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土坡,钻过一道圆拱门,便见澄澜堂。画栋飞檐,精工细镂,鲜艳的流彩,工整对称的窗阁,四周翠竹环绕,大有“雏凤待飞”之势。园内每日有说书客,今日自不例外,只惜桌椅散乱,残杯剩盏,说书正告一段落,许多老汉无事闲聊而已。堂下站一醒目汉子,正脱了上衣擦汗,露出遍布胸肩的文身图案,为一手精妙的“双龙戏珠”图,如果他是说书人,那三十几岁的年龄与这一身纹路倒也稀奇了。
保罗说:“那说书人倒似摇滚人物。”
我奇怪地急急为之辩护:“文身原是江南风俗,男子皆要黥纹,与崇拜龙图腾的湖上生活有关。以后官方利用文身施以‘黥刑’,又有儒家‘断发文身为不孝’的观念,渐使文身传统在民众中消失,现在约束不再,人们重拾旧趣,却不一定是受你们外国人影响。”
保罗笑道:“你是在诡辩啦!”
退出园子,去往飞云阁,途中,一人坐卧几十竿翠竹间,似睡非睡,怡然享受春梦。这一见,人人自觉身体疲乏,亦顾不了许多,一一寻找弯竹坐去。那人不堪打扰,睁目瞧向我们朝他傻笑的一群,亦不讲情面,忿然将饮料罐掷地离去。董武、倩搀性急,立刻跳起狠骂几句,不见回首,颇为扫兴,原是指望胡闹一场振奋心情。
飞云阁,聚此者多为雅士棋客,屏息静气,时闻幽谷鸟鸣,棋敲石枰之声。我与志怡不忘对局几盘,保罗观战,胜负各半。之后,再往前行,地僻人稀,左右崖垂藤蔓,草掩菌菇,过茅亭,出石罅,沿石径蜿蜒而下,便于枝叶间窥见鼋头渚胜景。
鼋头渚,为一沿湖半岛,与湖中央另一小岛“三山”对峙而望。鼋头上立有一巨石,正面刻“鼋头渚”三字,为秦敦世所写,背面刻有“鼋渚春涛”,是清末唐驼手笔。
渚上慢行,脚踏万年礁石,迎面漠漠平波,点点船影,遥思苏轼“清风徐徐,水波不兴”。当年,岂不感怀万千,亦生出“壮心不已”的叹喟?于是伸手湖风,风中无倚;眺目水涯,举目无凭。逝者如斯,遗我怆恨,追怀悼古,徒自伤心,这养活了祖祖辈辈的湖水,却终究不能满足我对先圣诗贤的一片痴心。徘徊再三,无意离去,想那烟波浩淼处,是否也该有一叶千呼万唤的扁舟,悄悄向这边飘至。
船影翩翩,都不是盼望的那一只,“看尽千帆皆不是”几至眼眶含泪,追怀返思,太湖壮丽,我辈亦当胸怀阔朗才是;古友不再,亦当思念今友之难得。于是,重邀朋友挽臂共吟佳篇,抒发胸中情怀,朗笑畅达,扫尽颓废心情。
“况吾与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赤壁》名篇,百唱不厌,感悟抒怀,我辈亦可点评江山啦!
诵文声,竟引来多人围观。智海、保罗、崔茵、倩搀,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几人,不堪被如此打量,赶紧拉拉扯扯,一哄跑掉,离开了鼋头渚。
湖岸泊一龙舟,内列书画展品。踏上船板,船舱内红毯铺垫,当中一张大理石几案,一个画家正忙于题诗,两三人候着。壁上挂轴,几十幅传统山水画与仕女图,下面贴有标价。空落处,摆有漆架,售品多以盆景、花瓶为主,又有作画的宝砚、毛笔、法帖与画册。整体陈设,干净爽朗,一目了然。
中国水墨画,概括简练,黑白少彩,超逸脱俗,贵在写意而非精描,求“笔不周而意周”之境界。图画用墨,除画家匠心独运,又有泼墨法则可寻。以墨的干、湿、浓、淡、焦五色与白纸形成比差效应,谓为“五墨六彩”;以笔头蘸水,笔尖蘸墨,一笔中即含浓淡,谓为“醮墨法”;以一层干后再上一层墨,示以繁密重叠之像,谓为“积墨法”;以趁墨湿时再用另一墨色,突出融洽中见凹凸的效果,谓为“破墨法”等等,不胜枚举。以此法则反观船内列画虽稍逊力势,缺乏蓄养功夫,然而法度严谨,心意无一不到,虽比不得名家真迹,却也算得一流作品。
大家决定从中挑选一幅,赠与保罗作纪念,由是要求更高,再三巡视。终于听到志怡呼道:“这一幅如何?”见是《貂蝉》一图,其实我也早有意于此,二人不谋而合。图中兼有唐朝的色彩与宋朝的结构,风景与人物都颇传神,一笔一墨皆现绰约之美,只是留于题词的空白处,不知画师有无那份功力填好。
“放心!放心!”画师充满自信地说道,“填不好可以不要!”遂铺陈于几案,潇洒运笔:
枝头啼
美哉金丝鸟,司徒娇抚养。
出入绣阁中,传名为貂蝉。
朝习雅士琴,暮学九州唱。
揽月翩跹舞,清泉系绿腰。
心语一两声,无限东风愁。
主人不寐事,道尽国家忧。
父恩深似海,
从此海上多仙山,缥缈蓬莱云海间。
献身虎狼前,
于是天下三国峙,不知巢筑谁家檐。
飞绝太行山!伏栖太湖渊!
已呕女儿心,何来灵芝丹。
人情重,腰断无人搀。
人情薄,刀伤无期限。
献于狼前郎合欢,欲报父恩父魂散。
在世辛酸寂寥时,归去无痕便是仙。
湖岸春风把枝啼,一腔辛酸泪无尽,
悼诉从前舞袖哀!
章印落处,岸上柳枝间恰有串串鸟鸣传来,不绝于耳,众人竟忘了叫好,感悟前事,黯然神伤,恍惚堕入诗魔幻境。等候良久,方才醒悟,满意十分,保罗更是连声称谢。
崔茵一旁叹道:“如此神来之笔,竟似早已藏在胸中一般。”
画师笑言:“实不相瞒,确实酝酿已久,只等有缘人来取。”
欲往三山游玩,需自划木舟前往,然而木舟窄小,仅容六人,传闻山上景致颇为动人,终不愿舍。经一番商量,我决意留守鼋头渚,相约一小时后,龙舟外再会面。
朋友上船,划桨而去,深入藕花,不时频频回头。那份深情厚谊,贯注着中国古往今来的朋友秉性,不禁油然感怀,如品清茗般身心清爽,仿佛自己也身处莲舟之中了!
湖畔伫立良久,遐思重扰,想那时空阻隔的翩翩名士风采,想那关山以外的亲情友爱,想现实的诸般无奈,反观自身,一无所学,一无所成,是怎生的无奈?!
一只皮球滚至脚边,方才惊醒沉梦,赶紧收摄心神。皮球主人,是三位幼儿园阿姨与一群小朋友,正围了圈做游戏。我捡了皮球还与他们,接球的那位姑娘腼腆一笑,多情而妩媚,看她返身回去时才意外发现,她的左腿竟有一些瘸,心里免不了有点叹惜。
在附近书亭买了一张旅游地图,上面标有清晰的游览线路,方知鼋头渚有四个景区:从太湖佳绝牌坊至长春亭,经藕花深处至诵芬堂;从鼋头、涵虚亭至澄澜堂;从飞云阁,登劲松楼与浪桥一带;从七十二峰山馆小南海、广福寺、陶朱阁至光明亭、花神庙。一一对照,第四旅游区,尚未涉足。
循径而往,七十二峰山馆位于南面山丘上,画梁抱柱,出檐甚短,斜晖镀金,檐上琉璃三彩剔透亮丽。于此眺望太湖,只见远山如岸,风舞群帆,山披黛绿,错落亭台。折而向北,广福寺处幽林丛中,极其僻静,寺外有篱围园圃,姹紫嫣红,有僧辛勤浇灌。时间紧凑,二处皆未人内一游。
陶朱阁,实为范蠡祠,素来敬仰此公,不惜耽误时刻,阁内藏壁画,逐一浏览,看至热血涌动处,免不了还拱手作揖,以表敬仰心意。
出阁沿盘山径,至花神庙,时候已晚,庙门紧闭。庙外凉亭内,学员班正练习越剧,长袖飘飘,歌声委婉,平添一景,数十人在此围观。我走过围观人群时,其中一人,似乎面熟,左右回想,到底想不起来,连看几眼,那人先于我打了招呼:“你的朋友们呢?”这才恍然想起,原是澄澜堂前的说书人。
“我的妻子在此学戏,等她一块儿回去。”中年男子主动介绍说。
“我也等我的朋友们,他们去了三山。”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