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踉踉跄跄地爬着上楼,更像一个身体孱弱的老人。我走进我的房间,锁上了门,靠在上面喘了一会儿气,然后换了衣服,穿上我带来的唯一一套西装便服,把我其余的东西都装进了行李箱,合上行李箱后,轻轻地锁上了。我一边轻轻挪动,一边竖起耳朵聆听,就像做了坏事的调皮小男孩儿一般。
在我小心翼翼维护的寂静中,传来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进了房间,又出来,下了楼去,极其缓慢,所有这些,就和我当时的思想一样。
各种声音又回来了。厨房里,一个老妇人连续不断地沙哑哼唱声,我房间的窗下一只老蜜蜂的嗡嗡声,远处的小路上乡下老人的手推车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我拎起行李箱,走出我的房间,很轻很轻地合上门。
楼梯顶端,他房屋的门肯定是敞开的。果然,门敞开着,看起来像是有人刻意走上来,让门就这样大开着。
我放下行李箱,倚靠着墙,朝里看,他似乎没怎么挪动。做得可真漂亮,他像是一阵助跑,扑到了床上,两只大手紧紧地揪着床单,就形成了眼前这个大酒鬼形象。
在昏暗的静寂中,我意识到少了一种声音。打鼾的呼吸声,一半是打鼾声,一半是无意识的咕哝声。我听着——哦,很仔细地听——没有他的呼吸声。他根本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面朝下地横躺在高高的床上。
然而这不是让我像头美洲豹一般进入房间的原因,我蹲伏下来,屏住呼吸,是因为一个我看过却没有注意的东西——他的无名指。他的无名指,真是太奇异了。他的手分摊开悬在那里,无名指比旁边的中指还长半英寸,本该短半英寸才对。
现在却比中指还长半英寸——而这长出的部分竟是凝固的血柱。
鲜血持续不断地顺着喉咙往下流,无声无息,最终在那里形成怪异的血柱。
他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
4
我非常谨慎小心地关上客厅的门,异常小心,像一位年迈的家庭牧师,在反天主运动的日子里,离开那里,回到他发霉的藏身处。
接着我蹑手蹑脚到落地玻璃门那儿,把门关好。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最后一缕玫瑰和油桃的香气,嘲弄似的,向我袭来。她靠在一个低矮的椅子上,不怎么熟练地吸着烟,淡金色的头靠着一个垫子。她的眼睛有种我猜不透的神情。无论如何,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太多。
“枪在哪里?应该放在他手里。”
我尖锐地问道,声音不大,不拖泥带水,里面没有了英式英语中的温雅。
她淡淡一笑,指了指不平稳的原木上的一件窄长的家具,上面间或有几个抽屉,但上面只摆放了一整套杯具,每一只都光滑透亮,刻着镀金的“博格诺里吉斯赠送”字样和一枚盾形纹章。
这个小旁柜,还是什么别的称呼,有个很紧的抽屉。我往外一拉,晃得上面的马克杯吱吱响。
果然,在里面被一个带流苏的小布巾垫着,在一张粉色的衬纸上。一把韦伯利左轮手枪像把无辜的切鱼刀躺在那儿。
我低头嗅嗅,闻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儿。然而,我还没有碰它。“你知道的,”我说,“你知道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早在我们喝下午茶时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他躺在那张床上。血慢慢地流出来。他死了,但血还在流,慢慢地从他咽喉的伤口,流到衬衫、胳膊、手,直到手指。你对着一切早就了如指掌。”“那个禽兽,”她十分冷静地说,“那个凶残的家伙。你知道他是怎么样折磨我吗?”
“好了,”我说,“这点我清楚。他那种人,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有些事情必须好好处理。你根本就不该碰这把枪。它现在看着好好的,可是,你拿过这把枪了,这上边就有你的指纹,你知道指纹吧?”
我没摆出谆谆教诲的姿态,也没太尖酸苛刻,我只是怕她不明白,才解释清楚。不知她什么时候丢掉了手里的香烟,我竟丝毫没有察觉,这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她安静地坐着,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修长纤细,白嫩娇美。
“你当时一个人在这里,”我说,“老贝西出去了,没有人会听到枪声,即使是听到了也会以为那是猎枪声。”
然后她笑了,声音不大,但透着欢喜,像是躺在天篷床上,窝在枕头堆里的女人发出来的。
她一笑,颈部的皱纹就凸显了出来,自此,一直那么清晰可见。“不过,”她问,“你为什么要担心这一切?”
“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在笑什么?英国的法律很好笑吗?是你上了楼,把那扇门打开。是的,就是你,这样一来,我离开前就一定能发现。这是为什么?”
“我爱你,”她说,“大概是一时冲动,我是一个冷血的女人,约翰,你知道我是一个冷血的女人吗?”
“我也想过,但这不是我该想的事。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所想的,的确是其他事情。”
“那都是一千年前,一万年前的事情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是不要提了,重要的是现在该怎么办。”我指了指楼上,手指僵硬。
“说得真好,”她说,“我们不要把它想得那么糟糕,这是一个美丽的悲剧。”她漫不经心地摩挲修长白嫩的脖子。
“他们会绞死我的,约翰。在英格兰,就是这样。”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把想法都写在眼睛里。
“完全是故意的,”她冷冷地说,“按照应有的正式程序,还有一些苍白的总结性忏悔。监狱长的裤子上会有一条完美的折痕,被故意、精心、无情地熨上去——就像我对他开枪时一样。”
我必须继续呼吸,以免惊讶致死。“你是故意的?”话刚说出口,我就知道这个问题白问了。
“当然,我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他今天比往日残忍一点儿。望湖村的那个女人没有增长他的自尊。她对他很不屑。他一直很龌龊,我于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但是你能忍受他的龌龊啊。”我说。
她点了点头。这时候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叮当声,不像人世间的声音。就像什么东西被罩着,轻轻摇摆。它轻柔地摆动,在冷冷的灯光下,隐藏在她修长细腻的脖子下。
“不,”我屏住呼吸,“绝对不行。这简单,你愿意按照我说的做吗?”
她站起来,自然而从容地走向我,我将她搂入怀中,顺势吻了她,抚弄了她的秀发。
“我亲爱的骑士,”她轻声说着,“我威武的骑士,英俊的骑士。”
“按我说的做怎么样?”我指着抽屉里的枪问,“他们会在他的手上测验盐酸粉末,也就是开枪时泄露的气体。这种东西会在皮肤上留一段时间,发生化学反应。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他们会的,亲爱的。他们会找到你说的东西。我把枪放在了他的手里,让他用自己的手开枪杀死自己,我的手指按着他的手指,他醉得一塌糊涂,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继续抚摸我的头发。
“我英勇,英俊的骑士。”她呻吟着。
现在不是我搂着她;而是她在搂着我。我设法慢慢地集中精力,慢慢梳理出条理。
“也许测试没那么理想,”我说,“他们可能也会对你的手也进行测试。所以,我们要做两件事,你在听吗?”
“我勇猛的骑士!”她双眸闪烁着期盼。
“你必须用热水和强效洗衣皂,彻底冲洗右手。可能会疼,但是你得坚持,只要没有洗掉皮,就坚持一直洗,这非常重要。另外一件事,我会把枪带走,这一定能调开警察的视线,我觉得硝酸盐速测在四十八个小时以后就不起反应了。明白吗?”
她一直用缠绵的声音,发出缠绵的呻吟,双眸里还是那迷离的眼神,缠绵的双手在我头上来回地摩挲。
我对她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是做我必须做的事情。我找到了韦伯利手枪,下面黏着一张粉色的纸,因为有点油渍的缘故。我仔细察看了抽屉的木板,看起来挺干净,然后我把枪和纸一块儿装进兜里。
“你不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我强调说,“他喝醉——就睡一觉,这又不是新鲜事,没有什么可激动或担心的。你听到枪声,当然,要跟案发时间差不多,但是不能太准确或者太含糊,你以为是森林传来的枪声。”
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不得不抚摸她纤细的手臂,以满足她眸子里流露出的这种渴望。
“你对他很反感,”我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你已经受够了。所以,你就让他一个人待着,直到早上,然后老贝西……”
“哦,不是老贝西,”她用甜美的声音说,“不是可怜的老贝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