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雾样的忧伤展现了惊人的认真细致态度,针对每一个帖子,做出相应回复,靡论巨细,无论臧否。批评的,逐字逐条反驳,赞扬的,不吝啬地加倍回赠吹捧,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开始琴高着实佩服:这个女人不寻常。后来醒悟过来,回帖风格明显不一致,很多是截然相反的豪放派,应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枪手不少。琴高更加佩服:这个女人不简单。他曾经替许小姐担心,现在倒为姜总经理捏一把汗。看着她的帖子像水漫金山似地淹没论坛,琴高又为征文忐忑。打电话向姜明广请示,姜总经理哈哈大笑,叫琴高不理,只要不违反法律,不建反论坛管理,随便他们怎么玩。几十年前,文学无比神圣崇高,一本正经的文人们也只能严肃地嘀咕一句文责自负,何况现在的网络征文。上司发话,琴高乐得解脱,放心地随他们折腾,忧伤也罢,骂战也罢,于己不过是一份工作。每天的来稿依然几十上百篇,网络时代的写作如同正在流行的电视选秀,门槛降低,参与者众,或者根本就没有门槛,连不会打字的人都可以使用手写板,写作成了最简单的事,记录情绪起伏算是抒情散文,发几句牢骚可充杂文,流水账的记事自然便是小说了。人人把作家当成第二职业。武警战士文武双全,商人附庸风雅,官员借此显示自己人性未泯,年老的可圆旧梦,年轻的,顾忌本少,一看别人都写,啊,这就是写作,我也会打字,彼可取而代之,最后,写作变成不需专业又能冒充知识分子的唯一廉价途径。如同雨后的杂草,遍地都是网络作家,旺盛的程度只有传销能够相提并论,成为最滥网络作家的竞争比成为最好作家要残酷十倍百倍。可是无论如何,半路出家的人,总归业余,真正弄起文字来,确实差那么点味儿,好比腌菜没腌够时辰。琴高每天就跟这些腻味的东西交道,姜明广每天都要求加班,恨不得把琴高变成陀螺,停不下来。琴高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同事的电脑,一下班就彻底关机。可是面对姜明广的恩威并施,——鉴于征文大赛如此火爆,姜明广已经暗示,大赛后,将考虑提拔琴高为公司副总经理。琴高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工作看架势像重感冒一样十天半月不会减轻。元旦前一天,琴高点开一首《致桃木》诗歌,略感奇怪,古往今来桃花诗不少,写桃木的似乎还少见。
劈开。粗壮、遒劲
的骨骼
与骨骼,盘错深处
漆黑金属浇铸的节疤
那哽咽时间
的凝视:不断隆起
一个个,袖珍的巨轮
在歌颂循环,循环
复制历史回忆
与个人经验的漩涡
一如先于精神的征兆
光,只能在更高
锻打的光中
寻找那可能
拯救的苦难与意义
刺向锋利枝条之上
决堤花蕊的寒流
颤抖血液,银白色
爆破大地欲念的箭镞
将永恒弹奏,你呛人
的睫毛和炭火
只信仰,自我心路
点燃的每一根直线
都指示出,灰烬的眼中
自由穿行宇宙速度的风云
读到开篇并列的三个词,就像三颗齐射出的子弹,琴高吓了一跳。读完第一节,再体会一下那一句“漆黑金属浇铸的节疤”,琴高觉得这应该是一首好诗。读第二节,第一二行就击中了琴高,他可以肯定了,这是一首非常漂亮而有力的短诗。他停了下来,慢慢回味这两行,没有着急读下去。他知道后面肯定同样精彩,就像一支伟大的足球队,看完上半场的发挥就可以自信地宣告胜利。他觉得有些震撼,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么多天混迹在这么多的胡乱文字中,突然见到这样锋利有力的句子,这种奇异的程度就像在撒哈拉大沙漠的中心见到一只企鹅。大学时期,跟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琴高也有少年维特的烦恼,也读朦胧诗,喜欢席慕容和一位汪姓诗人,现在回想,就像林黛玉说的那一句: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琴高想,这诗应该得头奖。忍不住一时好奇,给这个ID陶春发了站内短讯。下午上班,陶春回了短讯,加了琴高的QQ,原来他在市文化馆工作,陶春是他的真名。
琴高刚做了个自我介绍,陶诗人打字过来说,这种网络征文,就像冬天小餐馆的汤锅,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然而全是些廉价的大杂烩,他本无兴趣,上午呆在办公室无聊,随便捡了一首短诗贴上去。琴高称赞诗好。陶诗人说这诗应该得头奖。琴高怔了一下,想这句话应该他说的,陶诗人好直接。陶诗人问琴高懂诗?琴高愣住,老实地承认不懂。陶诗人又问琴高平时看些什么文学作品,琴高嗫嚅着,回忆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书单,最后只得承认失败,含混地回答一般看些小说。陶诗人反问:“这个时代还有小说?”琴高呆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领会陶诗人的夸张,隔着电脑屏,似乎能够看见陶诗人的不屑和冷笑。陶诗人打字飞快,片刻又发了一大段话过来:“你赞我诗好,我似乎应该感激你。可是,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像贿赂一样,必须警醒。因为你不懂诗歌,这种赞美就是盲目的,虽然中听而不中肯。一个清醒而冷静的诗人对待这种不虞之誉应该像对待粗暴的批评一样不屑理会,而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而放松警惕,引为知音,甚至为了博得这种赞美而不知不觉去迎合,丧失独立而清醒的思想。”
琴高目瞪口呆,气得不行,怪不得说诗人是一种怪物,他不过觉得《致桃木》这诗好,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可不是为了听教训。“精彩。受教了。”琴高打字过去。“你可以看看我的长诗《时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骑手》。网上可以搜索到。比这首短诗更加淋漓。”陶诗人说。“一定。你应该用这首长诗来投稿。那些评委都是些老朽,就像乡下女人的观念:胖就是好。这次参赛的诗人不少,武警部队就有不少军旅诗人,尽是几十行上百行的长诗,肯定会引起评委的关注。”琴高对着电脑屏促狭地做了个鬼脸。一分钟后,陶诗人再次发来长篇大论:“军旅诗人跟网络作家一样,都是一个伪名词。这种以行业来划分文学创作者的做法,就像给某种消费品贴上产地的标签。还有什么某某代诗人,某某后诗人,乡土诗人海派诗人,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科学的分类,而是别有功利用心的做法,像是土贼占山为王或者草莽举旗革命。诗歌不像窖藏的酒,还有年份的说法,也不像南橘北枳,有地域的区别,如果真要划分,只有一种标准:好的诗歌与差的诗歌。好的诗歌就像美丽的女人,是超越时间和地域的。至于评委和得奖,任何文学比赛都是这样。《圣经》上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琴高不胜倾倒,这像一个真正的文人,真正的诗人说的话。再次承认受教,心悦诚服。
《致桃木》被琴高慎而重之地加精置顶并且首页推荐,可是不像前几天那些得到推荐的文章一样门庭若市,倒像过期的商品乏人问津,点击不高,回复干脆一个也没有,琴高只能理解为曲高和寡,或者生不逢时,——现在论坛的热点是砖战,风云人物依然是雾样的忧伤。依靠锲而不舍的坚持和团队合作,雾样的忧伤在论坛跑马圈地,攻城拔寨,完成压倒性的占领,最后,心满意足地发了一个总结帖,惋叹对手依依惜败,单方面宣布胜利。因为拥有强大的外援,兼之姜总经理内应,她底气十足,表示大度和宽容时过于高调,像是讥诮和炫耀,惹了众怒。或者“众怒”本就存在,——每一位参赛的作者都身怀运动员的进取心和文人的高傲,他们肯纡贵屈尊参加这样一个网络征文,竟然连区区一个精华推荐都没有,明珠暗投,遇人不淑,别有幽愁暗恨生。刚开始还要装骑士和绅士风度,现在怒气就像一直盘旋在这些作者头顶的机群,找到了轰炸的目标,不约而同地立即参与对雾样的忧伤讨伐。这些天来,琴高见识多了文人们弯弯曲曲的心思和文字,兴味盎然变至索然厌倦,虽然不太习惯陶诗人的直接,倒恨他们不爽快。他和陶诗人在网上闲聊,聊到征文,聊到现在论坛的混乱,陶诗人直言道:“我觉得文人谈论自己不喜欢的同行,应该尽量使用他们最擅长的脏话。”琴高击节赞叹,深以为然。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纵不能像一介武夫那样拔刀相向,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也应该想骂就骂,图一时之快,逞匹夫之勇。元旦期间,对阵双方时间充足地坐在电脑前促膝论战,战火逐渐升级,最后,总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往下三路招呼。他们没让琴高失望,骂起人来感人肺腑,入木三分,如佛法一样直指人心,不比泼妇害羞。
骂人这事,如同闯红灯,践踏草坪,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禹入裸国亦裸行,一些矜持的ID也陆续参与这种极具快感的放肆。因为蒙面,就像忍者附身,出言狠毒下流。王尔德说:一个人做自己时未必会讲真话,但是当你给他戴上面具时,真相就来了。这种骂战,好比躲在战壕里施放冷箭,他们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所以不用给自己设置底线。想要起诉一群在网络上口无遮拦的家伙可不像抓一个在派出所前持刀抢劫的坏蛋那么容易。网络蒙上了他们的面,却祼露出本我。史密斯在《中国人的性格》中写道:“中国人的争吵,也是对骂比赛……结果除了嗓子喊破之外,没什么严重伤害……中国人骂人,令人难以理解,他们并不揭露对手实际的过错,而宁污辱他的祖宗,嘲笑他卑贱的出身。”文人们的骂战跟论坛的其他骂战别无二致,同样低级,恶俗,毫无品味和逻辑。只苦了琴高,平添无数额外清理、站内短信解释工作。
元旦假期结束第一天,姜明广宣布他的新政,确定了公司兼职业务员的名单。按照一般军事规律,一支部队减员百分之三十就算丧失战斗力,姜明广一举歼灭百分之七十的员工,彻底完胜,同时,因为这次征文大赛,网站人气空前膨胀,如同出租车司机的高傲谦卑随着天气变化一样,姜明广把原订的业务额度提高两成。员工们怨声载脸,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这是私营企业的特色,只有执行的责任,没有申诉的权利。琴高因为征文大赛没有立即阵亡,看着战友们肃穆的表情,不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下班前,拥军打电话请他吃饭,琴高第一反应是拒绝,拥军说他已经在江城大厦楼下。琴高推辞加班,拥军大声说他会给姜总打电话。拥军总是让人无法拒绝。琴高只好为自己找理由,连续加班这么多天,放松一下未尝不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是古训。人的心灵需要孤独,生理上却需要群居,姜明广的新政令人郁闷,不妨一醉。关了电脑下楼,拥军开着一辆半新的捷达车,霸道地停在大厦门口。琴高上车,拥军说他开车路过这里,想起琴高,正好晚上还有一个他们共同的熟人。实际上,拥军心中今晚的主客是琴高。上次王庙那篇新闻晚报和日报都发了,正巧碰上市政府召开全市春运交通工作会议,市长强调预防工作时,突然想到这条不起眼的新闻,点了中兴区交通局的名,中兴区交通局长意外露脸,接受了电视采访。下来交通系统传达会议精神,市局重点对中兴区进行了表扬,中兴区交通局长获此殊荣,饮水思源,区交通会议上狠狠地表扬拥军。拥军趁热打铁,这几天粘着局长出席跟各单位的年终团拜酒局,——他是办公室副主任,算是名正言顺。精诚所至,局长终于开了金口,马上取蒋东川而代之难度太大,可是区运管所所长还有半年就到年龄,可以动员他提前退居二线。拥军的官运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到交通局短短几年就已提拔两次,现在要放任运管所,虽然庙小,却是实权肥缺的一方诸侯,欣喜之外,自然追记琴高一功。元旦应酬分不开身,今天才得空闲专门安排这个饭局。可是拥军不会让琴高明白,现在也不会表露。一切没有成为事实以前都将守口如瓶,拥军认为这是一位干大事的人必备的基本素质。
琴高拿起驾驶台上一本书,问:“范主任爱好高雅嘛。”这是一本解读历史的热书,很多官场中人都喜欢从中寻找权力斗争的秘笈。拥军笑,说:“郑兄弟,以后我们不用这么生疏。我比你大吧?你叫我一声老兄,我叫你老弟如何?这书呢,老实话,我们局长大人附庸风雅,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害得下面的兄弟伙人手一本。按我说,我还想放本党章在车上,万一哪天出了车祸,也好评先进。”琴高大为惊奇,一则因为拥军这样跟他认真地套近乎;二则因为他的无所顾忌。船夫怕漏,和尚忌亮,拥军自己开车却这般肆无忌惮地谈论车祸。拥军问:“弟妹呢?叫上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