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金森把手放在膝盖上,直视着手电筒的光。他的眼神呆滞,下巴上还有血迹。他说道:
“这是科斯塔洛的阴谋。我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但如果是科斯塔洛,一个叫老滑头摩根的男人也跟他一伙儿的。那个人在鲍德温山旁边的平地上有个棚屋。他们可能把朗达·法尔带到那里去。”
阿特金森闭上眼睛,眼睛因为光线的刺激而流下一滴眼泪。马洛里慢慢地说道:
“麦克唐纳应该知道这个。”
阿特金森闭着眼睛,说:“我猜也是。”他的声音沉闷,不含任何情绪。
麦克唐纳攥起拳头,侧身又朝他脸上打了一拳。律师呻吟了一声,倒向马洛里那一侧。马洛里向后缩手,收回手电筒。他愤怒地说道:
“你再这样我会开枪打你,警察先生,试试看吧!”
麦克唐纳傻笑着挪回原位。马洛里关掉手电筒,用更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认为你说了实话,阿特金森。我们到老滑头摩根的棚屋去看看。”
司机将车子掉了个头,沿原路再次回到公路上。
5
轿车的车前灯照到了一道白色尖桩篱栅后,便熄了灯。在篱栅后面的高地上有两个简陋的油井塔伸向天空的剪影。熄了灯的车子慢慢往前开,停在通往小木屋的路上。路的这一边没有其他房子,车子和油田之间什么也没有。那间木屋没有开灯。
马洛里下车走着。一条砾石车道通往那间棚屋,但棚屋那里却没有门。棚屋下面停着一辆观光游览车。车道两旁是被碾压过的稀疏草坪,车道后方有一块曾经是草坪,现在变成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一块灰暗土地。一条用做晾衣绳的电线,一个安着生锈铁纱门的小门廊。这是月色下能看清的所有东西。
在门廊上面有一扇窗户,百叶窗窗帘遮着;窗帘边上有两条细细的缝透出光来。马洛里轻轻地踩在干草地和泥土路上,悄无声息。他走回车那里,说道:
“走吧,阿特金森。”
阿特金森艰难地走出车子,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马洛里抓住他的手臂,两个人踏上木台阶,悄悄地穿过门廊。阿特金森摸索着找到门铃,按了一下。屋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马洛里侧身靠在墙的一边,站在那个位置他就不至于被打开的铁纱门挡住。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身影在铁纱门后面若隐若现,身影后面没有灯光。律师喃喃地说道:
“是我,阿特金森。”
门的挂钩被打开了,铁纱门向后推开。
“有什么事吗?”马洛里听过这个口齿不清的声音。
马洛里站了出来,手中的枪举到腰际。在门口的男人企图关上门,马洛里一个箭步向前,挡到他前面,舌头抵着牙齿发出哒的一声,责备似的对他摇了摇头。
“你没有带枪,是吧,老滑头?”他说着,把枪轻轻往前推,“慢慢转过身去,老滑头,当你的脊梁感到有东西抵着时,就向前走。我们跟你一起走。”
那个瘦长的男人举起双手,转过身走进黑暗中,马洛里的枪抵在他背后。一个小客厅散发出灰尘气息,还有一股家常饭的味道。一盏灯下面有一扇门,瘦长男人慢慢放下一只手,打开门。
天花板中央挂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一个瘦弱的女人站在灯下,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罩衬,双手软弱无力地放在身体两侧,乱糟糟的深褐色头发下有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看上去很忧虑。手上的肌肉无意识地收缩着,手指跟着抽搐摆动。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哀叫,像一只挨饿的猫。
瘦长的男人走到房间的另一头,靠在那堵墙上,手掌按着墙纸。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不知所以的微笑。
兰德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会杀了阿特金森的那些爪牙。”他走进房间,戴手套的手上拿着一支很大的自动手枪。“挺不错的小房子。”他又友好地加了一句。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铁床,朗达·法尔就躺在上面,全身被一条褐色军毯包裹着。白色假发有些脱落,露出了富有光泽的金色鬈发。她的脸白得发蓝,胭脂和口红显得格外耀眼。她正在轻声打鼾。
马洛里把手伸入毛毯里探她的脉搏,又撑开她一只眼睛,仔细看着往上翻的瞳孔。
他说道:“打过药。”
穿罩衬的女人舔了一下嘴唇。“只打了一点点麻醉,”她磕磕巴巴地说,“不会伤身体的,先生。”
阿特金森在一把坚硬的椅子上坐下,椅背上有一条脏毛巾。他的礼服衬衫在无灯罩的灯下显得十分耀眼,下半张脸满是脏兮兮的血迹。瘦长男人轻蔑地看着他,用双手手掌拍了拍被弄脏了的墙纸。这时候麦克唐纳出现在房间门口。
他的脸涨得通红,满头大汗,他向前踉跄了一步,抬起手倚在门框上。“嗨,伙计们,”他神情茫然地说着,“这种情况我应该能升职了。”
瘦长男人停止了微笑。他迅速侧身躲到一边,将一支枪握在手中。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充斥着整个房间,紧接着又是另一声枪响。
瘦长男人的侧身躲避变成滑倒,接着又全身倒地。他瘫倒在裸露的地板上,姿势倒有几分悠闲的样子。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只眼睛还半睁着,明显在瞪着麦克唐纳。那个瘦弱的女人张大了嘴,但没有发出声音。
麦克唐纳又把他另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向前倾身,开始咳嗽。鲜红的血流到了下巴上,他的手从门框上慢慢滑了下来,肩膀开始抽搐,身体摇摆,像一个游泳的人在拨开波浪向前游,随即脸朝地面跌倒,帽子还扣在脑袋上,帽子后方的颈背上露出灰褐色、脏兮兮的鬈发。
马洛里说:“两个倒下了。”他用厌恶的表情看着兰德里。兰德里低头看着他那支大自动手枪,将它藏到一侧,放进他那件修长的黑色大衣的口袋里。
马洛里弯下腰,一根手指按在麦克唐纳的太阳穴上。没有心跳。他又按了颈静脉血管,一样的结果。麦克唐纳死了,他身上还散发出强烈的威士忌酒味。
灯泡下出现了一缕白烟,是一股刺鼻的火药硝烟。那个瘦弱的女人弯着腰,偷偷向门口爬。马洛里用一只强有力的手挡在她胸口,将她甩回去。
“你待在那里就行。”
阿特金森从膝盖处抬起手,不断搓着双手,好像它们已经失去了知觉似的。兰德里走到床边,伸出他那只戴手套的手,抚摸朗达·法尔的头发。
“你好吗,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好久不见。”随后他走出房间,说道:“我去把车开到街道的这一边来。”
马洛里看着阿特金森,貌似随意地说道:“阿特金森,谁拿着那些信?朗达·法尔的那些信。”
阿特金森慢慢抬起他那张苍白的脸,眯着眼,好像灯光已经刺伤了他的眼睛似的。他说话时声音虚弱而含糊。
“我……我不知道。科斯塔洛,可能是他吧。我没见过他们。”马洛里发出短促而刺耳的笑声,然而他脸部冷峻的线条并没有丝毫变动。“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岂不是太他妈好笑了。”
他走到角落的床边,将褐色军毯紧紧裹住朗达·法尔。当他把她抱起来时,她停止了打鼾,但并没有醒。
6
公寓里有一两扇窗户亮着灯。马洛里抬起手腕,看着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发出微弱的光,指示当下时间是三点半。他朝车内说:
“给我十分钟左右,然后上来,我会给你留门的。”
通往公寓的入口被锁上了,马洛里拿出一枚钥匙打开,把钥匙放在门闩上。大厅里有一点亮,灯光来自那盏落地灯和电话总机旁的罩灯。一个个子矮小,身材瘦削的白头发男人睡在电话总机旁的椅子上,嘴巴张着,鼾声绵延悠长、如泣如诉,仿佛一只受伤的动物在哀嚎。
马洛里走上铺着地毯的阶梯,在二楼按了自动电梯的按钮。电梯哐当哐当地下来了,他走了进去,按了标着“7”字的按钮,打了个哈欠,眼里满是疲惫。
电梯停住了,马洛里走进那条明亮安静的走廊,在一扇灰色橄榄木门前停下脚步,把耳朵趴在门板上,然后把那枚钥匙插进门锁,轻轻转动,将门朝里面推了一两英尺。又停下来听,随即走了进去。
一张安乐椅旁边有一盏红色灯罩的灯,灯光照耀着整个房间。一个男人卧躺在沙发上,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宽胶带捆着,嘴巴也被一条胶带封住。
马洛里弄好门闩,关上门,脚步轻快地走进房间。躺在沙发上的男人是科斯塔洛。他的脸略微发紫,白色的胶布把他的嘴唇紧紧黏在一起,他的胸腔剧烈地抽搐着,呼吸使他的大鼻子发出哼哼声。
马洛里把科斯塔洛嘴上的胶布扯掉,用一只手的手掌根压在他的脸上,迫使他张大了嘴。科斯塔洛的呼吸节奏有所改变,胸部停止抽搐,脸上的紫色慢慢褪变为青白色。他稍微动了动,发出一声呻吟。
马洛里从壁炉架上拿起一个一品脱的黑麦威士忌酒瓶,用牙齿撕开酒瓶盖上的金属包装条。他把科斯塔洛的头往后扯,将一些威士忌倒进他张着的嘴里,拍了拍他的脸。科斯塔洛被呛着,不由得大口吞下那些酒,一部分酒从他的鼻孔流出来。他那双睁大了的眼睛开始慢慢聚焦,嘴里说着一些不清不楚的话。
马洛里走向天鹅绒帷幔,帷幔遮盖着房间另一头的一扇门。他穿过天鹅绒帷幔走进一个短短的过道,过道的第一扇门通往一个卧室,卧室里有两张床。马洛里打开灯,两张床上各躺着一个被绑着的男人。
灰头发警察吉姆正在睡觉,也可能是晕过去了。他的头部一侧有凝固的血迹,脸色灰白,脸上脏兮兮的。
红头发男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闪发亮,充满愤怒。他的嘴巴在胶布下活动着,试图咬掉它。身体已经滚到一侧,几乎快滚下床了。马洛里把他推回床中间,说道:
“一切都是一场游戏。”
他走回客厅,打开更多灯。科斯塔洛已经挣扎起来坐在安乐椅上。马洛里拿出一把小折刀,走到他背后,划开绑在他手腕上的胶布。科斯塔洛抽出两只手,咕哝着,手背相互搓揉着,按摩刚刚被胶布撕掉汗毛的地方。他弯下腰把脚踝上的胶布撕掉,说道:“刚才可真不好受,我是用嘴呼吸的人。”他说话的声音散漫平缓,毫无节奏感。
他站了起来,倒了两英寸的黑麦威士忌到酒杯里,一饮而尽,再次坐下,把头倚在安乐椅的高靠背上。他的脸逐渐恢复了生气,疲惫的眼睛也开始发光。
他问道:“有什么新鲜事吗?”
马洛里舀起一碗冰,皱了下眉头,直接把威士忌喝了。他用指尖轻轻地揉着他的左侧脑门,脸部抽搐了一下,随后坐下,点了一支烟。
他说:“有几件。朗达·法尔回家了。麦克唐纳和老滑头摩根被枪打死了。但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要那些你打算卖给朗达·法尔的信,把它们交出来。”
科斯塔洛抬起头,嘟哝道:“我没有那些信。”
马洛里说:“把信拿出来,科斯塔洛。马上!”他把烟灰小心翼翼地弹在地毯上一个黄绿相间的钻石花纹中间。
科斯塔洛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我没有,”他一口咬定,“我从没见过那些信。”
马洛里青灰色的眼睛变得非常冷酷,声音濒临爆发。他说道:“你们这些浑蛋连你们在干的勾当都不知道,这可不仅仅是可怜了……我很累了,科斯塔洛。我不想和你争论。除非你想让自己变得很恶心,想让我用枪管打歪你那颗大鼻子。”
科斯塔洛举起一只瘦削的手,揉了揉嘴边因撕掉胶布而变红的皮肤。他看了一眼房间尽头,遮着后门的天鹅绒帷幔轻微动了一下,像有微风吹过似的。然而并没有风。马洛里正盯着地毯。
科斯塔洛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说:“我有一个壁式保险柜,我来打开它。”
他穿过房间走到正门的那堵墙边,取下一幅画,在一个内置式圆形小保险柜上的键盘上输入密码,打开那个圆形小门,把手伸入保险柜。
马洛里说:“停住,科斯塔洛。”
他慢悠悠地穿过房间,用左手沿着科斯塔洛的手伸入保险柜,缩回的手里拿着一把手柄上镶珍珠的小型自动手枪。他吧唧了一下嘴巴,把那把小手枪放进口袋里。
“科斯塔洛,你还是不明白,是吗?”他用厌倦的声音说道。
科斯塔洛耸耸肩,走开了。马洛里把双手伸入保险箱内,翻出一些东西丢在地板上。他单膝跪地翻拣着。那堆东西里有一些白色的长信封,一捆用回形针扎着的剪报,一本厚厚的支票簿,一个小相册,一本通讯录,一些零散的文件,几张已经核实的黄色银行对账单。马洛里随便挑了一个长信封打开,但显然没什么兴趣看。
后门上的帷幔再一次动了。科斯塔洛全身僵直地站在壁炉架前。一只细小的手紧握着一支枪,从帷幔后伸出来,紧跟着的是一个消瘦的身影,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明亮的眼睛——是艾尔诺。
马洛里站了起来,双手举在胸前,手中空无一物。
“举高一些,小子,”艾尔诺声音沙哑地说道,“再高一些,小子!”
马洛里把手举高了一点点,眉头紧锁。艾尔诺走进房间。他的脸上闪着汗光,一撮油腻的黑色头发垂到一根眉毛上。他龇着牙,笑得十分僵硬。
他说道:“我觉得我们就在这儿给你一枪,你这个骗子。”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询问式的变调,似乎在等待科斯塔洛的批准。科斯塔洛没有说话。
马洛里稍稍移动了一下头部,他感到口干舌燥。他看着艾尔诺,后者的眼睛显然很紧张。马洛里快速说道:
“傻瓜,你被人骗了,但不是被我。”
艾尔诺的嘴由微笑转变为怒骂。他的脑袋朝后仰,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的第一个指关节开始变白。这时候,门外有一声骚动,门开了。
兰德里走了进来,用肩膀顶了一下门,把门关上了,倚在门前,像在表演一样。他的双手插在那件修长黑色外套的口袋里,黑色软帽下的眼睛明亮而邪恶,看上去心情愉悦。白色的晚会丝巾随意地盘在脖子上,他动了动埋在丝巾里的下巴,露出一张苍白而英俊的脸,像古老的象牙雕刻出来的物件。
艾尔诺稍微移动了一下枪口,又停住等着。兰德里愉快地说道:“我赌一千块,赌你先打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