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高这才想起，竟然十来天没有跟朱颖联系。固然天天加班，可是也还有一些其他原因让彼此不用念想吧？琴高回想他们的几次见面，似乎都是吃饭，最多再加上看场电影，茶楼咖啡厅坐坐，像小餐馆的菜谱，翻不出新花样。想想百年前的年轻人，在一起不是谈文学，谈人生，就是谈时事，谈理想，何等热血沸腾，意气扬扬。——且慢，现在的年轻人也谈理想，只是理想已经具体化为车子和房子，或者是一个科长的职务，一次加薪和一次旅游。琴高叹了口气，反正今天晚上注定要浪费掉，无论他跟朱颖什么结果，索性一起解决好了。拨打电话过去，拥军嫌他磨蹭，说：“问她在哪儿，我们去接她。”朱颖正要拒绝挂电话，突听旁边有人插话，问琴高是谁，琴高说是交通局的范主任，她见过的，那天晚上范主任还替他们埋单，今天也是范主任请吃。朱颖迟疑一下，说她在超市。
饭局安排在万国大酒楼，朱颖下车就挽着琴高，自然得像一对情侣。拥军对迎宾报了预订的雅间名字，琴高一路看见巴黎、纽约、东京等地名赫然挂牌陈列在每个雅间的门上，威尼斯包间里坐着两人：上次王庙遇见的“市领导”，也是拥军说的他们共同的熟人；另一人身高跟拥军不相上下，体围明显远超，胖得要昂起头来才能为脖子留下空间，肚子肥大，移动时肚脯一圈圈蠕动，像是蛋卷冰淇淋上快化掉的奶油，倘若走在日本的街头，任谁都会认为他是相扑选手。看见拥军，高兴得眉开眼笑，仿佛结婚照相。拥军给琴高介绍说是赵总。琴高心笑果然是“肿”。把手从赵总一双肉手中拔回来时觉得重了好几两，油得腻人。
拥军招呼入座，自己先坐了主位，市领导自动挨他旁边，拥军让琴高坐在自己身边，令人意外的是赵总远远地坐到了对面。一个中年汉子从外面进来，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憨笑，说：“范哥，人还没到齐吧？我先来打一烟庄。”掏出香烟散发。拥军没有起身，给琴高介绍说是这儿的老板杨万国。琴高恍然，怪不得这样一家装修普通，规模中等的酒楼何以招牌这样夸张。杨万国问：“范哥，今晚如何安排？”拥军把菜本递给市领导：“钟哥，你来。”市领导和蔼大度地说：“小郑是新朋友，小郑来。”琴高想自己怎么就成了新朋友呢？市领导故意显示他跟拥军的亲密关系？最近他们经常在一起？打开拥军递来的菜本，第一页特色菜谱让琴高倒抽一口冷气：整齐排列的菜名像是一份珍稀动物保护名单。琴高想现在的食客真是登峰造极，除了亏不吃外什么都敢下肚，夏桀、殷纣的酒池肉林，不过量多，相比这菜单的琳琅满目，宛若乡农。琴高担心自己犯罪，又怕自己下手不知轻重，看了朱颖一眼，合上菜本递回拥军说：“客随主便，范哥你安排就是了。”拥军转过头征询市领导：“那反正没有外人，就简单点？按一人一百，来个一千的标准？”市领导笑，既不点头也不反对。杨万国问：“酒呢？”拥军说：“按一般的接待标准吧。”琴高见杨万国一脸皱纹，比拥军大好多，也跟自己一样一口一个哥叫得纯熟，拥军也受得坦然。又见桌上摆了七副碗筷，拥军这算数做得奇怪。再想到刚才朱颖这副碗筷还是赵总从房间的柜子现加的，显然朱颖不在计划之中，那么，今晚的客人早就计划好了，以拥军做事的周到和精明，应该不会真是路过才偶然想起自己。琴高想通这一节，坐直身子，不自觉带上了些矜持。杨万国提了两瓶白酒上来，琴高看是名酒，零售价要六七百，不禁大是好奇拥军那“不一般的接待标准”又是什么。一会，剩下的三位客人全部到齐，两位男士，其中一位是上次去王庙开车的司机小罗，琴高心中好笑，拥军今晚自己开车还要召来司机，做派似乎就像古往今来的大人物，身边随时需要一个李逵和坤式的配角。另外一人中等身材，白净斯文，阴柔得像一根柳条，拥军介绍说是市政府的张秘书长。一位女士赵总介绍叫欧梅，巨胸纤腰，线条极为魔幻，胸部脂肪似乎可以违抗地心吸力，比公司许小姐还要夸张几分，一桌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里。欧梅脸蛋俊俏，笑容灿烂，很有几分空姐或者推销员的专业，耳上头顶脖子胸前的饰品挂得像圣诞树，惹得朱颖不住偷偷打量。而今流行包二奶，跟古时养士之风有得一比，琴高本来判断她是赵总的小蜜，可是欧梅挨赵总坐下后，没有任何与赵总可疑的亲昵动作，一双桃花眼睛倒是粘在对面的张秘书长和拥军脸上。
拥军开了一瓶白酒，除了朱颖，每人一杯。市领导建议今晚总量控制，就解决这两瓶白酒。他这一阵连续战斗，假期也不落下，前天还远征资城，消灭了那里很多种类的酒。张秘书长附议，理由正大光明，他开了车。拥军驳斥，大家都开了车。豪迈地表示，一旦有事，他来搞定。守着他堂堂一位交通局中层干部还会让领导被小小的交警为难。张秘书长不再坚持。欧梅从交通事故的角度向张秘书长表示私人的关心，小罗武断地说，“人命关天”不算鸟的大事，“领导交代”才算鸟的大事。他是个粗汉，做惯了车夫，不解风情，只知一味拥护拥军。拥军已经对他透露，带他去运管所做专职司机，这次蒙召列席，大有鸡犬升天的快乐，身心空前膨胀。张秘书长好脾气地微笑点头。市领导见大势不可违，从善如流，表示先解决这两瓶再说，摸着石头过河。拥军解嘲说，这不是公务应酬，不是吃喝风，是私人情谊，公务员也有吃饭喝酒的权力，好比警察也有权力在业余时间打架斗殴。赵总见机转移话题，把脸上的肉往一团挤，叫苦说燃油再涨下去，大家都开不起车了，他改骑自行车，这样既可以锻炼身体，又能减少交通事故，而且环保，一举数得。
琴高对张秘书长充满好奇。工作将近一年，琴高自认有以貌识人的经验：商人肚子肥大，表示囊中充实，营养过剩，比如赵总；教授头发稀少，证明用脑过度，思想精深，比如琴高以前的导师；官员则是一副自鸣得意，目中无人的样子，比如拥军。张秘书长似乎是一个例外。即使拥军省略一个副字，级别那也是副处，同时职务是货真价实的市领导，这张桌子毫无疑问应该以为他为中心，可是张秘书长进来后恬然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在乎座位安排，也不介意拥军和司机频频打断他的话头。他很少说话，偶尔开口时温文体贴，像一位年轻的神父。这种场合，琴高本来习惯作壁上观，他自认并非竞选中的政客，不用与所有的人做朋友，可是今天朱颖在身边，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畏缩，趁着话题转移到吃的时候，把一个网络笑话改头换面拿来打趣：一个优秀的厨子若是想做出一样色香味俱佳的菜，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当厨师长要求他这个菜要体现厨房的精神，经理要求他体现酒店的档次，街道主任要求他体现社区的特色，区长要求他体现区里的规划，市长要求他体现市里的发展时，这个菜就已经不叫菜，也不能吃了。众人一齐鼓掌。张秘书长夸奖琴高水平高，比很多官员具有辩证和全面看问题的眼光。拥军骄傲地说，郑主任起点高，硕士研究生。
琴高面红耳赤，他屡屡遭遇这种尴尬。姜明广有时携带琴高应酬，无不以此荣耀示众，以昭公司人才济济。琴高觉得自己这个硕士学位，如同健美运动员的胸肌，大而无当，除了偶尔剥掉衣服展示人看，博几下喝彩，似乎反衬他这人舍此另无用处。强笑着说理论要联系实际，他不过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纸上得来终觉浅，比不上范主任张秘书长钟领导赵总这些实干家。小罗摆出严肃而神秘的表情说，要论实干，在座诸位谁也不如赵总，白天固然兢兢业业，晚上也在勤奋开拓。几个男人听到前面会心不远，相视微笑，后面小罗画蛇添足，过于裸露，欧梅要罚他酒，拥军斥他败坏赵总形象。赵总乐呵呵地笑着说，自家兄弟面前，谈何形象，只有象形而已。说完不等别人表态，自己先笑几声以示幽默和快乐。各人皆跟笑附和，好比论坛上那些无盐无味的回复“顶”。赵总继续发挥，叹气现在是老大徒伤悲，心有余而力不足，徒有实干精神而不能干实。琴高插话说，从哲学的高度上来看，精神是强于物质的，最重要的性器官是大脑。大家再次鼓掌，认为是妙语。朱颖笑盈盈地看着琴高，替他夹菜。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并非实际目的，好比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热菜上来，大家继续海阔天空地闲聊，赵总借酒遮脸，开始演说自己擅长的萦段子，一个接一个逗得众人乐不可支，琴高一边笑一边看着赵总的肉头，心想“嘴脸”这个词形容人，再准确没有了。眼睛固然是心灵的窗户，可是窗户可以关上，可以不看风景，却不可以不吃饭，可以视无竹，不可食无鱼。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之本性也存焉。
赵总抢夺了饭桌上一半的话语权，可是掌握饭桌的舵手是拥军，他了解这张桌子上每一个人，包括朱颖，经验十足，足以从容驾驭这样一个饭局。拥军大大方方地感谢琴高上次的帮忙，但没有特别强调后来的晚报和日报，他和琴高夸张地连碰了三杯，似乎是为了照顾这位有些腼腆的郑主任不致冷落。一桌人紧跟着响应拥军，张秘书长矜持一些，如同美国人一样，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傲慢，其他人都没有吝啬赞美，琴高被恭维得像洗了一个蒸汽澡，遍体酥松。打理完琴高，拥军微微暗示，赵总心领神会地鼓动欧梅出马挑战张秘书长、市领导和琴高。美女如此豪爽，三个男人哪有不舍命奉陪。干政治的人，没有几杯酒量就像当演员没有三分姿色七分开放一样不可想象，张秘书长和市领导久经沙场，几个回合下来算是热身，琴高却已差不多进入状态。拥军看气氛营造不错，琴高酒量恰到好处，得隙问他能否给他们做一个春运的系列报道，侧重突出运管所的工作。拥军像一个围棋高手，计算很远，还未走马上任，就已经着手准备开创运管所的新局面。交通局长虽然任人唯亲，却也算唯才是举，用人得当。琴高有些错愕地看着拥军，醒悟过来这应该是今晚饭局的主要目的。这饭不是白吃，酒不能白喝，刚才的恭维好比是诱骗人去火炉上烤，他若是拒绝，就跟收了定金交不出货的骗子一样，迟疑着说，还是跟王庙的报道一样，网站这边没有问题，晚报和日报需要做工作。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实诚，琴高像面对警察一样竹筒倒豆地说出上次交涉过程，强调关键在于报社那个同学晴川。翻出电话上晴川的号码立刻拔了过去，可是没有人接听。拥军和赵总怪有趣地看着琴高，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毫无心机的好人。官场上，越级汇报被视为禁忌；商场上，信息和人脉远比产品本身重要。路径决定结果，对路径的垄断决定他在整个事件中的地位，商人和官员在这一点上所见略同，绝不会像IT人士只知道资源共享。拥军问：“改天请你同学一起吃个饭？”琴高举杯称谢，解释晴川可能也正在酒桌上或者写稿中，所以不接电话。朱颖插了一句话，琴高豪气大发，大包大揽地表示，晴川跟他关系密切，他先答应下来，这个系列报道应该没有问题。拥军觉得琴高知趣，赵总认为琴高识相，——识相隐含着权力意识，没有权力的一方，衡量利害向拥有权力的一方默默臣服。知趣即是明白事理，懂得顺昌和捧场，倘若一味固执和逆势，那就是无趣和愚蠢。三人碰杯，朱颖主动举起饮料配合。那边欧梅假公济私，趁机全力进攻张秘书长，市领导一旁煽风点火，小罗起哄助阵，张秘书长半推半就地扮猪吃老虎，四人乱成一团。拥军笑笑，举杯找朱颖说话，本是敷衍，可是片刻后，拥军开始若有所思地询问朱颖家土地征用的一些细节，赵总接过琴高，大谈网站、职场、人生和天气。
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歌城，琴高大学时得过校园歌手一等奖，赵总提议唱歌的时候，他并不情愿，自高自大，像专业选手对业余选手的轻视，他跟他们去唱歌，好比大联盟选手去小联盟打球，这些人肯定会把一首首动听的歌曲撕裂糟踏得不成样子，结果证明，他的担心完全多余。首先出场的欧梅就令琴高目瞪口呆，无论他多么偏见和挑剔，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歌唱具有专业水准，接着是拥军的完美表现，他的嗓音通透又雄浑，感情深沉的同时又意气风发。然后张秘书长、市领导、赵总、小罗踊跃而上，每个人的发挥都超出琴高的想象，连朱颖也避重就轻地用一首节奏强烈的快歌博取满场掌声，琴高大为感叹，熟能生巧，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做卖油翁。他和朱颖跳舞的时候，朱颖温暖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琴高有了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