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高和陶诗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十年前,琴高曾经是个文学少年,热情敏感,忧伤无边,读到“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这样的诗句如痴如狂。像贾岛一样,有一个大笔记本记录随时洋溢、零碎的诗句以供传世。那时候,世风淳朴,提到“作家”“演员”,就如饥饿年代说起馒头大饼,向往不已,琴高也做过很多少年人不切实际的梦,可是最后,文学兴趣抵抗不了考试分数,跟那些所谓的学习尖子一样,琴高最终被教育成为一个全面发展的庸才,直到研究生毕业,几乎没有再完整看过一本所谓的文学书籍,现在遇到一个真正的诗人,好比在戈壁里看见一缕炊烟,兴奋异常。最初琴高还带着男人之间天生的戒备,像股票新手不敢满仓操作一样,只说三分话。他们从诗歌谈起。琴高认为旧体诗早已死了,新诗也只是苟延残喘,现在的诗歌流于个人体验的倾诉,人为的隐晦生涩,就像医生的处方或者道士的符咒,存心不让人懂。他的结论是不管诗歌具有怎样高贵的情操和深刻的智慧,只是古典伸进现代的一条小尾巴,命运与京剧酷似。陶诗人解释说,诗歌目前的存在现况是一种必然。诗歌的鉴赏与写作,需要心灵的潜沉体验和一定的文学素养作为前提,这跟现代社会快餐化的文化生活状态严重冲突,再加上这三十年来商品经济、金钱至上思潮的肆虐,诗歌的衰落不可避免。但他坚信,诗歌总会在任何时代任何地域以某种方式存在,高高飘扬着理想主义的大旗。至于现代诗人的某种现象,是因为他们个体的狂躁与浅薄,他认为他们不是在创作,而是在糟蹋,但任何时代,都还是有一批真正的诗人,比如他。琴高笑他像母鸡下蛋的啼叫,不是尼采说的痛苦使然,而是自鸣得意。讽刺说诗与形而上学、政治并列而三,都是哄人的顽意儿。陶诗人反击琴高是酸葡萄心理,因为自己不会写。琴高叹诗道之穷,伤已生之晚,自己没有适逢唐宋,不能写诗并不羞愧,譬如败军之将,非战之罪,归咎于天。然后挑衅,说这个时代绞尽脑汁憋一句诗还不如去打一个小时的短工,好歹可以挣包纸烟钱。进而推论文学无甚大用,刘项原来不读书。陶诗人严肃地反问,诗歌固然难以挣钱,天下不挣钱的事就少了?听音乐、郊野散步能够挣钱?思念亲人和朋友聚会能挣钱?进教堂做义工能挣钱?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具有精神需求,而文学恰恰就能够满足这种比物质更高的需求。倘若要以金钱来衡量诗歌的价值,好比从X光透视里来鉴定图画家和雕刻家所选择的人体美,那是舍本逐末。琴高无言以对。他们谈到小说,陶诗人言论更加汪洋恣肆,批评现在的小说家缺乏想象力,沉淀不够,技巧贫乏,不懂得使用隐喻(Metaphor),为了回避许多政治地雷,思想又吞吞吐吐。有时候为了掩饰这些缺陷,像说谎的人只得撒更多的谎,又故作高深而让语言发酵、溃疡和腐烂,刻意的堂皇叙事反而暴露天生的农民情结、猥琐心理,扭曲、病态的人物和做作的家族史,不一而足。琴高似懂非懂,只好把问题具体化,谈到网络写作,有些网络写手一天一万字,陶诗人讥笑写字不是泡妞,写得多算什么本事,应该视作不自尊的表现。作品如果以点击来衡量,人也被异化为计数器,真正的经典作品是曲高和寡。谈到时下的美女作家,陶诗人评论为:颜良而文丑。谈到民族性,陶诗人认为这跟中医和武术一样,是在编故事,造神来哄骗自己和别人。总而言之,陶诗人认为目前文学已经堕落,带给人们的八卦娱乐比艺术享受多,已经很难再被当作一个值得尊敬的行业了。琴高想到这次网络征文大赛,深有体会,连声称是。只是困惑,哲学家以理性为信仰,诗人以激情为生命,陶诗人何以身兼理性与激情?感觉陶诗人并非完全正确,可是正如陶诗人所谓的“片面的尖锐”,“因为错误,所以生动”,受益匪浅,钦佩不尽,连故意抬杠的心情都没有。可惜自己不是组委会主任,否则现在就想把这次大赛的头奖私相授受,又想以陶诗人的水平和眼光,应该来做终审评委。
琴高恭维陶诗人见识不凡,目光锐利,陶诗人的词汇中没有谦虚二字,回答说现在网络时代信息海量,因为时常要将珍珠从垃圾堆中打捞出来,所以炼就一双金睛火眼。琴高请他推荐几本好书读读。陶诗人推荐《约翰·克利斯朵夫》,说写得超级好,翻译也跟得上,珠联璧合。随便发了几句关于翻译的见解,认为看外国小说,译本很重要,就像吃一道当地名菜一定要注意在哪家馆子吃的一样。翻译靠的是译者的文化修养,而不是靠查字典,基本上,现在看到的外国小说翻译,最多只是一场徒有过程的性交,绝少有那种水乳交融的爱情。他问了琴高的英语水平,建议琴高最好去看原作。琴高叶公好龙,十年前可能做这种文艺青年的雅事,远涉重洋寻找“爱情”,现在只有苦笑,含混地说大学期间看过傅雷的译本,陶诗人诚恳地劝他有时间不妨再读,尤其是其中《节场》一节,值得玩味再三。近代的外国小说,陶诗人极力推荐《耻》,说那是诺贝尔文学奖近年最好看的小说。琴高爱国,问陶诗人能否开个本土作家的书单,陶诗人沉默半晌,坦承这是强人所难,好比想从干田取水,他无能为力,幽默地说,这本是中国小说家的羞耻,现在却变成他的难堪,如果琴高非要逼他,他最多推荐《三国演义》。琴高假公济私地请教小说创作的诀窍,他这个初评评委,要甄别好几百篇小说。陶诗人以诗人的标准进行普教,说首先是文字的基本功,文字要出色,要感性,像女人要性感一样,好的文字要像漂亮女人一样,第一眼就抓得住人。小说创作不外乎两件事,写什么和怎么写,他比较倾向于后者。就像善于打扮的女人,总要顺眼一些。说到小说中的故事,陶诗人认为当代作家不应该再在讲故事上过分纠缠,作家讲故事的魔术已经被网络终结,再怎么编,也编造不出一个贪官拥有一百多个情妇,而且运用MBA管理这样的离奇情节,所以作家应该转向努力揭示人为什么这样生活。同样,这也是诗人的任务。琴高问他写作是否需要灵感,或者说灵感是否存在,陶诗人说灵感当然存在,就如水中之鳗,滑不溜手,又像是一个身上涂了油的角力者,一般人根本抓不住。他们也谈到这次网络征文大赛,关于论坛热火冲天的骂战,陶诗人大笑,说不足为奇,这是文人的优良传统,源远流长。陶诗人从春秋儒墨相攻开始,盐铁论、两汉经学、牛李互斗、熙宁新旧、鹅湖会、佛道之争、国学西学,一直举例到现在的粉丝之争、明清之争、中西医之争、中日之争,证明这种砖战一直存在,长盛不衰,推陈出新,琴高钦佩得五体投体。陶诗人继续发挥,说这种砖战实是文明的标志,时代的进步。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要文斗不要武斗,网上骂战总比现实的斗殴好,正如外交抗议比战争危害小一样。要客观、辩证地看待,不能学孟子,来不来就把反对派的言论称为洪水猛兽。陶诗人甚至坦承,他看着论坛热闹,有一些话题甚至挠到了他的痒处,也看不惯雾样的忧伤这种浅薄虚浮的女子,若不是自矜身份,早下场赐教了。这话若是以前,琴高肯定看成吹嘘,可是现在承认陶诗人说的是实情。琴高再次称赞陶诗人知识渊博,见解高明,侠骨仁心,陶诗人不满地回答,他不喜欢这些不着边际不靠谱的奉承。他是一个诗人,只希望别人赞赏他的诗歌,如果夸他其他,就像夸奖一个舞蹈演员歌唱得好一样荒唐。他说了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位书生,崇拜苏东坡崇拜得不行,有人问他,是喜欢东坡的诗词呢,还是喜欢书法?书生答道:东坡肉。琴高哭笑不得,现在他已经不会对这位狷介爽直的陶诗人生气,他认为陶诗人就像是肚子中的肠道菌,它令你不舒服,但肯定对身体有益处,这种人值得交朋友。
这天中午,业务部兼前台接待谢小姐带着一位身材瘦弱的女孩来到琴高的工作间,介绍说是晚报何记者。琴高看着这女孩儿一张小脸苍白得像害着病,脸颊上的雀斑仿佛一片永不消散的泪影,鼻子底下挂着一滴透明的清水儿,好像刚刚中断了抽泣,神情忸怩,不像是单独出来做采访,倒像是被家长带着去相亲。等谢小姐介绍了自己,琴高伸手过去跟何记者握手,明知故问:“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何记者的?”何记者回答希望采访一下这次网络征文大赛。她的声音很小,表情腼腆得像是跟人借东西。若是换了另外一个记者,只怕琴高这时已经紧张得不行,可是何记者让他感到好笑,灵机一动请何记者坐,他先去给她倒水。溜到财务室给姜明广打电话请示。姜明广哈哈大笑,防火防盗防记者,那是政府机关,他们这种民营企业不怕,尤其是网站,知名度第一,不管记者如何报道,都是好事。他指示琴高放胆应付,记者如何问,他就如何答,捅不出漏子。况且这次征文大赛由中区宣传部、市作协等单位主办,组委会全是江城文化界名流,晚报不会轻易做什么负面新闻。琴高又给晴川打电话,晴川有些吃惊,他不知道这事,何记者是自己找新闻跑到江城在线去采访的。晴川的态度跟姜明广相差不远,他让琴高放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遮掩,反正最后这些稿件都要由他把关。
琴高端着纸杯坐回何记者面前,因为身怀两道圣旨,底气十足得像微服出巡的大官。他首先宣示这次征文的重要意义,基本上就是重复姜明广的陈词,然后介绍前期的活动情况,强调江城文友热烈参与,投稿踊跃出人意料,肯定是一次成功的文学大赛。何记者像是新闻学院毕业的标准优秀生,提问跟政治教科书异常接近,口吻像他们上级的上级的上级,琴高好笑,认为她应该去宣传部,至少也该去日报政文部,而不是委屈在晚报报道这些娱乐八卦。半个小时后,琴高总算等到何记者羞羞答答地把话题往论坛骂战上引。纯粹是为了逗弄对方,琴高故意高谈阔论,把从陶诗人那里听到的妙论添油加醋转卖给何记者,从中外典籍事例中为骂战寻找论据,诸如古罗马人特别推崇演讲术和雄辩术,善于讲演善于辩论者备受追捧,名满天下,有些人甚至在临死前把遗产赠送给他们。又比如诸葛亮舌战群儒,注意,是群儒,而不是群氓。再比如清朝时看《红楼梦》便有钗黛之争。何记者敬业地说骂战不是辩论。琴高哈哈大笑,说骂战也罢,辩论也罢,就像在菜市场看到两位大妈吵得面红耳赤,掉了一地的生殖器官,也是为了明白是非道理,主观思想是好的,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何记者红了脸。
第二天,琴高这些话除了特别不雅的全部刊发在晚报上,在全市引起不小的轰动,江城在线人气再创新高,姜明广大赞特赞琴高,再次把副总经理那根引诱驴子拉磨的胡萝卜在琴高眼前摇晃。拥军打电话来祝贺琴高成为名人,要专门摆酒为他庆祝。跟着朱颖的电话也来了,叫他晚上去她家吃饭。
拥军上次安排笼络琴高的饭局,无心插柳,对朱颖触动很大。朱颖回想自己历来参加的饭局,不过是一些装模作样的小鱼小虾,像市政府秘书长这样的人物,那是电视上的官,竟然坐在自己对面一起吃饭,一起说话,琴高若是像拥军一样能干多好,或者,拥军若是自己的男友那多幸福,浮想联翩,不觉脸红心跳。冷静下来后,又想琴高现在固然一穷二白,或者真像拥军说的,起点高,只要他改了性,未尝不会有一番作为。心中纠缠着是否该给他一些甜头尝尝。在晚报上看见琴高的采访,恰巧父母去了乡下走亲戚,踌躇着拨了琴高的电话。
琴高似乎一直等着朱颖给他打这个电话。那天晚上之后,他没有主动联系朱颖。固然,他对她怀有肉欲,可是要他低三下四,像乞丐一样厚颜讨求,他做不出,哪怕说些甜言蜜语,他也觉得委屈。女人的性只与生存有关,可是男人的性会和尊严联系在一起。征文大赛迫使他天天加班,每天对着电脑超过十二个小时,敬业得像一个前苏联的技术官员,每天早起听到故意设置的闹钟铃声“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真想把这个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当一个人每天重复这种单调的两点一线生活时,他也许会怀疑这个世界因为他没有活动而停滞下来,可是正像俗话所说“掐花难阻春来到,穿衣难阻冬来到”,穿衣只是自己不冷,并不是说冬天不存在,过年的气氛,并不会因为他天天窝在办公室而隔离。同事们得暇就在他耳边唠叨年货和走亲访友,网站增加很多迎春促销,宠儿男友每天都来接宠儿,一起出席各种名目的宴请。楼下汽车喇叭一响,办公室的同事都笑:“上帝来了。”宠儿每次意气洋洋地离开,都会引起琴高莫名的惆怅,他想起父亲,想起朱颖,有时,还会想起那个遥远的网友Athena,他无法不感到孤单。现在朱颖的电话打来了,跟以前一样的命令语气,琴高还是听出一些不同。去的路上,琴高考虑了很多问题:他是第一次去她家,应该买点什么?虽然朱颖说了她父母不在,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如果碰见了,又该说些什么?朱颖又会如何介绍他?还有,他今天到她家,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该怎么做?或者说,如果他想和她亲热,完成某个行为,朱颖会拒绝吗?到时他应该坚持还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