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箭法!好手法!”青衣书生伸出拇指,表示夸奖,“我对于自己欣赏的人总是说话很直接的,所以,你是为了这两天城里的死亡案件而来的吧?”
不等三十六号回答,他就继续说下去:“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对你没有任何益处。我可以向你保证,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邪恶,我们会解决它的。”
三十六号一摊手:“抱歉,除非你原原本本告诉我事情的前因后果,否则我不大可能会罢手。”
书生凝视了他一阵子:“我们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所以这次不会和你动手。但如果下次你再妨碍我们的话,请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何况,如果不是故意放慢脚步,你要追上我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两人不再理会他,这一次运足了全力,就像两片毫无分量的秋叶,几乎是飘荡着离去,身法怪异无比,果然比先前快出不止一倍。
三十六号不动声色,等到他们离远了,微一凝神,背后已经展开了一双白色的羽翼。张开翅膀的羽人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儿,在明亮的月光中掠过,用自己的阴影遮盖在两名书生身上。
“你看,追上你们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他说,“下次见面,我也不会客气了。再见。”
三、那只怪物
此后没有再死人,淮安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民心依旧惶惶,云州班再停留下去也毫无意义,即便重新开演,也很难招揽到足够数量观众,因此他们最终选择了离开。据说他们将渡海西去,离开东陆,去往雷州。他们就像那些在淮安城的人情冷暖中饱尝碰壁滋味的旅人,不得已地认输离去,到新的地点去寻找新的机会。
“有消息了吗?”传令使问。
三十六号并不看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催得那么急过。最长的一次,将近四个月时间,上头都没有问一句。”
“呃,其实不是上头在催,”传令使有些尴尬,“只是这些死亡事件太奇怪,所以我有些好奇。”
他转身打算走,三十六号叫住了他:“你新入会没多久吧?”
传令使一愣:“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这一行里呆久了的人都知道,好奇心太大会杀死自己,”三十六号说,“要是想麻烦少点,最好是少发问,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我这样不从属于他们、只管拿钱办事的,更是不想沾染任何无聊的麻烦。”
传令使脸上一红:“我是接替去世父亲的职位进来的,很多事情都还不懂。”
三十六号这才转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是四十七号的儿子?他四个月前执行刺杀任务失败,听说被用秘术封冻了双腿,然后被夸父一拳打穿了胸口。”
传令使黯然点点头:“我的名字叫……”
“别!别告诉我!”三十六号打断了他,“在我们这里,只有代号,没有名字,你记住了。”
传令使的脸更红了,三十六号又说:“不过,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四十七号……嗯,他生前有一位至交好友,是在衙门里面做事,对吧?”
他有些诧异地点点头,只听得对方说:“这样的话,我倒是想托你帮我办点事。”
等事情交代完了,传令使忍不住问:“你刚刚不是还说,知道得越少越好吗?怎么你会……”
三十六号高深莫测地回答:“等你不是新手的时候,你就懂得其中的道理了。”
传令使虽然是新手,不过办起事来倒算利落。于是到了云州班预定离开的那一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衙门认为这支外来的戏班和城内发生的一系列死亡案件有关。在案件告破之前,禁止他们离开。班主苦苦哀求,还忍着肉痛往官差手里塞了两枚金铢,但官差的脸板得比河络的铸铁还要硬,毫不通融。无奈之下,他们只能继续停留下来。
“在淮安城的时间里,你们不能继续演出。”官差说。
班主脸都绿了:“官爷,我们这么多人,还有动物,不搭台子演出吃什么?”
官爷仍旧板着脸:“那我管不着。这是上头的命令。”
九州各城市曾一度流传一本叫做《九州辞典》的书,颇为畅销,据说是龙渊阁编撰的;又据说有龙渊阁子弟出来辟谣、声称此书只是伪托龙渊阁之名而作,因为龙渊阁是不会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再据说那名龙渊阁子弟也是假的,因为按照他自己的逻辑,无疑他也压根不应该出现。
刨去这些扯皮的事情不谈,《九州辞典》在坊间迅速流行,也决不是单纯靠了龙渊阁的金字招牌吓唬人,里面收入的词条都很有意思。比如关于“上头的命令”这一条,辞书上解释如下:“上头的命令,是九州最强大最可靠的托辞之一,它精确而完全地推卸了己方的责任,将其转嫁到一个虚构出的、不容置辩的、无法触碰的责任主体,从而能在最短时间内制止一切多余的问责和质询。”
辞条后面还列举了最喜欢使用这一词汇的人群,在衙门里办事的各色人等高居榜首,通常情况下,“上头的命令”一旦被搬出来,事情就不会有任何转机了。所以班主乖乖闭嘴,云州班坐吃山空。
所谓人穷志短,人一旦没了钱,往往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当那个一看就很难对付的羽人提出购买“云州的动物”时,班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可惜这个羽人和他的外貌看起来那样精明,他以行家的口吻剖析了云州班所有动物的手术方法,让班主哑口无言。
“真可惜啊,”他用挖苦的口吻说,“三年来,我的悬赏从两百金铢提高到了两千,赏额翻了十倍,最后仍然没有人能提供给我真正的来自云州的生物。我原本应该想得到,云州那样的地方,原本就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入的。”
他摇晃着脑袋走开。没走多远,班主追了上来:“您刚才说什么?两千金铢?”
“只要能确认是不属于其它任何地方的,我就付两千铢。”羽人斩钉截铁地说。
班主的喉结上下滚动,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嗫嚅着说不出话,看来是在做着某项艰难的选择。买主也并不打断他,静静站立在一旁。
“我……我……”这个身材魁梧的光头大汉脸憋得通红,好似即将出嫁的小媳妇,“算了,没事了!”
他一溜烟的跑掉了,扔下看来早在意料之中的羽人。羽人自言自语:“可惜,本来想救你一命的,不识好人心呐。”
他这句话不幸应验了。当天夜里,班主的老婆愁眉不展地整理好了账目,准备和班主探讨一下本月暂停发放薪水的问题。但班主明显心不在焉,老婆说什么他都无精打采,最后老婆火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哦,我听着呢,”班主用手不停地掐着额头,“听着呢……听着呢……”
他仿佛陷入了谵妄的状态,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老婆终于发现不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班主双手捧头:“没什么,头有点晕……”这是他一生所说出来的最后几个字,刚刚说完,他捧着头的手掌就突然间开始变得干枯,并且迅速往全身蔓延。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抽去了他全身的血肉,让他只剩下一张完整的皮覆在骨骼之上。但就在身体发生急剧变化的同时,他的嘴角却绽开了一丝惬意的笑容,好像是在享受这一过程。等到老婆惨叫着晕倒在地时,他已经如同前几天的几十名死者一样,化为一具干尸,只留下容光焕发的头颅,脸上还凝固着永恒不变的笑容。
整个云州班陷入了一片混乱,人言群龙无首,倘是群氓,无首就更麻烦了。平日里班主虽然对外软弱无能,对内却算得上骄横,眼下少了他的压制,班里的人开始吵吵嚷嚷着结工钱散伙。班主夫人一个人镇不住场子,在此地又无亲无故、孤立无援,只能眼见着手下一个个全溜了。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居然是那个终日里饱受虐待的小厮阿福。他给出的理由是“我在这儿呆惯了,走了也不知道该干嘛”,班主夫人虽然素来不喜欢此人,这时候却十分感激,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他帮忙打理。阿福倒也手脚干净,一样样想办法把多余的动物和东西都处理掉,半个子儿也没有贪污。
三天之后,云州班的家当几乎不复存在。这样的草台班子原本如风中飘萍,产生与消亡都很正常,充其量给人们留下几天谈资而已。如今只剩了最后的一辆马车和一些行李,班主夫人已经决定离开,她邀请阿福与她共进晚餐,权作饯别。
阿福诚惶诚恐,大概是一辈子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坐在酒楼雅间干净的餐桌前,两只手摆在哪儿都不合适,索性背在身后。
“你这样还怎么吃东西呀?”班主夫人一笑。阿福伸出手,小心谨慎地夹了一筷子菜填到嘴里,胡乱咀嚼几下,只怕连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夫人摇摇头:“他们都说你又蠢又笨又胆小,不过在我看来,阿福,你还是有自己的优点的,你知道吗?”
阿福受宠若惊,吭哧吭哧地说:“我……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优点,他们都说我没用。”
“可是这两天,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而那些说你没用的人都走了,”夫人的眼中闪动着某种热切的光芒,“也许只有到了危难的时刻,才能衡量出人心的高低。”
阿福几乎要面红耳赤了,只好把头深深埋下。夫人接着说:“所以我说了,你具备他们都没有的优点。论起装傻,你绝对是第一流的。”
阿福悚然抬头,面色登时由红转白。夫人的眼光中没有了方才的温情,转瞬间只剩下浓浓的杀意:“你一直在图谋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
阿福一下子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被撞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向后退了两步,颤声说:“您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夫人冷冷地说,“你当初装扮成流浪汉,来到我们云州班,别人都信以为真了,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阿福望着她,突然间镇静下来,虽然形容仍然干枯猥琐,但目光中闪动的锋芒让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重新坐下,叹了口气:“你是怎么发现的?”
“其实你真的装扮得很好,原本是没有什么破绽的,”夫人回答,“主要是时间太凑巧了,我们早晨刚刚得到那只动物,傍晚的时候就碰上了你。而我这个人疑心很重,所以虽然我的死鬼老公收留了你,我却多存了个心眼,时常留意着你的动向。我发现你在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盯着那辆马车看,那里面通常只有三样东西:我的死鬼老公,班子的钱箱,还有就是……就是那只怪物。”说到“那只怪物”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声调微微有些变。
“显然我不会对你的死鬼老公感兴趣,是吧?”阿福拿着一根筷子在手指上转来转去,看来很是从容。
夫人点点头:“而你看起来目标也并不在金钱上面。我曾经故意把首饰盒遗落在你打扫卫生的桌上,你却压根没有去动。那么显然,你就是看上了那只……怪物了。”
阿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完,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这才开口说话:“这种说法不确切,不存在所谓看上不看上,因为它本来就是我的。我才是它的主人。”
夫人有些吃惊:“你胡说什么?那明明是我们……”她忽然住口不说,脸色变得好似秋天的茄子。
“明明是你们从一个病得要死的老乞丐手里偷到,或者说抢到的,对吗?”阿福说,“可惜的是,那东西也并不属于他,是我故意放在他身边的——反正他在垂死之际,不可能有什么反应了。”
夫人能够看出,阿福说的都是真话。她不禁愤怒地问:“已经在你手里的东西,你偏要交给我们,然后又始终监视着它。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为了避祸。”门口响起了一个声音,正是那天去找班主麻烦的两名书生中穿青衣的那个。他和他的同伴走进来,一个靠在门口,一个站在窗前。阿福看着他们的动作,赞许地说:“真够职业的,佩服。”
白衣书生仿佛没听到一般,沉默地堵着门,健谈的青衣书生一笑:“我倒是很佩服你,死到临头了还能嘴硬。”
阿福讥嘲地看着他:“死到临头?恐怕未见得。”
青衣书生说:“我知道你有点本事,不然在白露弥也不会逃过我们的追捕,但在我们两个人面前,你恐怕很难有胜算。”
“我不需要胜算,”阿福诡秘地一笑,“我只需要胁迫你们。我知道你们龙渊阁出来的都是好人,好人最容易受到胁迫。”
夫人听到“龙渊阁”三个字,身子一震,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连正在隔壁雅间偷听的三十六号都忍不住自言自语:“玩笑开大了……”
四、云州
泰丰酒楼并没有因为曾有人在店中离奇惨死而生意惨淡,如果说受到了影响,也仅仅是因为“有很多人死了,出门须当心”这种观念本身。淮安从本质上讲是一座纯粹的商业城市,不能出门应酬交际,生意就会受影响,这是个简单的道理。
所以这一天晚上两个相邻的雅间都被事先预定了,汪掌柜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客人不约而同地着重要求,不能让任何闲人打扰,他也不觉得奇怪;真正奇怪的在于,两拨客人前脚后脚到达之后,居然真的各自出现了几名闲人去打搅他们,而不幸的在于,汪掌柜根本无力阻止他们。
首先是两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书生,其中穿白衣服的那个面对自己的阻拦一言不发,只是把手指往柜台上一戳,留下了一个光滑的圆洞。做生意的别的不怕就怕麻烦,汪掌柜差点把腰都弯折了,心里想着:只好对不住那个生得颇为妖媚的少妇了。
接着又来了一个年轻姑娘,没说话脸先红了,声音细得像蚊子——但是扔到柜台上的几枚金铢在桌面上跳动的声音很响。做生意的别不图就求个财,汪掌柜再次把老腰弯了下去,心里想着:那个羽人一脸硬梆梆的看起来就不是好东西,活该有人找麻烦。
在掌柜幸灾乐祸的念头中,如今麻烦上门了。三十六号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冷不防有人敲门。他心头微微一怒,来到门边低沉地喝了一声:“我不是说过么,别来打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