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举起双手对众人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各位来到泽尔达·赛尔小姐的十八岁生日派对!在下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是诸位的主持人,也是赛尔小姐最热诚的仰慕者。”
那身剪裁合体的珠灰色西装让他显得卓尔不群。他的领带是带有灰色条纹的淡蓝色。而他的眼,在煤气灯的灯光中呈现出灰绿色,让我想起蒙哥马利那罕见的冰柱以及早春时节流淌在鹅卵石间的溪流。这对眼睛透露出他内在的智慧,让我不由得想要潜入他的脑海,在那满满的深度和广见中遨游。
朋友们发出阵阵欢呼声,斯科特继续道:“我们的酒保贾斯伯以泽尔达的名义调出了一种酒。我将泽尔达形容给他听,而他从我的描述中得到了这一杜松子酒、可乐和杏子的混合物。你一定得试试这个,它的味道好得简直超乎想象。”
“你觉得这一切怎么样?”莎拉·梅菲尔德对我耳语道。此时的斯科特去了钢琴边,正在向利维询问一些问题。“他可真是迷上你了,不是吗?”
“有可能吧。”我感到一阵不寻常的胸闷。
“这一定要花掉他一整个月的薪水。他的家庭富裕吗?”
“我不知道。可他去过普林斯顿大学,家里应该有些积蓄吧。”
“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岁。”我小声回答,“他是位作家,已经写好了一部小说。我看过了其中一小部分,他写得真棒。他想要成为一个名人。”
“这倒不是什么糟糕的想法。”
“法官说,哪个男人要是肯为一位刚认识的姑娘举办这样的派对,那他一定是个登徒浪子。”
莎拉朝我爸爸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爸爸的姿态僵硬而扭捏,这说明他此刻很不自在。“这也不算是最糟糕的。”莎拉说。
舞厅内响起了音乐,没一会儿斯科特便来到我和莎拉身边。“我刚刚去了钢琴边,请哈特小姐为我们弹奏一曲狐步舞。愿意和我共舞一曲吗?”
“看在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的分上,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拒绝为好。”
“她一直都是这样有趣吗?”斯科特向莎拉问道。
“当心,先生。”这便是莎拉的回答。
没过一会儿,斯科特便告诉了我一个故事。说的是他在普林斯顿大学时的一次火车旅途,他穿越美国,从芝加哥到圣保罗。在他的描述中,我们的土地上落满了闪耀的钻石。他清晰地描述了一路上的旅伴们,他们或睿智,或风趣,还有些人满腹忧愁哀伤。他口中的城市如同聚宝盆,聚满了蒸蒸日上的工业和壮志凌云的人们。
“他可真是见多识广。”我暗自惊叹着。我和他全然不同,去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北卡罗来纳的群山。“见多识广,却像金毛猎犬一样温暖而热忱。”
就当我打算问他和金毛猎犬有没有血缘关系时,爸爸将我拉到一边。
“宝贝,是时候和你的朋友们说再见了。”
“可现在还早呢。”
“这有什么关系?菲茨杰拉德先生已经第三次邀请我们喝那鸡尾酒。他应该再克制一些的。”
我倒觉得这鸡尾酒完全配得上斯科特付出的心思——我才不会让爸爸知道这些。我笑着回答:“不,我确定他不会克制的。”
爸爸眯起眼睛说:“我想你应该会让他后悔的。”
“是的,先生。”我撒谎道,“我的确抿了一口他的香槟——我只是不想让这派对的发起人失望。但凡有人质疑您对我的教育方法,我都会讨厌他们。”
他没有被我愚弄。“说白了,他并不适合你。我才不会允许你把时间浪费在这个男孩身上。”
妈妈在一旁帮腔道:“行了,法官,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说着将自己的胳膊架在父亲胳膊上。
“我真的很想多待一会儿,爸爸。”我哀求道,“我的朋友们都在这儿呢。我这么早离开像什么样子?”
父亲思索了一阵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步入六十岁后,一股如同时间和引力一样的无形力量像是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亲爱的’会陪你一起回家的。”他说着看了斯科特一眼,那小子正用空香槟杯在桌上搭建一座小塔。“我们说定了吗?”
“说定了,爸爸。不过他是个好人,您应该对他多一些了解。当今年轻人的一切和你们年轻时可完全不同了。”
见到我的父母走向门口,斯科特丢下那未完成的杯子塔,赶紧跑去和我爸爸握手,又亲了亲妈妈的脸颊。“感谢二位的赏光。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真是泽尔达的幸运。你们把她教育得多好啊!”他说着用手环住了我的腰。“她真是不可思议。”
爸爸发出“哼”的一声。
“生日快乐,宝贝。”妈妈拥抱着我,“我们都为你骄傲。真不敢相信你们都长大了。”她的眼中起了一阵朦胧。“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她说着转向父亲。“法官,你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
“自然而然就发生了。”爸爸托起妈妈的手臂,“晚安,宝贝。”
我爸妈刚走出门口,斯科特就转身牵起了我的手,大声对利维喊道,“好姑娘,给我们弹一曲探戈!”
在我们这个充满女性气息的屋子里,爸爸的私人空间就是他的图书馆——一间堆满了枫木书架的小房间。那里的很多书都是他从自己的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之后又在其中加入了大量新的收藏。爸爸爱读严肃小说、传记、哲学和历史类书籍,这些都能助他进一步了解人类的困境。而这种了解反过来又能帮他做出更好的评判。一个像我爸爸这样睿智又爱阅读的人,在我想来应该会被斯科特的雄心所打动。因此在那派对结束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向爸爸提到了斯科特的小说。
“他管它叫《浪漫的利己主义者》。他现在还没有找到出版商,不过一家很好的出版社——斯克利布诺正在考虑着。”
“写作是一种不错的消遣方式,也能证明写作者思维活跃——可这不是一份能维持生计的工作。他难道想将这当作一种职业吗?”
“写作也可以是一种职业。”我说。可我事实上对此也无法确定。我唯一听过的以写作为职业的人非常有名,而且已不在人世。“查尔斯·狄更斯——他就以写作为职业,还有亨利·詹姆斯。”
爸爸酸溜溜的表情就是他的回答。
“亲爱的”向我投来一个同情的微笑。“菲茨杰拉德中尉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充满活力。”我们的父亲重复道,“可仅凭着活力是填不饱肚子的——更别提他的收入基本都花在饮酒上了。还有他的姓,菲茨杰拉德。那是个爱尔兰姓氏,你知道的。我想他应该是个天主教徒。我是个公正的人,但那帮天主教徒之所以得到那样的名声可是有原因的。宝贝,你可不要掉入那样的陷阱。”
我的情绪瞬间波动起来。“我没有落进什么陷阱。他是个善良有智慧的好人,而我碰巧喜欢他的一切。我认为他的小说一定会出版的。”
“就算出版了,最多也是桩投机倒把的生意。”爸爸透过镜片凝视着我,“就算他们真的发表了那毛头小子的任何东西——可能性不大,却也不能完全否定。让我这么说吧,那样的话,他会兴奋得赶紧给自己买上一件新大衣。真是好极了。”
凯蒂进了客厅,在我说话时忙着清理我的沙拉盘子。我说着:“我们难道不应该夸奖他的进取心吗?”
爸爸看我的眼神显然是觉得我这人天真透了。“一个男人只有在取得重要成就的时候才值得被人夸奖。他要做的是对自己的人生和他的家庭有益的事,无论是在何时。”
“可是书本就能做到这些。我知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有那么多书了。”我指向图书馆。
“宝贝,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不是狄更斯。他也不是詹姆斯——詹姆斯来自于一个富裕的家庭,顺便提一句,伊迪丝·华伦和其他著名作家均是如此。他不是个学者,不是个哲学家,不是个有产业的男人,没有自己的生意,甚至连个政客都不是?他只是……怎么说来着?一个沉溺于饮酒的北方来的爱尔兰小崽子。他连大学都没有读完,将来从战场上回来后显然一点前途都没有——假设他能完完整整地回来的话。”爸爸将他的叉子指向我,“你最好还是脚踏实地一些,把你的脑袋从云端抽回来。否则的话,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像个黑奴一样住在棚屋里,在河里洗衣裳,每天晚上只能以豌豆做晚餐。”
“我的天啊,法官,你想得可真远。”妈妈拍拍我的手,继续说着,“凯蒂,给我们上荤菜吧。”
“是。”
我想要继续争辩,却苦于没了弹药。就算我能从其他方面提出意见,爸爸的观念仍是无可争辩的。
“你可不要,”他继续道,“想着到外头抛头露面养活自己。”
他说得对,我才不会这样。一位已婚的女士若是可以选择,她绝不会到外头工作,至少在亚拉巴马州是这样。我们这些女孩从小到大就知道,我们这辈子只有一件需要烦恼的事,那就是为自己择一位好郎君。虽说有无数规矩是我想要打破的,可我从未想过要打破这一条。所以此刻我唯一需要确保的,就是让斯科特走上正确的道路,证明爸爸所说的都是错的。
4
“我不能留下吃东西,可我就是想见你。”斯科特说。
这是十月的一个夜晚,我一直在门廊边等着他的到来。斯科特一直以来都在孤独地等待着:等待着他小说的命运,那手稿已被拒绝了一次,修改过后又被送了回去;他等着上战场——我们都知道这种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我已对他表明心迹,让他知道他是我众多追求者中最好的一位,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会成为我的丈夫,可我目前还不想结婚。战争结束后,他不打算再回南方。尽管我是如此在乎他,却不能这样轻易地离开。离开了蒙哥马利,我将会变成怎样?
如往常一样,他一得空就乘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从谢里丹军营来到镇上。我们一起散步,共同跳舞,他带我去吃晚饭。我们时不时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或是朋友家的门廊上。我们从男士酒瓶里倒出松子酒,说着各种故事,发出最为真心畅快的笑声。我们同样花了很长时间完善吻技,而我向他警告说这绝不算板上钉钉——“否则的话我现在早就结婚了”。
我大多数时候都会瞒着爸爸,正如茱莉亚老阿姨从前常说的,“麻烦总会不请自来。”她出生时曾是梅钦外公的奴隶,也是我妈妈童年时代的育儿员,后来又带大了我们赛尔家的孩子。她说黑人解放运动使得人们得以更好地审视自己。
斯科特此时的表情是阴沉的,他的红眼圈要么是因为生病,要么是出于宿醉。他曾对我说过上战场前的这一段等待是多么的煎熬。他和其他军官总在晚上聚在一起喝谷物酒,共同讨论着有机会上战场后要怎样消灭敌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吧。希望他的红眼圈不是因为人人都在谈论的西班牙流感造成的。
“怎么回事?你生病了吗?”
他将手伸进口袋,从中抽出一叠纸。“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吧。”他将纸递给了我。
这是一封信。信的抬头是“斯克利布诺出版社”。我当即明白他的修改稿仍然未能通过。这封信短小精炼、充满歉意,给人木已成舟之感。
“哇哦。我真遗憾。你为此花费了那么多心思。”
他坐在石阶上,简直像是陷了进去,好像被人拒绝后他的骨头也随之软化了。“你知道吗,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是个最差的学生。我永远不知道如何该专注。再加上我父亲只是徒有虚名而无财力……”
“像我们一样。”我顺着阶梯而下,斜倚在扶手上,“我的爸爸妈妈都没有继承到多少钱财——可我爸爸说这才是最好的安排,一个男人应该靠自己的力量挣得自己的前程。”
“也应该如此。我父母也希望我能做到,不过我若能在学校里更用功一些就好了。我姑姑建议我上纽曼读预科,还为我支付了一切费用,念普林斯顿时也一样。她的确很大方。”他语气平平地说着,在说这话时还顺便拔掉了指甲中的一个倒刺。“然而我不过就比那些拿奖学金的学生好上半分,这真叫我忿恨。我学校里的朋友们都有百万富翁的爸爸,再看看他们的豪宅,他们的海外旅行和社交活动……我为什么不能生为他们中的一员?”他将目光投向我,而我只得耸耸肩。“我也想坐上他们所坐的席位。我的作品本该将我领到那个位置——我说的不是百万富翁,我倒没做那个指望,我只觉得它们能给我带来美名和声誉。在美国,人人都可以为自己在任何领域拔得头筹,而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就坠入了——”他指向了仍在我手中的信,“那里,我亲爱的姑娘,坠入梦想的终点。”
我将他领到院子里,让我们避开任何有可能在躲窗边偷听的耳朵。我们在草坪中坐下,而他再一次陷进了我身边的草地里。
“没有别的出版商了吗?”我问。
“斯克利布诺是我最佳的机会。”他仰倒在草地上,仰望淡紫色的天空,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让德国人拿我当靶子练习好了。”
“你太荒唐了。你是个优秀的作家。斯克利布诺的那帮人只是不够聪明,还看不出来而已。那里也许只有一帮老头子,衬衫领子紧绷绷的,逼得他们古板而不通气。”
他模糊地一笑说:“他们的确是保守的出版人……”可那笑容很快消退了。“我的想法太激进了,而我的写作风格——也不够传统。”
我将那封信放到他的胸口。“可是这位博金斯先生可不是这样想的。”
斯科特又叹了口气说:“如果博金斯先生的答案最终是否定的,那他究竟怎么想也就不重要了。上帝啊,我真是个失败者。也许我应该从事神学的——我和你说过这个吗?费伊阁下,我的好友及导师,他总觉得我身怀着某种使命。我将他写进了小说中,可惜没有人有机会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