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炎热的夏天,几百万少年就和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样,跟那些诡计多端的出题者较劲儿,用分数说明自己十多年的学习成果。这是每年一次,极具中国特色的全国运动。琴高进入大学后,才有能力和自由解剖这种畸形的中国式教育。他认为高考,乃至整个应试教育全部的目的就是把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训练成阴沉的习题杀手,考试机器,就是培养条件反射,和巴甫洛夫训练狗是一个道理。它过分强调数理化,把音乐、美术、劳动等划为闲科,像对待空气和水一样加以忽略,而在英国,这几项全是人文教育的重点。那些应试教育的幸运儿,将来要花上很多时间,吃上很多苦头,才能够矫枉过正,回归正常的人类。比如琴高似乎就是这样。琴高不明白教育高层为什么不废除这种现代科举,听说上海一些高校自主招生、面试,可是公众又不大相信其公信力,无可奈何地继续把希望和命运寄托在这一张薄薄的试卷上。农村孩子把它看成唯一体面的离乡之路,城市父母视其为孩子成材的绝对标准,全社会中毒似地迷信这一种变态的甄别方式,乐此不疲,年复一年,也幸亏如此,父亲因为培养出不少优秀考生,盛名在前,退休之后高薪返聘,不至晚年寂寞。父子二人沉默用餐,琴高替父亲盛汤时,心里一动说:“老汉,买个净水器吧。听说清流河上游开了好多工厂,水质污染严重。”父亲迟疑了一下,摇头说:“不用花那个冤枉钱。你不回来,我基本上都在学校食堂吃饭。回家也只泡泡茶。”琴高说:“也不贵。一千多可以买很好的了。”父亲看着他,表情促狭地说:“一千多可以替你在城里买三分之一平方米的房了。等你结婚再说吧。”
除夕的晚上,父亲没有研究他的教案,父子俩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春晚,父亲表情淡漠,若有所思,琴高拿了一本父亲的资料书在翻,他们都是拘谨讷言的人,彼此心中充满着爱,却不会说出口。琴高想起一首日本歌曲,里面有一句歌词,翻译得真好:“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自己和父亲,似乎就是这样的。父亲的茶杯不保暖,琴高隔会儿便倒了重沏,有时偷偷打量父亲,看着父亲一本正经的表情,这是一个老人完全自足的孤独,时代的风雨波涛呼啸在他的身边,他不受侵扰,保持着传统、不变的生活方式,冷眼自持。琴高心中弥漫着感伤,觉得父亲像一个年代久远的灯塔,泛着黄光,温暖而神秘。想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唯恐孩子不幸福,不能过上好日子,含辛茹苦把儿女送出去,大多数不会再回来,留下自己在家里慢慢变老,变老,每天临睡前,都会花上很多时间想念他们。抚养了儿女,用力把他们送出去,就是让他们成为自己的牵挂吗?而过年,才是儿女们回家的唯一理由吗?父亲生他养他,而他一旦拥有自我意识,就会用一种反叛、挑剔的目光来审视父亲,即使现在,他也对父亲的教学方式腹诽不已。当然,他是爱父亲的。一直不会变。这时候琴高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他没有待在省城,像很多同龄人一样苦苦挣扎,妄图在那座巍然堂皇的城市里据占片瓦之地,他回到江城,虽然可能失去很多所谓的机会,可是能够经常回家,跟父亲沉默地待上一天两天,他很满足。他宽慰地想,父亲还是幸运的,至少能够随时召唤自己,他唯一的儿子随时能够出现在他的身边。虽然变老了,可是它打败了人生的另一种选项:死亡。而且,他还能够继续自己喜爱的工作,捍卫自己的信仰,尊严而充实地生活。很多老人一旦退休,就丧魂落魄,沦落去污烟障气的麻将馆,琴高无法想象古板的父亲去跟那些庸碌的邻居和光同尘,享受世俗之乐。过年的几天,父子俩施展出全部的功夫,比赛着在厨房献艺,其余的时间,父亲在他的卧室,琴高在客厅,沉默地做各自的工作。
政府机关能够关门,学校可以放假,工厂可以停工,可是网站不会关掉服务器,琴高的工作性质并不强调他一定要待在办公室,按照姜明广的安排,琴高几乎一天开着笔记本电脑,重复平时的工作。网络征文大赛投稿已经截止,琴高拿出了初评意见,剩下的工作交给那些德高望重的评委们。论坛的骂战还在延续,已经不复前段时间的盛况。文人们比普通论坛人士的优异之处是遣词造句,善于诛心和切中要害,可是他们也具有超越普通网友的散漫和自我。随着骂战的深入,他们自由发挥,争论的主体渐渐被忘却,相反一些比较刺激的字眼获得更多关注,更容易引起文人们的表现欲和无中生有,骂战呈现相对的无序和无主题,减了整体的人气和关注,同时,春节是一年中几乎绝大多数国人最重要的节日,好多平时不见的世交知己,狐朋狗友可以名正言顺地相约一起胡吃海喝,花天酒地,还可以友好地进行麻将比赛,唱歌抒发感情,参加各种老套的迎春活动,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可做,很多人暂时放弃了守在电脑前跟虚拟的对手较劲,转向更加现实的享乐中去。琴高因此轻松不少。初三以后,意外地来了好几拨客人,全是父亲以前的学生,有的还由父母陪伴以示隆重。他们带着不菲的礼物和肉麻的感谢,真诚地把考上大学归功于父亲曾经的严格教育。这个时候,父亲无法掩饰他那浅薄的志得意满,表现得像那些故作矜持的成功人士。琴高心中好笑,明白父亲有些是做给他看,父亲完全清楚琴高心中对他的批判,他现在正好用事实来证明琴高的错误,自己的正确。
因为情绪不错,那几天父亲的话多一些,有天下午,他走到正在工作的琴高面前,把一张纸摆在琴高的电脑键盘上,纸上写着几排字,每一排都是一个名字,后面是他的工作单位、职务和电话号码。父亲说都是他的学生,琴高有空不妨去拜访他们。琴高看这些人不是政府的副区长,就是师院的主任,不算大富大贵,也是江城的成功人士。琴高知道父亲不是向他炫耀,而是希望他们某天能够给他提供某种帮助,这是一个老式男人隐藏的爱怜,对于狷介自尊的父亲,这已经是一种出格的行为。琴高心中充满感激。他想,如果能够永远像个孩子,永远不长大,一生都由父亲决定,多好。他慎重地把这张纸夹在电脑包中,虽然他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可能永远不会遵从父亲的意思去做。如果万不得已,他宁愿去请求拥军帮助。想到拥军,琴高竟然觉得心中有些温暖和踏实,虽然,他知道他和拥军道不同路也异,可是并不妨碍他对拥军的欣赏。又想到陶诗人,陶诗人似乎才是和拥军真正的两路人,虽然他们都才华杰出。又想到朱颖,他很奇怪这么久一直没有想起她。琴高性子懒散,对于大多数人和事就像文件存档,只有使用时才去点开它,可是朱颖毕竟算他名义上的第一个女友。琴高想,他和这个女孩到底有没有可能,或者说,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交往?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裂痕就像一条大峡谷,可是且慢,不是说婚姻需要互补,而不是完全强求一致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朱颖的追求未可厚非,《古兰经》告知我们,每种存在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的祝祷方式、光和语言。大诗人聂鲁达写过一个惊世绝句:少女,在睡梦中期盼着海盗。那么,他有什么资格去强求她改变自己的生活、理想和品性呢?他和她之间的分歧是否也可以遵循外交家处理国际事务一样,暂且搁置争议,寻求共识呢?
琴高一乐,接着想自己的工作。自己这一年来的时间,就像不小心洒了一地的面包屑,捡不起来,也不用捡,毫无价值。他进入公司一个月,就明白自己只不过找了一份工作,而不是事业,天天不是划弄那些毫无价值的垃圾信息,就是跟一群网络闲人厮混,清洁他们随地乱抛的脏物,跟自己当初读书时的理想,差距十里八里。想到姜明广给他画的饼,琴高暗自苦笑,这种中国式的私人企业,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晋升不上去的,除非他拥有某种绝密的专利或技术,或者像许小姐那样独特的本钱,必定会碰到“玻璃天花板”:看上去透明,好像畅通无阻,实际上却无法到达。姜明广是典型的资本家,需要的是一群埋头苦干到连门铃都置若罔闻的员工,而不是共同前进的伙伴和朋友。还有,琴高无法从公司寻找他需要的精神氛围,他身边的同事,没有一个能够交流,当然,他们也不是想象中的魔鬼,刻意孤立他,跟他作对,而是一些平淡无奇、近乎乏味的普通人。阿伦特说,这是一种“平庸无奇的恶”(the banality of evil)。这种平庸对于刚刚进入社会工作的琴高,有时觉得窒息。这就是他目前的处境。自己不是好高骛远,不说修身齐家平天下,可也不愿这样无聊地虚度光阴,不愿跟这种无聊的工作共度一生,人生,总得做点儿有意义的事吧?比如像父亲这样。至少,父亲能够固执地认为他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材,虽然,天知道有多少孩子以后会记得这个古板的老头,他们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会不会是带着奇特的尴尬。
哦,他差点儿忘记了姜明广的新政。这一个月躲在办公间里应付网络征文,同事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接下来,琴高不可避免也要面对这个工作。琴高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一个伟大的职业,需要特别的脸厚心黑,他肯定不具备这种的素质。如果他不能胜任这份兼职,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连嘴中的骨头也守不住——本来就捉襟见肘的薪水要被扣除大部分。他一直考虑过换个工作,可是现在找工作比找女友还困难。找工作,工作它得首先存在,然后你才有机会发现。如果没有工作,你不能自己创造工作。借你十双慧眼也无济于事。每年涌出校门的竞争者比庄稼地里的野草还要篷勃,二十年前大学生还像新股上市,用人单位排着队争抢,现在每况愈下,新股已经破发。据说有些公司招聘,先把收到的一大堆简历随机扔掉一半,因为他们的招聘理念是“我们不要运气不好的人”。琴高心中烦乱起来,觉得凭自己的智商来应付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真是左支右绌,或者,自己应该换一种思维,换一种活法,具体说,应该像身边那些俗人一样,整日绞尽脑汁以挣钱为第一要务?钱啊,这个世上最神奇的怪物,就像红土上只生长茶树一样,现在这个时代只有一个核心思想,就是金钱,只有一种故事,关于金钱,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围绕金钱进行。满城尽带黄金甲,此花开后百花杀。在摇滚风行的年头,摇滚乐手们踌躇满志地说:“就是贝多芬活到现在,他也会搞摇滚!”而现在,简单可以推测,孔老先生重生,也会首先下海经商,考虑出售《论语》版权或者办个国学精英班什么的。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仓廪实而知礼仪。拿破仑说:公理和正义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是不是理想主义必须依靠金钱支撑?卢梭说:金钱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这话换成流行的俗语是:金钱不是万能,但无钱万万不能。拥军他们随便一顿饭就能吃掉自己一个月的薪水,自己不吃不喝几十年,才有可能买起一套房。追求金钱似乎并不无耻,但不追求金钱却可能真正无齿——无足挂齿。男人钱夹中没有钞票,就像一只空口袋,立不起来。格瓦拉的名言: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看着动听,实行颇难,理想和现实基本很难兼容,像两分法一样非此即彼。弗罗斯特有一首名诗写道:林中有两条路,你永远只能走一条,怀念着另一条。琴高胡思乱想着,恍若置身荒原,野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