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我最近上了些十分有意思的课程。你有没有听过这一门新学科?性学?”
“那个词你可千万别让你母亲听见。”
“她自己都去听了一节课!我太为她骄傲了。”莎拉给我们倒上茶,“性学中的关注点包括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力量,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独一无二的心理特征,教会我们莫为我们的欲望而羞耻。我们生活在历史的洪流中。待国会开完会议,完成审批后,女性也将拥有投票权了。”
“这听上去像是女巫的魔咒。审批——将你审批成老鼠吧。”[13]
莎拉狠狠地打了我一下。“这将会把我们变成拥有平等权利的真正的人。”她说,“女人们也将有资格选择下一任总统。”
“而现在,我为自己选择了一位夫君,只要他能别再只知道许愿,能够让他的许诺成为现实。他今年春天卖掉了一个故事,将它卖给了一本叫做《时尚圈》的杂志。他拿杂志社付给他的三十美元给我买了一把羽毛扇,也给他自己买了条法兰绒裤。他找不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他撰写广告文案,每个月挣九十美元,住在一间让人压抑无比的糟糕公寓里。那公寓靠近……要怎么说呢?黑人区?那地方听起来在纽约城里,但实际上根本不是。他讨厌自己的工作,却不断说着‘就快了,就快了’。而他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信他的话。‘就快了’指的是多久?反正不是几天,几个星期,或一个季度。那不过是个占位符号,根本不是测量单位。”我将身体倾向莎拉。“我要是真嫁给了他,是不是个大傻瓜?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信赖你的看法。”
“他爱你吗?我说的是真心的爱。他是否真心将你看作独一无二的恋人,而不是什么理想化的女性形象?”
“他是爱我的,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他最后无法成功的话,他的未来将会无比悲哀。我会有一个悲哀的丈夫,被困在一座讨厌的公寓里。虽说我喜欢浪漫,可我同样确定爱情不能战胜一切。再加上我已有两个星期没有收到他的信了。他已经踏进了另一段人生,有了其他的朋友。”
“从他的角度来看,你不也是一样?”莎拉说,“再给他一点时间吧。泽尔达,如果他配得上你先前对他的评价,那他可算得上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虽说我们处在时代的最前沿,可是对于大多数男性来说,女人们最让他们看中的,也只有她们的阴道。”
“怎么回事,莎拉·哈尔特!”我赞叹地说,“大学居然教会了你那么多词汇。”
“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
“你认识我都这么长时间了。”
“也对。”她笑道,“大多数女人听到我刚才说的话时——我所指的可不仅仅是那个单词——她们想做的只有拿手指将耳朵堵上。她们会说‘那么浪漫呢?那么爱情呢?’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的确可以拥有浪漫、爱情、性、尊重和自我尊重,更能够参与任何我们感兴趣的工作。做一个好母亲可不是我们生命中唯一的使命——它可以是一个女人更广阔的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的特征,如同父亲这一角色对于男人们的意义来说。”
“你真心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们能有简单而合法的避孕手段的话——不过我所指的当然不是现行的手段。这一天也快要到来了,多亏了像玛尔格特·桑格[14]这样的女性。”
还要谢谢像莎拉这样的女人,是她使得蒙哥马利开始为女性争取权利。我对她说:“你真是不可思议,莎拉·哈尔特。我真应该至少试着学一学你。”
“像我这样该多无趣呀?”
“有不有趣根本就不足挂齿,不是吗?”
五月已接近尾声,而严重的支气管炎和咳嗽使我只能每日足不出户。我等待着高烧的退去和咳嗽的停止,等来了斯科特在一份报社谋到职位的消息。爸爸将马可·奥利里乌斯的《冥思》交给我看。“这是一些精神食粮,”他说,“既然你要在家里休息一整子,不妨试试它能不能打开你对未来的眼界吧。”
这不是一本与工作相关的书籍,书里说的尽是些禁欲主义的陈腔滥调,那些话所有人都听过,而任何有生气的人都不愿意遵守。“别以为你还能在这世上活一万年。死亡就在你身边。趁你活着的时候,趁你还有力量时,做个好人。”这男人真叫人扫兴。显然,爸爸给我看这本书的本意就是扫我的兴。
真正打开我眼界的是唐普顿·麦肯基的《编篱笆的米德》,这本书是斯科特送给我的。小说中的主人公盖伊·黑泽尔伍德和斯科特所声称的诗人版的自己相似,而书中的女主角,盖伊的未婚妻宝林·格雷,充满激情与活力,据说让斯科特想到了我。这些角色比我们更加年长,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与我们的也不同,然而读到这个故事能让我感同身受,这可真是件顶奇怪的事。
这本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它出自“另一个夏天”这个章节。这段话径直蹦到我眼前,直插入我的脑子,久久不肯离开。盖伊的朋友曾这样对宝林评价他:
他是这样睿智聪慧,而他最终若是让自己一事无成,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这位朋友的话简直像是对我说的。
报社的那份工作正是斯科特所追求的:可这份工作最后会让他“一事无成”吗?斯科特才不愿这样想。对于他而言,这份工作也许能为我们在纽约提供较为舒适的生活,可那仅仅是其中一小部分。斯科特相信他若是能保住这份新工作,就能够将剩下的计划变为现实。他怕是太自信了。新工作,新生活,用来写作的时间,花在剧院和派对上的现金,一些好作品,文学方面的盛名——凭着上帝的眷顾,他也许能够一次性将这一切实现,也有可能在庸碌的尝试中死去。
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计划。
6
几日后的一天,我回家时见到妈妈正在前厅给托尼打电话。“我会给你汇些钱去的。”和往常一样,她的嘴距离话筒太近,声音也太大。她不怎么相信电话,对待电话的方法与对待近乎失聪的奶奶一样。“可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知道法官是怎么看待伸手找家里要钱的男人的……”她瞥见了我。“你妹妹在这儿呢,要不要和她道声好?”
我接过话筒后,妈妈也就走开了。
“嘿,托尼,”我的嗓音仍有些沙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哦,就快了。”托尼回答。
就快了?又是就快了。
“我暂时没办法从这该死的工作中抽身。我要是不装作享受这份工作,装出乐于蹚在泥沼中测量从蒙哥马利到莫比亚的公路的样子,还有五十个无业的士兵等着干这份活儿呢。”
“好吧,我们真的很想念你。如果没什么影响的话,我倒想去看一看你。我有着大把时间呢。”
“这么说你的婚期还没定下?”
“斯科特还在确认相关细节呢。”
托尼笑了笑,却并不开心。“我了解他这样的家伙,高级工程师们,动不动就知道大惊小怪。倒不如嫁个农民——他们至少知道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这种事。”
“可那些高级工程师们不过是想确保高速公路的建设质量,不是吗?”
“要是没人踹上他们一脚,什么路都不可能修得成。”
“这正是我担心的。”
那天夜里,整栋房子笼罩在寂静中,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只有窗台边的蟋蟀声以及树底下青蛙发出的声响。我坐在卧室的书桌旁写信。这封信我已经细细构思了几个小时——比我预想的时间更长。让人讨厌的是,其间我两次推翻先前的努力,认为自己所做的没有必要。然而细想过后,我又回来继续刚才未完成的信。
我写出一封十分短小的信。
亲爱的佩里:
我们上周在亚特兰大共度的周末简直太棒了!可我仍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收下你们联谊会的胸针。都得怪那松子酒。我真不愿意伤害一颗柔软的心,可我要在这封信里附上你的胸针。我已应承了其他人,也就不能再接受别人的礼物了。如果我早一些将一切告诉你,今日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Z
我将这封信和一只旧情郎送的胸针一同塞进信封,之后故意将它寄给了斯科特。
斯科特的回信于第二周寄到,信寄来时母亲刚好将莎拉·梅菲尔德领到我房间。妈妈知道我这几日闷闷不乐,却不知这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莎拉进屋时,我听见妈妈说,“看看你能不能让她高兴一些吧。我的老天,她可真是个情绪化的孩子……”我无法告诉妈妈我正在经历些什么,她会唠叨个没完,让一切更糟。
我红着眼眶躺在床上,手中攥着那封信。莎拉在我身旁坐下,拍拍我的胳膊问,“他说了些什么?”
我喉部的巨大梗块让我说不出话来,只得将信递给她。这封信和我的信一样短,总而言之就是:别再和我联系了。
莎拉念完了它。“哇哦,他似乎真的受到了伤害。不过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发出含糊的嘟囔。
“从长远来看他应该会更幸福一些吧。如果他的书最终能够出版的话。”
我擦干眼泪,点头表示赞同。
“如果他真心爱着你的话,无论你做了什么他都会继续爱你的。你必须如此,泽尔达。”
“我是为了他好。”
“也是为你自己。”她拉着我的手,将我从床上拉下来,“来吧,我又热又渴,我们一起到楼下的药房来点冰冰凉凉的‘兴奋剂’吧。生活中还有许多比恋爱更重要的事情,对吗?”
“才不是呢。”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十天后,斯科特出现在我家客厅内。“我必须见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全然不顾父亲自书房内摔向我们的凶狠目光。“这是个错误。”他看上去绝望又悲惨,与我刚刚收到他的信时一模一样。他穿着一身浅棕色的套装,显然是匆忙套在身上的。他看上去像是从火车站一直跑到我家的,他的额头汗流如注,在脸颊两侧留下一片晶莹。
我握起他的手,而他的手已经湿透了。我又偷瞥了父亲一眼:“我们出去吧。”
我将斯科特领到妈妈的玫瑰园。他对我说:“都是我的错,我花了太长时候。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们可以搭上最早的火车,立马就结婚。”
我的心在胸膛里狂跳。“好的!给我买张车票,我去收拾行李!”我真想将这话说出口。它们就在我的喉咙里,却……
他是这样睿智聪慧,而他最终若是让自己一事无成,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好吧,我知道这些。可我是个固执的人。斯科特就在我眼前,他是那样满怀希望、急不可待,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愿放弃他。
“你有没有想过将写作当作一种爱好呢?”我的提问充满希望与自私,同时又愚蠢可笑,我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你可以选择一些更稳定的工作。也许可以进银行,像我姐夫纽曼一样。”
斯科特摇摇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非写作不可呢?”
“写作是唯一一件我清楚地知道该怎样做的事。我没有其他天赋和才能了。”
“你可以学的。”
“我不能。你不明白,我在军队表现得很糟,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副官。我不能运作好一间办公室,也无法领导其他人。我不是个计算能手,对行政工作也没有耐心——你知道那些公司里都有多少蠢蛋吗?不过这没关系,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你和我一起回家……你会启发我的。你的确已经给了我启示。”
这话多浪漫啊!这幕场景若是出现在某部廉价小说或电影里,那女主角的心一定会狂跳,她会晕倒在男主人公的臂弯中。“让我们交给命运来抉择吧!”她会在晕倒前喊道。也许我不是那种轻易晕倒的姑娘吧。再说,斯科特早已做出了自我诊断:
要不是因为担心你,我一定可以工作得更好。
斯科特说的没错,但事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他从未放弃过任何目标——他这次的出现不正证明了他固执得多么可笑吗?如果他不愿放弃任何一项目标,将来只会一败涂地。
我狠咽了一口唾沫。“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应该让这爱情自生自灭,我们都该向前迈一步。”
他的嘴惊讶地大张着。“你在说什么呢?就因为我不愿意让自己成为其他样子吗?因为我不愿意扮演成你父亲所期许的样子,不愿意为了一份所谓的好薪水而去做那些能粉碎人灵魂的、毫无意义的工作?”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我耸耸肩。
噢,快看看他脸上的表情!真可怕。他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焰,他的头发好像都着了火,整个人像是随时都会爆炸。
待他再次开口时,斯科特控诉我,说他今日的样子都是我造成的。他说我一直以来以自我为中心,完全不肯牺牲我的舒适生活,不肯和他过清贫日子。他指着我说:“我一开始就不该信任你这种女孩,你显然一直都在对我撒谎。”
我再次耸肩,劝他早些离开。
“泽尔达……”他再次做出尝试,语气里满是愤怒和困惑。
我不能待在这儿面对这一切。我们的将来将会何去何从?我起身走开。我仰着脑袋和下巴,拳头和牙齿格格作响,直到我好不容易走进屋子,回到卧室内。
我在卧室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不停地踱步,眼泪都要哭干了。我知道自己做了件错事。我真希望斯科特能够来敲打我的房门,坚持要我见他,但与此同时我又很怕他这样做。
不过他没有回来,我的眼泪变成止不住的打嗝,最终成为一声声叹息。我洗了个澡,将脸洗净,决定干脆做一个年近十九,铁石心肠的单身蒙哥马利少女。
就这样到了十月,那天在我回家后,有这样一封电报正等着我。
泽尔达·赛尔小姐
亚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幸福大道六号
亲爱的,斯克利布诺出版社就要出版我的小说了
我要在这周四见到你。斯科特。
待我再次见到他时,斯科特告诉我,那个夏天他辞去了工作,回了老家圣保罗城,倾注全部精力对小说再做了一次修改。他说他在九月将书稿寄给了斯克利布诺出版社。明年春天小说《人间天堂》就要出版了——这本书让一切得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