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过巴迪好多次,要他带我去医院见识见识。一个周五,我逃掉所有的课,跑去巴迪那里度长周末,结果,他可让我很遭了一番罪。
起初,我只是穿着白大褂,坐在高脚凳子上,旁观巴迪和他的朋友们解剖四具尸体。那些尸体一点不像活人,所以我毫不在意。尸体的皮肤僵硬粗糙,呈现紫黑色,闻起来像陈年泡菜坛子。
接下来,巴迪带我去一座大厅,大厅里摆了好些大玻璃瓶,里头漂浮着尚未出生便夭折了的胎儿。第一个瓶子里的胎儿弓着白色的大脑袋,蜷成一团的身子却小得像只青蛙。第二个瓶子里的胎儿要大些,越往下,瓶子里的胎儿就越大,最后那个瓶子里的胎儿已经长成正常大小,他似乎正看着我,小猪般憨厚地微笑。
面对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还能如此镇定,我甚感自豪。张皇失措只有一刹那——为了看巴迪切开尸体的肺,我把手肘放在了尸体的胃上。过了一两分钟,我感到手肘上烧灼地疼,突然想到,这尸体说不定还半活着,不然怎么还是温的,我小声惊呼,跳下凳子。巴迪告诉我,灼痛是保存尸体的酸液造成的。听了这话,我便坐回了原位。
午餐前的一小时,巴迪带我去听课,讲的是镰状细胞性贫血和几种别的令人丧气的疾病。课堂上,他们用轮椅把病人推到讲台上,问一些问题,再把病人推走,接着在屏幕上打出彩色幻灯片。
我还记得,其中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很可爱,脸上有个黑痣。“那颗痣长出来之后的二十天,女孩就死了。”医生话落,教室里顿时岑寂。这时下课铃响了,所以我后来也不知道那颗痣到底怎么回事,女孩为什么会死。
那天下午,我们去看婴儿出生。
我们先在医院走廊里找到一只更衣柜,巴迪拿出白色口罩和纱网让我戴上。
一个医学院学生懒散地站在不远处,他又高又胖,个头简直和悉尼·格林斯特里特[12]差不多。巴迪一圈一圈,往我头上缠纱网,把我所有的头发都包了起来,只剩眼睛睁在白口罩上头。
那学生一直在看我们,发出一声冷笑,令人生厌。他说:“至少你妈妈还会爱你。”
我满脑子都在想他怎么这么胖,一个男人,特别是年轻男人,一身肥肉实在太不幸,哪有女人愿意倾过身子,跨越大肚皮的阻隔,去亲他啊。我出了神,没有立刻意识到他说的那话十分伤人。他不知多自以为是呢,等我反应过来,想尖刻地反驳他,只有当妈的才会爱一个肥仔时,他已经走了。
巴迪仔细地瞅着墙上一块奇怪的木板,板子上打了好多洞,一字排开,逐渐变大。打头的洞只有一美元硬币大小,殿后那个洞却足有餐盘大。
“好,好,”他对我说,“眼下正好有人要分娩。”
产房门口站着一个驼背的瘦子,也是学生,巴迪认识他。
“嗨,威尔,”巴迪说,“谁接了这个活儿?”
“我。”威尔郁郁不乐地回答。我发现他高高的前额一片苍白,汗珠星星点点往外冒。“我的活儿。我第一次干这个。”
巴迪告诉我,威尔上三年级了,必须接生八个婴儿才能毕业。
走廊尽头一阵骚动,几个穿着石灰绿外套、戴着无边帽的男人和几个护士匆忙凌乱地推着担架朝我们赶来,担架上躺着白色庞大的一堆。
“你不该看这个,”威尔低声对我说,“看完之后,你这辈子都不会想生孩子了。他们不该让女人旁观,人类会因此灭亡的。”
巴迪和我都笑了,巴迪跟威尔握手后,我们都走进产房。
医院工作人员正把那女人往台子上搬,看到那张台子,我震惊到哑口无言。台子的一头悬着好些金属脚蹬,另一头则挂满了各种仪器、电线和导管,我甚至看不到另一头,这手术台活像给人上酷刑。
巴迪和我并肩站在窗边,离孕妇好几米远,视野一清二楚。
女人的肚子耸起好高,我看不到她的脸和上半身。她活像只蜘蛛,挺着大肚子,两条细长而丑陋的腿卡在高高的脚蹬里,此外身子似乎什么也不剩了。整个分娩过程中,她一刻不停地发出呼呼怪声,简直不像人。
过后,巴迪告诉我,那位孕妇被注射了一种药物,她不会记得自己曾疼痛不堪,曾咒骂呻吟,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其实神志迷糊,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想,这种药物也只有男人才想得出来。这个女人明明感到了每一丝痛苦,才不能自已地哀鸣号叫,可她生完这一胎,回家马上就张罗着再生一个。尽管药物让她遗忘了上一次的苦痛,可那漫长阴暗的苦痛通道,无门无窗,无处可逃,一直藏在她身体的隐秘深处,静待时机重新开启,再次把她紧锁其中。
指导威尔的主治医生,老是对那位孕妇说:“往下推,托莫力洛太太,往下推,做得好,往下推。”女人两腿之间的那条缝,毛被刮得一干二净,涂满了消毒剂,闪着油光。终于,我看到黑乎乎一团东西从那道缝里冒了出来。
“那是婴儿的头。”巴迪低声说,他的声音几乎被女人的喘息盖过。
不知为何,婴儿的头卡住了,医生告诉威尔得开剪。我听到剪刀划过女人的皮肤——皮肤就像布一样——血涌了下来,是刺眼的亮红。婴儿毫无征兆,一下子落到威尔的手上,蓝紫色的一团,身上沾满了白乎乎的东西,还有鲜血往下淌。威尔直嚷嚷:“我手滑,我手滑,我手滑!”恐慌万状。
“你不会……”医生边说边把婴儿从威尔的手中接过来,给它按摩。蓝紫色逐渐退去,婴儿发出嘶哑刺耳的哭声,是个男孩。
不料婴儿竟往医生的脸上撒了泡尿。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后来对巴迪说。巴迪说这事是不常见,但确有可能。
婴儿一出生,产房里的人马上分成两组,护士们往婴儿的手腕绑上一块金属牌,用一支棉签擦拭婴儿的眼睛,又把他包了起来,放在帆布小床里。而医生和威尔,则忙着用一根针和一根长长的线缝合女人的伤口。
我想,当时有人说了一句:“是个男孩,托莫力洛太太。”可女人既没回答,也没抬头。
“嗯,你觉得怎么样?”我们路过医学院四方形的绿草坪,往巴迪的宿舍走去,巴迪一脸满足地问我。
“很有意思。”我回答,“每天给我看,我都不会腻。”
我提不起精神问他生孩子是否还有别的办法。我莫名其妙地认为,最重要的就是目睹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出来,确认这真是自己的孩子。既然疼痛逃不过,不如意识保持清醒。
我老是想象,这一切折腾结束之后,我会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体——既没化妆,又刚遭完罪,脸色自然苍白像死人,可我依然面带微笑,闪耀着母性的光辉,长发披散到腰际,伸手接过自己的第一个宝贝,它在我的怀里蠕蠕而动,我则轻声呼唤着它的名字。
“它的身上为什么沾满了白色的粉末?”我问,好让我和巴迪不至于冷场。巴迪告诉我,那是一种蜡质,起到保护婴儿皮肤的作用。
我们回到巴迪的房间,这简直就是间僧侣苦修室,墙上光秃秃,什么也没挂,床上、地板上也毫无装饰,书桌上摆着《格雷氏解剖学》[13]和其他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医学书籍。巴迪点上支蜡烛,拔掉一瓶杜邦内甜葡萄酒的橡木塞子。我们并排在床上躺下,巴迪啜着他的酒,而我则从随身带着的书里,大声朗读《有个地方我从未涉足》[14]和其他的诗篇。
巴迪说,既然我这么聪明的姑娘成天埋首诗歌,那诗歌必有魅力。所以每次见面时,我都会给他读些诗,把我的感受讲给他听。这是巴迪提出来的。我们共度周末时,他总要安排些活动,绝不能浪费了时间。巴迪的父亲是位老师,我想巴迪其实也可以做这一行,他总想跟我解释这,解释那,让我接受新知识。
我读完一首诗,他忽然开口:“埃丝特,你见过男人吗?”
瞧他说话的样子,我明白他指的并不是随便哪个男人,或一般意义上的男性,他想说的是男人的裸体。
“没有,”我回答,“只见过雕塑。”
“那么,你想不想看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妈和我外婆早已频频暗示,说巴迪·威拉德真是个正经清白的男孩子,家庭出身也那么正经清白。还说教堂里大家都认为他堪称楷模,对父母、对老人总那么关切,体格好,爱运动,帅气又聪明。
说真的,我听到的都是巴迪如何正经,巴迪如何清白,正是为了他这样的男孩子,女孩才如何应当保持正经清白,守身如玉。所以,无论巴迪想做什么,我都觉得不会出大乱子。
“嗯,那好吧,也行。”我说。
巴迪拉开棉布长裤的拉链,脱下来放在椅子上,又脱下了内裤,他的内裤材质很像尼龙渔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料子很凉快,”他解释道,“而且我妈说好洗。”
他就这么站在我面前,我也就这么一直盯着他。满脑子只能联想到火鸡脖子和嗉囊,特别丧气。
我不说话,巴迪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我觉得你最好习惯我这个样子。”他说,“现在让我看看你。”
然而,我突然一点也不愿意在巴迪面前脱衣服,感觉跟在大学拍摄姿态照一样。你得站在照相机前,心底一清二楚,这张照片从正面、侧面,留下了你光溜溜的身子,将进入大学体育馆的档案,有人还会根据你站得是否笔直,给你打上A、B、C、D等级。
“哦,下次吧。”我回答。
“好吧。”巴迪穿上衣服。
我们亲吻,拥抱了一阵子,我感觉放松些。我把剩下的杜邦内酒喝完,架着二郎腿坐在巴迪床上,找他要梳子。我把头发放下来,慢慢梳着,遮住我的脸,好让巴迪看不到。我脱口而出:“巴迪,你有没有过什么风流事?”
我至今不知到底是何原因驱使我问出了口,这句话突然就从嘴里蹦了出来。我从没想过巴迪会和什么人勾搭,本以为他会说:“从没有过,我一直把持着自己,等待有一天能娶到像你这样纯洁无瑕的处女。”
可巴迪没说话,只是脸一红。
“说呀,你有没有过?”
“你说的风流事指什么?”巴迪声音空洞。
“你懂的啦,你有没有和人上过床?”我让头发垂下,挡住朝向巴迪那一侧的脸,不急不慌地梳头发,脸颊直发烫,带静电的发丝粘到脸上。我多想大喊:“不,不,不要告诉我,什么也别说。”可我喊不出声,只一味沉默。
“嗯,有过。”巴迪终于承认。
我差点没晕过去。巴迪头回吻我那个夜晚,说我肯定跟许多男孩约会过,他让我觉得自己在性的方面比他胆大历练得多。他那神气,仿佛拥抱我、亲吻我、抚摸我,皆因我的默许,他突然无法把持,才忘乎所以。
原来他这一切都是装的。
“跟我说说。”我慢慢地梳着头发,一遍又一遍,每一下,都感到梳齿扎进我的脸颊。“你跟谁睡了?”
见我没大发雷霆,巴迪显然松了口气。能找个人说说自己当初如何被引诱上钩,他似乎也释然于胸。
当然啦,是别人引诱了巴迪,巴迪可没主动,真不是他的错。去年夏天,在科德角的一家酒店打杂,有个女服务员主动勾引。他发觉那女人对自己暗送秋波,厨房一片忙乱时故意把胸脯朝他身上凑。终于有一天,他问那女人怎么回事,她便直截了当:“我想要你。”
“配香芹送上?”巴迪笑得天真无邪。
“不,”她回答,“改天晚上。”
就这样,巴迪不再清白,也不再是处男。
一开始,我以为他大概只和她睡过一次。为了安心,我还是问了巴迪。他回答说记不清楚了,夏天剩下的那些日子里,大概一周好几次吧。我取了个三次,乘以十周,得出了三十这个数字,于情于理,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件事后,我心底什么东西就结了冰。
回到学校,我开始四处讨教高班女生,要是她们正在了解和相处的男孩,突然坦白说,有个夏天和放荡的女服务员睡了三十次,她们会怎么办。可那些高班女生说,多数男孩都这副德行,你若还没正式和他们确定关系,或订下婚约的话,也实在没法子指责他们。
其实,我窝火的并不是巴迪和什么人上过床。我在书里又不是没读到过,人们互相睡来睡去。假如我面对的人不是巴迪,而是别的男孩,我会专挑最有趣的细节刨根问底,然后出门找个人上一次床,就算大家扯平了,也不会再伤脑筋。
巴迪一直装模作样,似乎我作风大胆,而他则单纯无邪,这让我怒不可遏。实际上,他和那个风骚的女服务员鬼混,恐怕心里一直在嘲笑我呢。
“你妈妈对那个女服务员怎么看?”我在那个周末问他。
巴迪和他妈妈亲密非常。在男女关系问题上,巴迪处处引用他妈妈的话,而我知道威拉德太太把男人和女人的童贞看得比天都大。我第一次去她家吃晚饭,她就意味深长地打量我,那目光城府极深,试图看透我的底细。我当时便明白,她想确认我到底是不是个处女。
听我问到这个,不出所料,巴迪十分尴尬。“妈妈问过我格莱迪丝的事。”他承认。
“哦,那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格莱迪丝未婚,白人女孩,二十一岁。”
我清楚,巴迪永远不会为了我,对他妈妈说话如此生硬。
他老说,他妈妈讲:“男人需要的是伴侣,女人需要的是无限的安全感。”还有什么:“男人是射向未来的一支箭,而女人则是那支箭飞出的起点。”诸如此类,令人厌烦。
每次我企图争论时,巴迪便会回应,他妈仍能在他爸身上找到乐趣,这把年纪的夫妻还能其乐融融,不是太妙了么。所以,他妈肯定深谙男女相处之道。
我要彻底甩掉巴迪·威拉德,并非因为他与那个女服务员上床,而是因为他没勇气大方承认,不敢面对自己个性的弱点。然而,我决心刚下,走廊的电话就响了,有人意味深长、哼小调似的通报:“埃丝特,找你。波士顿打来的。”
我立刻晓得出事了,波士顿我只认识巴迪,他从没给我打过长途电话,因为写信便宜多了。有一次,他要给我捎个急信,恨不得立即联系我,就跑去问遍全年级的同学,打听周末有谁开车来我的学校。当然,还真的有人。于是巴迪把信托付此人,我当天就收到了。巴迪还省了邮票钱。
电话还真是巴迪打来的。他告诉我,年度秋季体检,X光片显示他得了结核病。他拿到了一项奖学金,专给得了结核病的医学院学生去阿迪朗达克山里的疗养院疗养。然后,他说我上周末之后就没再给他写信了,他希望我们之间没出问题。又问我能不能每周至少给他写一封信,圣诞节放假时来疗养院看他。
我从没见过巴迪如此灰心丧气。他向来为自己体魄强健,得意扬扬。每次我鼻塞得无法呼吸时,他总说这是心理因素在作怪。当医生的会这么想,够奇怪的,我看他还不如攻读心理学,做个心理医生得了。当然啦,此话我从没直截了当说出口。
我安慰巴迪,告诉他,我很是难过,还许诺一定给他写信。其实,放下电话,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但觉如释重负。
我心想,巴迪虚伪地过着双重生活,自我感觉高人一等,结核病大概正是对此的惩罚。这倒方便了我,既然巴迪病了,我就不用满学校跟人说我和他分手了,再次开始千篇一律地相亲。
我只跟大家说,巴迪得了结核病,我俩几乎已订婚。这样,周六晚上我守在房间看书学习时,其他女孩都对我特别和善。她们都认为我勇气非凡,拼命学习,只为掩饰自己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