱窗内展示的商品。“她那个世界的女人们,比如哈尔特小姐曾试图让我成为紧跟潮流的女人,戴上那些女人戴在脑袋上的东西——而它们显然不是你在这儿看见的带有大羽毛的东西。”
斯科特回答:“我不得不赞同她的观点。纽约城的商店内卖的商品的确更小巧,也没那么多华丽的装饰。”
“这家伙懂时尚!”
“我是个观察者,仅此而已。作家们必须如此。”
莎拉的身材又瘦又长,她的外表也远不及她内在的智慧。莎拉问道:“这么说,你是个作家了?”她的语气天真无邪,好像我从未将斯科特的事告诉过她。
“从我能拿笔的那一天起就是。”
“真棒。”莎拉感叹道,“我自己也会写点东西。我和泽尔达正打算去吃午饭,你何不加入我们,再和我们说说你的工作?”
“乐意至极。可事实上,我必须要回谢里丹营地了。”他转向我。“不过在我离开之前,赛尔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叫你泽尔达吧——我听你提到过一两回,说下个礼拜就是你的生日。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在俱乐部里为你安排了一场小小的派对。”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想说什么都行,只要别拒绝我。”
我笑道:“那倒是将我的选择缩小了不少。”
“这就是我的本意啊。我必须得赶紧离开了。”他咧着嘴后退,“我会打电话向你告知具体细节的!”
望着他急匆匆地跑开,莎拉说道:“你看他的样子多可爱啊——真可惜你得让他失望了。”
“你的意思是,当我告诉妈妈她的派对要取消时,她得失望了?可我确定斯科特会邀请妈妈和法官的,也许她仍可以做她的蛋糕。”
那天晚上用过甜点后,我待在客厅里听着和自己有关的新闻。爸爸说:“那个男孩显然缺乏足够的判断力。他几乎不认识你。你之前说他是从哪儿来的?”
我才没说过这个,也不打算提起这些事。“参军之前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念了三年书,而他现在在谢里丹军营服役。”
妈妈在一旁评价道:“要我说的话,他可是个热情而有朝气的小伙子。”
“他的确是的。”“亲爱的”附和着。她这时正忙着编制美国国旗,我之前还在调侃她,说她简直成了贝奇·罗斯[8]。她继续说着,“他今天早晨打来电话,我告诉他泽尔达出了门,可他坚持要知道她去了哪儿。他说‘这事十万火急!’好像真把这当成了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像这样轻佻,也许是因为他有太多钱财,却没多少理智吧。南北战争之后,南方混入了太多这样的北方来的投机者。万一你最后发现他其实是个北方佬,可千万别感到惊讶。”
我回答:“我只觉得他无比浪漫,再说,那可是‘我’的生日。”
爸爸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他只肯让自己喝这一种酒,也只在每周五晚上喝。“无论如何,你母亲……”
“你母亲明白一个英俊的追求者有着怎样的吸引力。”妈妈一边说,一边向爸爸投去一个满怀爱意的笑容,这足以劝得他软下心肠。
那天晚上,我的生日派对在一家俱乐部的会客厅内举行。这是一间天花板高耸的房间,整间屋子被头顶上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以及墙壁上的水晶壁灯点亮。我在最后一刻劝得妈妈将我春绿色的低领绸缎裙改短,让裙边上升到小腿处。我搭配了一顶窄边草帽,穿了一双从杂志上看到的时髦高跟鞋。“再和我说说这个男孩。”妈妈一边帮我固定裙子一边问着。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只要见见他就好。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我爱这俱乐部,这地方曾举办过许多娱乐活动,然而这里的煤气灯似乎是一种倒退的标志,要知道所有的现代建筑中用的可都是电灯。这里精致却破旧的东方式毛毯和嘎吱作响的地板与“现代”也丝毫不沾边。这就是我爸爸的南方,是我爸爸的俱乐部——当然不是现实意义上的,不过谁又知道这没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