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得发亮的小胡子下,艾尔诺的嘴唇颤抖着。两支枪同时发射。兰德里晃动身体,像一棵树被一阵狂风袭击。他的0.45英寸手枪再次发出巨大的啸声,由于隔着衣物,且靠近他的身体,枪声显得有点沉闷。
马洛里翻身躲到长沙发后面,拿出鲁格尔手枪举到胸前。然而艾尔诺的脸已经没了血色。
他慢慢倒下,身体非常轻,以至于他像是被他右手上的手枪拽倒的。他倒下时双膝跪地,身体朝地板上滑落。有一刻他的背部还弓着,但不一会儿就瘫软了。
兰德里从外套口袋里伸出左手,他的手指张开着,像是推开了什么东西才伸出来的。他从另一只口袋里艰难而缓慢地取出他的大自动手枪,一点一点地举起枪,用脚后跟转过身来,面对着全身僵直的科斯塔洛,准备再一次扣下扳机。石膏灰从墙上落到科斯塔洛的肩膀上。
兰德里脸上突然出现茫然的表情,他骂了一声:“该死!”声音乏力。他的眼睛开始上翻,枪从他松开的手里径直掉下,砸在地毯上。他倒下时,关节逐一着地,动作显得从容而优雅,半跪着的身体摇晃了一会儿,而后倒在一旁,在地上慢慢舒展开来,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马洛里看着科斯塔洛,紧绷着脸、语气愤怒地说道:“伙计,你够幸运的!”
警报声持续地响着,电话总机的仪表板上亮起三个小红灯。干瘪的白头发男人啪嗒一声闭上嘴,挣扎着坐起来,神态困倦。
马洛里把脸转到另一边,疾步从他面前走过,冲出大厅,走到公寓大门外,跨下三级大理石台阶,经过人行道,回到街道上。兰德里的轿车司机已经把脚踩在油门上了。马洛里钻进车子坐在他旁边,甩上车门,呼吸急促。
“快开车!”他吼道,“不要走大马路。警察五分钟内就到这里了。”
司机看着他问:“兰德里呢?……我刚刚听到了枪声。”
马洛里举起鲁格尔手枪,冷静而迅速地说:“开车,伙计!”车子挂上挡,凯迪拉克向前冲。司机在前方不顾一切地拐了个弯。他的眼角时刻注意着马洛里的枪。
马洛里说道:“兰德里中了枪,死掉了。”他抬起枪,把枪口放在司机鼻子下,“但不是我杀的。你闻一下,朋友,它没有开过火。”
司机发出一声:“啊!”声音颤抖。车子难以抑制地摇摇晃晃,偏离了道路几英尺。
天开始亮了。
7
朗达·法尔说道:“公开吧,亲爱的,就公开吧。有点新闻噱头总比没有好。我都不确定我的合同能不能续签,所以我很可能需要这种宣传。”
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朗达·法尔坐在柔软的沙发上,那双蓝得发紫的眼睛看着马洛里,眼神慵懒而冷漠。她动手去拿那只蒙着雾气的高脚杯,喝了一口酒。
房间非常大,地板上铺着颜色柔和的传统式中国地毯。还有许多涂着红漆的柚木梁柱,每一堵墙上方都镶着耀眼的金色边框,天花板显得有些遥远而模糊,就像炎热夏天里的黄昏。一个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巨大收音机正在播放着和缓而缥缈的乐曲。
马洛里皱着鼻子,脸上的愉悦神情透着冷酷与邪恶。他说:“你是个阴险的女人,我不喜欢你。”
朗达·法尔说道:“哦,是吗?你喜欢我的,亲爱的,你简直对我痴迷了。”
她微笑着,把一支烟插入翡翠绿色的烟嘴里,烟嘴的颜色与她的翡翠绿睡袍相称。她伸出一只线条优美的手,按下她旁边那张低矮的珍珠质柚木桌上的按铃,一个穿白外套的日本男管家默默地走进房间,给她调更多的威士忌。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不是吗,亲爱的?”男管家走出去之后,朗达·法尔说道,“你口袋里有一些信,你觉得它们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不是这样的,先生,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抿了一口刚调好的威士忌。“你手里的那些信是假的。它们大概是一个月前写的。真的信根本没在兰德里手上,他很久以前就还给我了……你手里的那些不过是些道具。”她用手优雅地抚着她的鬈发。前一晚的经历似乎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马洛里认真地看着她,说道:“你怎么证明呢?”
“一张便笺——如果需要我证明的话。在第四街和斯普林街交界处有个小伙子在研究这种事情。”
马洛里说:“模仿笔迹?”
朗达·法尔莞尔一笑。“如果有足够的时间,笔迹并不难造假,他们是这么说的。总之,我的这件事就是这样。”
马洛里点了一下头,啜一口他的威士忌,把手伸入外套里袋,拿出一个法定规格大小的马尼拉纸信封。他把这个平整的信封放在膝盖上。
“因为这些假信,昨晚有四个男人被枪杀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朗达·法尔温柔地看着他。“其中三个,两个是恶棍,一个是黑吃黑的警察。我难道要为这种人渣失眠!当然了,我为兰德里感到抱歉。”
马洛里客气地说道:“你真好,还会为他感到抱歉。”
她平静地说:“兰德里,我跟你说过的,几年前他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当时他还在努力进入电影业。但后来他选择做别的生意,做那种生意他迟早会挨子弹的。”
马洛里摩挲着下巴:“他竟然忘了他已经把信还给你了,真可笑,太可笑了。”
“他不会留意这种事情,亲爱的。他就是那种演员,而且他喜欢这场表演。这给了他一个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他太喜欢这样子了。”
马洛里的表情变得冷峻且厌恶。他说道:“这种事情看起来适合我的。我和兰德里不熟,但他认识我在芝加哥的一个好朋友。他想了一个办法找出那些勒索你的人,而我则在其中扮演角色。事情的进展让它变得更顺利——只不过动作有些大了。”
朗达·法尔用她亮晶晶的小指甲轻轻敲着她那口明亮的白牙,说道:“你回去你原来的地方做什么,亲爱的?那种所谓的私家侦探吗?”
马洛里高声笑起来,微微动了一下,把手指插入他那头黑色鬈发里。“别管这个了,宝贝,”他轻声说道,“不用管它。”
朗达·法尔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发出尖厉的笑声。“真疯狂,不是吗?”她柔声说道。又继续原先的话题,她声音变得有些干涩。“阿特金森多年来一直在用不同的方式压榨我。我伪造了那些信,把它们放在他能弄到的地方。信果然没了。几天后就有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打电话过来,开始对我施压。我任由事情发展着,想着怎么抓住他的把柄,我们两个人的名声加在一起可以写一篇很不错的宣传报道,而且不会对我有多大损害。但事情似乎传播开了,我有点害怕,就想着找兰德里帮忙。我很确定他会乐于帮我。”
马洛里粗声地说道:“头脑简单、不会转弯的小孩子,不是吗?真是个灾难。”
“你对好莱坞这个名利场不太了解,不是吗,亲爱的?”她说着,把头靠向一边,轻轻哼着歌。舞曲的旋律在安静的空气中缓缓流淌着。“这是一段很优美的旋律……从韦伯协奏曲剽窃来的……要引起公众注意,总要伤害一些东西。不然大家都不会对你感兴趣。”
马洛里拿起那个马尼拉纸信封,站起来,把它扔在她腿上。
“这个得花你5000块。”他说。
朗达·法尔身体往后靠,盘起她那穿着翡翠绿睡袍的双腿,一只绿色的小拖鞋从她脚上掉到地毯上,马尼拉纸信封也随之掉下,落在拖鞋旁边。她没弯腰去捡任何一个。
她问道:“为什么?”
“我是个商人,宝贝,我的工作必须得到报酬。兰德里没有付钱给我。他得付我五千块,但现在看来得由你来付了。”
那双矢车菊般的蓝色眼睛显得十分平静,她不以为然地说:“不成……勒索犯。我在玻利瓦尔酒吧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很感激你,但我的钱要由我自己花。”
马洛里只说了一句:“这他妈就是你花钱最好的方式了。”
他俯下身拿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小口,把酒杯放下,用两根手指的指甲敲了敲酒杯侧面,一抹细微精致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的皱纹里。他点了一支烟,把火柴扔在风信子花盆里。
他慢慢说道:“兰德里的司机都跟我说了。兰德里的朋友想见我,他们想知道兰德里怎么会在西木区被杀死。警察不久之后也会找到我。有人会跟他们打小报告的。昨晚的四起谋杀案我都在现场,我自然是脱不了干系的。我很可能需要说出整个故事。那些警察会让你名声大噪的,宝贝。兰德里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会做出一些很伤害人的事吧,我估计。”
朗达·法尔抽出她的腿,用脚趾摸索着穿上绿色拖鞋。她的双眼惊得睁圆了。
“你会……出卖我?”她倒吸了一口气。
马洛里笑了,眼睛明亮而坚定。他注视着地板上一盏落地灯投射出来的光芒,语气厌烦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保护你?我又不欠你什么。而且你真是该死的吝啬,连花钱雇我都不愿意。我没有犯罪记录,而且你也知道,那些警察法官什么的都喜欢我这类人。而兰德里的朋友们只会看到一个好人被人用卑鄙的手段谋杀了——天哪,为什么我应该包庇你这样的骗子?”
他生气地哼了一声,深褐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两块红晕。
朗达·法尔一言不发地站着,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别试图和我做交易,勒索犯,没得商量。”虽然她的声音疲惫而微弱,但是她扬起下巴,显得勇气十足。
马洛里伸手拿起他的帽子。“你真让人受不了,”他咧嘴笑道,“天哪!但你们这些好莱坞的小女人一定都这么难缠的。”
他突然倾身,左手按在她的头后面,用力地亲她的嘴,随后指尖滑过她的脸颊。
“你是个不错的小女人——在某些方面,”他说,“一个漂亮的骗子,只是漂亮。你并没有伪造信件,亲爱的。阿特金森不会被这种小把戏骗倒。”
朗达·法尔弯下腰,迅速从地毯上捡起那个马尼拉纸信封,翻出里面的东西——几张写满字的灰色纸张,纸张有毛边,上面还印着纤细的金色姓名首字母组合图案。她看着这些信,鼻翼颤抖着。
她慢慢地说:“我会把钱给你的。”
马洛里抚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
他十分温柔对她说:
“我在开玩笑呢,宝贝。我就是有这个坏毛病。但关于这些信有两件事很有趣。这些信没有装在信封里,而且信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表明它们是写给谁的——没有任何证据。第二件事是,兰德里被杀时,这些信就放在他的口袋里。”
他点头致意,转身要走。朗达·法尔急忙喊道:“等一下!”她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恐惧。
马洛里说:“这件事结束了,可你却没能解脱出来。喝口酒吧。”他向前走了几步,转过头来说:“我必须走了。我和一个大麻烦有个约会……送些花给我,蓝色野花,像你的眼睛一样的。”
他从拱门下走了出去。门开了又重重地关上。朗达·法尔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
8
香烟的烟雾在空气中缠绕上升。一群穿着晚礼服的人站在一个通道口的旁边,啜着鸡尾酒。这个挂着帘子的通道口通向赌室。帘子下面有一盏灯照亮了里面轮盘赌桌的一角。马洛里把手肘搁在吧台上,一个酒吧侍者离开两个穿着派对礼服的年轻女孩,从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推了一条白色毛巾到马洛里面前,说道:
“喝点什么,老板?”
马洛里说:“来点啤酒。”
酒吧侍者把啤酒给他,对他笑了一下,又回到两个女孩身边去。马洛里喝了一小口啤酒,做出一个鬼脸,看着酒吧后面通道尽头处那个长长的镜子,他稍稍倾斜着身子,以便从镜子里看到整条通道的地板,包括通道尽头那堵最远的墙。墙上的门开了,一个穿餐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那张褐色的脸布满皱纹,一头钢丝绒颜色的头发。他在镜子中与马洛里对视了一下,点头致意,穿过房间走过来。
他说:“我叫马尔多恩,很高兴你能来。”他的声音温柔,带有一些沙哑,像一个胖子的声音,但他一点儿也不胖。
马洛里说:“我们不是来交际的。”
马尔多恩说:“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马洛里又喝了一口酒,又做了个鬼脸,把酒杯推回吧台前。他们走出门,踏上一段铺着地毯的楼梯,又踏上另一段向上走的楼梯,上面有一扇开着的门亮着灯,灯光照在楼梯平台上。他们走进那个亮着灯的地方。
那间房间曾是一个卧室,看起来似乎没费过任何心思去把它打造成一间办公室。墙壁是灰色的,挂着两三幅镶着小画框的图片。房间里有一个巨大的文件柜,一个不错的保险箱和几张椅子。胡桃木办公桌上放着一盏羊皮纸罩台灯。桌子的一角站着一个十分年轻的金发男人,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晃动着,头上戴一顶软帽,帽子上有一个同性恋标志。
马尔多恩说道:“好了,亨利,我要忙了。”
金发年轻男人离开桌边,打了一个哈欠,把手掩在嘴上,手腕矫情地扭了一下,他的手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钻石戒指。他看着马洛里,微笑了一下,慢慢走出房间,关上门。
马尔多恩坐在蓝色皮革旋转椅上,点了一根细雪茄,把雪茄盒推到木纹桌子的前方。马洛里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在门和一扇开着的窗户之间。房间里还有另一扇门,不过被保险柜挡着。他点燃烟,说道:
“兰德里欠我一些钱。5000块,有人愿意付吗?”
马尔多恩把那双褐色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前后摇晃着椅子。“我们还没谈到这一步。”他说。
马洛里说:“好吧,我们谈到哪儿了?”
马尔多恩眯着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他声音平淡,不带任何语气。“谈到兰德里是怎么死的。”
马洛里把烟放进嘴里,双手紧扣,放在面前。他吐出一口烟,烟雾飘到了马尔多恩头上的墙壁那里。他对着那团烟雾说道:“他欺骗了所有人,最后害死了自己。他扮演了太多角色,最后把自己的戏路搞混了。他对枪很痴迷,手里有枪时,就想朝别人开枪,有人回敬了他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