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经略杨镐奏,本年三月初四日据辽海东宁道副使张铨《塘报》:“总兵杜松,同王宣、赵梦麟二总兵从沈阳提兵起行,二十九日午时至抚顺关劄营,杜总兵违期,先时出口,至二道关浑河哨,拨夜探,遇贼,生擒活夷十四名,焚克二寨,随即乘胜统兵,追至二道关,突起伏兵约三万余骑,杜松奋战数余阵,欲图聚占山头,以高临下,树林复起伏兵,对垒鏖战,天时昏暮,彼此混杀,遂致溃散。”(《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八十)
上面是辽海东宁道副使张铨从前线发回给辽东经略杨镐的《塘报》,再由杨镐上转朝廷。张铨参加了萨尔浒之战,在杜松一路监军,兵败后自身许国,壮烈牺牲。他发回的《塘报》详细介绍了杜松所率左翼中路军在萨尔浒大战中遭遇的全过程,乃是研究萨尔浒大战的第一手材料。
这四路军中,主力是杜松所率的左翼中路军。
左翼中路军不仅人数较多,而且装备精良,配备有全军最好的火器。士兵多来自宣府、大同、山西、山陕等边镇,以骑兵为主,其中有一手持刀或矛,一手持火统的“跳荡铁骑”,全是百战边兵。
此外,主将杜松更是骁勇善战的一代悍将。
杜松,字来清,陕西榆林人,出身将门世家,有胆智,勇健绝伦,曾先后镇守延绥(陕西一带)、蓟州(河北一带)、辽东(辽宁一带)。《明史纪事本末》记载:“松,榆林人,守陕西与胡骑大小百余战,无不克捷,敌人畏之,呼为杜太师而不名。”因为太过剽悍,蒙古人为之闻风丧胆。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夏,代李成梁镇辽东;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蓟、辽多战事,朝廷特设总兵官镇守山海关,杜松即成为晚明的第一任山海关总兵。
作为一名能征惯战的沙场老将,杜松本来是不赞成杨镐仓猝出兵的。他认为“兵饷未充,士卒不习,将领未协,不便大举”。
可是一旦执行了军令,他也真不含糊,慷慨领命,贾勇先登。
誓师时李如柏曾与杜松洒酒拜别,说:“吾以头功让汝。”(《明季北略》)
杜松眉头皱都不皱,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行军途中,他看见部众畏雪惧寒,就一马当先,鼓励大军克服困难,奋勇向前,报效国家。为了激励士气,他还事先制作了多副刑具枷锁,上面写上努尔哈赤等人的名字,在行军途中抖搂出来,给士兵们看,说:“吾必生致之,勿令诸将分功也。”(《明史纪事本末》)
看着主帅这种朝食赫图阿拉的必胜气概,军心大振,士兵都忘记了寒冷,一个个士气高昂,争先恐后,大步前迈。
二十九日夜,杜松军出抚顺关,并不停留,乘夜列炬,迅速前插。
之所以这样紧急,是因为杜松探知后金正在铁背山上的界凡城上修筑防御工事,企图阻挡明军前进。界凡城“形势险要,扼锁阳之咽喉”,是后金都城赫图阿拉的战略要地。界凡城北,临浑河东岸的吉林崖,为界凡第一险要之处;界凡城南为扎喀关,为界凡另一处险要之地,扎喀关旁苏子河对岸是萨尔浒山。这里距后金都城赫图阿拉只有一百余里。过了界凡,地势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因此必须尽快取下界凡。
三月初一日,日驰百余里,直抵浑河岸。
该歇会儿了。可是,兵贵神速。
杜松派人试探了一下河水的深浅。不一会儿,探子回报:水深仅及马腹。
真是天助我也!
杜松吩咐大家就地吃干粮,补充体能,然后渡河。众人大惊,现在已是日暮时分,兵众疲惫,还一味孤军冒进,如果误入敌军伏击圈,岂不危险?!副使张铨、都司刘遇节等人力劝杜松慎重。
杜松大怒。
杜松的愤怒是有理由的:大军长途奔袭,讲究的就是速度,如果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到赫图阿拉,一击可定,而再磨磨唧唧的,战机稍纵即逝,女真虏儿,何时能平?!
他怒斥众将道:“义旗东指,孰抗颜行,乘胜而前,何期之有!”
天气寒冷,杜松喝了点酒,酒酣胸袒尚开张,手提大刀,裸骑径渡。众将看他轻衣简从,身上一点防护设施也没有,就请他披甲。杜松一摆手,大笑骂道:“入阵披坚,岂壮夫事,老夫束发从军,不知甲重几许,今日汝曹,乃以此相苦耶!”(《明季北略》)
杜松虽是酒后戏言,却也并不是纯粹吹牛。
他自小从军,在百万军中杀出杀入,很少披甲护体,砍人无数,自己身上的“刀箭癃如疹痘儿十朝时”(语见《明季北略》),号称西陲名将,所见过的大场面不知凡几,又岂会把小小女真虏儿放在眼中?
正是,鬓微霜,又何妨?
而且,辽东自数次遭到努尔哈赤的打击,很多官兵闻“虏”色变,将女真人视如洪水猛兽,说什么“女真满万不可敌”,杜松“裸衣”渡河,就跟南宋武圣岳飞“被发”闯阵一样,意气豪迈,有古名将遗风,给士兵莫大的精神鼓励。
疲惫的士兵精神复振,不顾跃流而渡,诸军竞进。
渡河很顺利,大部分部队已经过去了,可是,最后的辎重营刚准备渡河,悲剧了,河水陡然上涨,水流湍急,一如咆哮的野马自上而下冲将下来,河中士兵立足不住,一个浪头打来,很快就消失在冰冷彻骨的寒水中,没了踪影。
什么情况?!
杜松血液凝固,寒毛倒竖。
看来,奇袭行动泡汤了,要教训女真人,只能硬碰硬对对碰了。杜松很清楚,河水突然暴涨,肯定不会是山洪暴发,那么,就是努尔哈赤搞的鬼了!
如此说来,这个虏酋也不是只会喊打喊杀的蛮汉,也会玩点小花招,当下之计,只有兵分两部,未过河的辎重营,退回河对面结阵以守,已过河的三万多人,不能原地待毙,继续执行原计划,以快打快,先进攻界凡城下的吉林崖,进而一举拿下界凡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由参将龚念遂率其所部辎重营留在河对岸,杜松麾兵急进。
努尔哈赤安置在前面两个营寨的士兵没料到杜松这么生猛,攻势这么凌厉,毫无抵挡之力,一哄而散。
娘的!
杜松总算出了口恶气,但单单这样还是不够的。
杜松得知后金兵在界凡筑城只有少数人,便再一次分兵,留两万人在萨尔浒山麓扎营;自己率轻装一万人渡过苏子河(浑河的源头,满族的栖息地,最后流入渤海。南岸是赫图阿拉城),先进攻界凡城下的吉林崖。
兄弟们,继续给我向前追击!
第二天凌晨,杜松军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吉林崖。谁也没有想到,这儿,竟成为杜松的丧身之地!
且说,努尔哈赤接到了杨镐的战书,着实慌乱了一阵子。面对明军的多点进攻,后金不免有些势孤力弱,寡不敌众,怎么办呢?
在后金的军事会议中,形成了两种意见:第一,坚壁清野,各处据险而守,负隅顽抗,死拼死守,时间一久,等明军后勤补给出现了问题自然退走,第二,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毫无疑问,第一种作战方案比较务实,也比较合乎战争规律。
可是,努尔哈赤选择了第二种,笑称“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辽广实录》卷上)。
表面上看,第二种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将明军的十万人分成四路,那么平均每路只有两万五千人,而努尔哈赤有六万左右的兵力,一旦努尔哈赤集中全部兵力只对付其中任何一路,都会在军力上大占优势,赢面很大。事实上,战场厮杀,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人数占优,只是一个有利因素,而不是决定因素。
影响战争的因素有很多,比如说天时,比如说地利,比如说战士的士气,比如说武器装备等等。更何况,你努尔哈赤要集中兵力对付明军的其中一路,那么哪一路是虚,哪一路是实?而且最好你还得搞清楚是哪一路最先到达,弄不好你在这边对付这一路,另一路已经摸到你的后方把你的老窝给端了,又或者,你以为你专心只对付一路,又焉知人家不是四路同时到达?那时,四路一拥而上,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说,努尔哈赤选择的第二种作战方针,其实风险系数是很高的。说白了吧,这是一种赌徒式的选择。可是努尔哈赤的运气一直都很好,这次,他又押中了。
当他获悉了四路明军的领军人物,就猜出了明军的主力来自杜松所率领的左翼中路军。他说:“明使我先见南路有兵者,诱我兵而南也,其由抚顺所西来者,必大兵也,急宜拒战,破此则他路不足患矣。”(《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六)
于是,努尔哈赤只分兵五百人阻击右翼南路明军刘部。另命次子代善为前敌总指挥,率八旗大军主力,开赴北线迎击左翼中路明军杜松部。自己亲率精锐巴牙喇(近卫军)殿后。他还派人到浑河上游筑起坝堤蓄水,单等明军渡河就放水泄洪。
他这个诡计又得逞了,明军被淹死多人,参将龚念遂的辎重营被迫止步于浑河,很多火枪大炮不能派上用场。
三月一日午后,后金八旗军主力陆续到达界凡城南的扎喀关,代善下令继续进军至毗邻界凡的铁背山。而这时,吉林崖山在杜松的猛烈攻击之下,后金安置在界凡的守军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了。代善大惊,急遣一千精兵火速增援,自己随后再投入右翼四旗的兵力,而以左翼四旗对峙浑河对岸萨尔浒山上的龚念遂所部两万明军。
不过,这个决定很快被从后面赶来的努尔哈赤推翻。
努尔哈赤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说:“现达申时,天色已晚,可先破萨尔浒山所驻之兵,此兵一破,界凡的明军自然闻风丧胆。”(《满文老档》上,第七十四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