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一座古老县城尽收眼底。这里是长山县城,站在城墙头向西望去,长白山连绵起伏,乌云压顶。
城门口比往日萧条了许多,但平民百姓为了柴米油盐仍然进进出出。赶集上店的、讨荒要饭的都纷纷涌上大街,更多的则是难民和逃亡的伤兵。
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的讨饭年轻人怀揣一根牛骨头,站在一家店铺的门前,伸手向店主要钱,店主想撵他走,他一边掏出牛骨头在自己的身上乱砸着,一边高声喊着:“掌柜的,好狠心,不给钱,俺砸身……”
店铺里的人们都纷纷躲避。店主眼看着生意没法做下去,赶紧拿出钱来打发他走。
讨饭的年轻人掂着手中的铜板,得意地笑了。他刚想转身,冷不防从后面冲出一个浑身破烂的孩子,抢走了他的钱,钻进人群里。
“三只手,还我钱!”
年轻人一边喊着一边追过去。被叫作三只手的大孩子回头得意地炫耀道:“牛骨头,有本事追我啊!”
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黑色风衣、戴墨镜的男人旁若无人地站在城门里,看着这两个孩子在人群中追来追去。表面看,他似乎对周围漠不关心,但他墨镜后面鹰一样的眼睛却不时地打量着人群。他叫高洪元,是县军事科的科长。
城门口,有几名身背长枪的商会维持会队员正在随意盘查行人。大队长张文彪站在他们的后面,这是个五短身材的男人,不时地瞄着人群。当他看到一位老人带着位年轻的姑娘走过来时,便亲自走过去,喝住他们。
被喊住的老人回答道:“俺是进城看闺女的。”
张文彪冷笑起来,故意说:“看闺女?你闺女这不是在后面跟着吗?还看啥闺女?”
老人赔笑道:“彪……子,不……张大队长,这是俺小闺女,俺要看的是大闺女。俺大闺女近日生了,她娘在城里伺候月子。俺不放心,就进城看看。我这小闺女非跟着不行。”
他这般绕口令的说法,让张文彪颇为不耐烦,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女孩儿,看不出破绽,才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老五见放了老人,不满地说:“张大队,就这么让人走了?”
张文彪故作正经地说:“是啊,不让他走了咋着,你还想扣人不成?”
老五嘟囔道:“看你刚才那架势,俺还寻思着咋也得讹他一把,弄俩酒钱!可没想到这么几句就把人放了。”
张文彪瞪起眼道:“你这是想让我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啊!告诉你,我彪子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说罢,扇了一把老五的后脑门,说道,“实话告诉你,我从光屁股在大街上玩就认得这人,按辈分还得叫他一声二大爷!”
老五讨个没脸,缩头躲到一边。
另一个队员马六指小声说道:“谁让你不看火候,你以为咱们队长是想钱了?”
老五不解地问他:“他不想钱想啥?”
马六指咧着嘴笑道:“这还不明白?你没瞧见刚才那老头儿身边的妮子多水灵!”
老五恍然大悟。
张文彪看到两人嘀咕他,大声道:“你们俩少在那里说我的坏话。今儿个初八,日子不错,何会长六十大寿。多长只眼,别让坏人混进来!”
“放心吧,队长!”马六指等人附和着。
高洪元看到城门这边没有情况,掐灭手中的烟蒂,转身而去。
他刚走不久,县城中心大街上,就有一位年轻女子驾辆军用吉普车狂奔而来。她的驾车技术显然不娴熟,所到之处,行人纷纷躲避。这是位看上去漂亮并带着几分狂野的女子:红色的披风,肥硕的马裤,脚蹬黑色长筒马靴,显得身材高挑,气度不凡。
等车子平稳的时候,女子露出开心的笑容。她惬意地一边开车,一边眺望街景。
吉普车已经开到城门边上,差点儿撞到张文彪身上。她猛踩刹车,吓得张文彪连连倒退。
女子开心地大笑起来。
张文彪本想发作,看清是何晓莉,这才没了脾气,忙跑到车旁讨好地帮她拉开车门,说:“大小姐,街上这么多人,你还敢亲自开车出来?”
见有人怀疑她的车技,何晓莉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不是也亲自站岗放哨?人多,我不是没撞着人吗!”
张文彪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忙赔笑着说:“这开车的感觉跟站岗就是不一样,坐在车里,你只要油门一踩,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我们就惨了,一站就是一天,还真他妈的冷!”
他张口就吐脏字,何晓莉听了,顿时没给他好脸,说:“别找我诉苦啊!你跟的是会长,我爹花钱雇你,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替他卖命。”
张文彪尴尬道:“话不能这么说,关键还是何会长人缘好。在这方圆几十里,哪个不佩服何会长的为人?他可是商界巨头、业界领袖。用一句话说,兄弟们跟着他就图一个开心,图一个大树底下好乘凉!”
何晓莉终被说得“扑哧”一声乐了,笑道:“嘴像涂了蜂蜜似的,阳奉阴违。”说罢,猛踩油门,车冲出去,尘土溅了张文彪一身。
何晓丽开车回何府。何府坐落于繁华闹市,天色尚早,门前却早已热闹起来。两旁摆满贺喜的花篮和礼盒。锣鼓队和舞狮人开辟了一块场地卖力地表演,前来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
长山县商会会长何元昌为了这场祝寿,特意穿上了崭新的锦缎长礼袍,戴着黑色的礼帽。何夫人则穿着件翠绿的镶花旗袍,一刻不离地跟在丈夫身后。这何会长五短身材,嘴角两撇八角胡。夫人何翠凤却人高马大,两人站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他们不停地向客人微笑、拱手致意,显得满面春风。
门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多是些要饭的,队员不得不吆喝驱赶着他们。
三只手和牛骨头也加入到了哄抢者的行列,每当有人扔出糖果的时候,两人就率先冲上去,捡起糖果塞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着。
一个小伙计拎着点心盒刚走进视线,张文彪便从路旁窜出来,喊住他:“伙计,哪儿的,手里拎的什么?”
小伙计挺机灵,一见是张文彪,忙点头哈腰道:“张队长,宝心斋的,给何府送的点心!”
张文彪装腔作势道:“打开,我瞧瞧!”
小伙计有些不情愿:“这可是刚出炉的,还热着呢!掌柜的说……”
没等他说完,张文彪就瞪起眼发起横来,说:“刚出炉怎么了?我让你打开就打开!我倒想看看,这盒子里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小伙计只好放下食盒,打开盖子。张文彪拿出一小盒闻了半天,这才重新放回去,朝小伙计挥了挥手。
就在小伙计刚要合上盒子的一瞬间,三只手瞅准机会摸出一盒,转身就跑。
小伙计吆喝起来,张文彪伸手想抓,牛骨头见状一头撞过去,他被撞个趔趄,脱手,等他重新站稳,朝三只手跑的方向望去的时候,人早已没了影。
他不由得恼火地低声骂了一句。
三只手钻进小巷,捧着点心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嘴角上沾满了面屑。牛骨头眼馋得在一旁咽着唾沫,不断地说:“给我留点啊!刚才有多危险,如果不是我撞了张文彪一下,他早开枪打你了!”
三只手偏偏不买他的账,说:“他敢开枪打我?借他三个胆吧!”
当他看到牛骨头可怜的样子时,还是大方地把点心盒子递过去:“给,剩下的算你的了!”
盒子里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点儿碎屑。牛骨头气恼地甩给他:“还你!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看哪个以后还救你!”
三只手见牛骨头真生气了,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块小点心来,晃道:“看,这两块点心够你吃的吧!”
牛骨头这才转怒为喜,抢在手里吃起来。三只手望着何府的方向,对牛骨头说道:“听说小日本鬼子要来了,你说这个张大队长咋样,他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威风?”
牛骨头道:“该咋样还咋样呗!你见过哪个富人家的狗向着穷人龇牙咧嘴笑来?还不都是狗眼看人低,咬咱穷人。”
三只手听他说得有理,点头道:“我说也是!这长山城除了何元昌可就数他了,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八面威风。”
牛骨头听了,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他算不上。何元昌只不过是长山城的商会会长,张文彪也就三十几个人,二十几条枪,还不如他哥,他哥张文龙是县警察大队大队长,有三百号人哪!”
三只手吃了一惊:“那按你的意思,他哥比县长还大?”
牛骨头被噎住了,支吾道:“按理说,县长比警察大队长大,可是论官大也不能只看官衔,还要看势力。”
三只手不解地问:“啥叫势力?”
牛骨头被问住了:“势力……势力就是本事。”
三只手摇头笑道:“不对,我本事比你大着呢,为啥还啥事都得听你的?”
牛骨头冷笑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啥时候听过我的?”
牛骨头还要说什么,突然见何府门前聚集了许多人,赶忙说:“看,何家又来人了,咱得趁着多弄点吃的。”顾不得再说话,拔腿就朝何府跑去。三只手急忙去追。
这一天,当何府上下正忙着给何会长祝寿的时候,城门外一辆黄包车拉着一个男人疾步而来。天气虽然并不寒冷,但这个男人还是把车篷布严严实实地拉下来,不时地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张望。道上除了少量的行人以外,大多数都是逃难的百姓。男人不露声色,但严肃的脸上还是露出不经意的一丝冷笑。
车到城门口,马六指首先发现了这辆车,断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黄包车停下来,车上男人略显缓慢地撩开门帘。人们这才看清,这是一个面孔严肃的平头男人,样子有些龌龊,但从他笔挺的腰板和炯炯的目光仍然可以看出他不同平常。
男人没有说话,傲慢地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马六指不识字,忙招呼同伴过来看。老五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念出声:“大东亚商贸公司山根社长……日本人!”
两人立刻换了一副笑脸。马六指恭恭敬敬地把名片递还给山根,小心翼翼地问道:“山根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
山根沉着地微笑着,用标准的中文说道:“我是来长山城看朋友的。”
老五:“看朋友……看谁?”
山根:“何元昌——何会长,认识他吗?”
两个人一脸的吃惊表情,连忙点头:“何会长,认识!当然认识!”
山根微笑起来:“那就好,请告诉我怎么走。”
马六指忙不迭地讨好指路:“进了城门,沿着大街直走,然后……”
老五见对方来者不善,心生一计,急忙有意挡在马六指身前,指点道:“向西走到头,然后再向南拐,见着向东的街就到了,门前一棵宋槐树。”
山根依旧微笑着:“谢谢!”上车扬长而去。
马六指望着远去的背影,疑惑地问:“你有没有看错,啥叫社长?”
老五不屑地说:“社长就是老板,这也用我教你?”
马六指惊叹:“他中国话也说得忒好了!”突然想起来,对老五道,“老五,这日本人来找何会长可不是什么小事,要不你在这儿看着,我去报告张大队?”
老五说:“还是我去吧!”甩手走了。
老五要去何府报告日本人到来的消息,不如说他想凑个热闹。这天早上,何府进出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拎了礼盒、匾额和寿轴之类前来贺喜。每当一个宾客上门的时候,记账先生提笔在红色的财簿上龙飞凤舞地写上名字,喜柜先生则大声唱着:
“顺裕兴隆瑞永昌……鑫瑞祥珠宝店马老板送双龙银尊一鼎!”
“元亨万利复丰祥……日上斋古玩店李老板送玉貔貅一对!”
唱到名字的客人则拱手道:“何会长六十岁生日,千福啊!”或者:“何兄万寿!”
何元昌满脸兴奋,一律回礼:“千福千福……同寿同寿!”
前门这么热闹,在何家后院,何家少爷何永久却正无聊地站在堂前的石阶上抽烟,他看到前门的嘈杂时,不满地蹙起眉。
何永久身穿国军的中校军服,人显得干练精神,只是他皮肤粗糙黝黑,看上去跟个大烟鬼似的。
何永久说:“这也太张扬了,不就一个六十大寿吗!值得这么兴师动众?非常时期,这要是让人参到省政府韩主席那里,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等着?”
夫人苏秀芳坐在厢房里对镜梳妆,听到丈夫的话,努嘴道:“连老爷子都不管,你操什么心?非常时期,这跟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时局不稳都是你们这些当兵的招的、惹的,老百姓只知道活一天享受一天。”
何永久不满地说:“怕是太平不保了。都大难临头了,还光顾眼前!”
苏秀芳则有不同的看法,她说:“人活一世,为的就是富贵荣华,如果哪天人人都不吃不喝不享受了,也就活到头了。你以为人家就冲着你家饭来的?人家看中的可是你爹商会会长的身份,你还给个棒槌就当了真!”
何永久有些尴尬:“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是觉得日本人都快打过来了,还这么兴师动众地祝寿,有失检点。”
苏秀芳:“韩主席也顾不上这个。老爷子有老爷子的活法,这人到了六十,就一天老过一天了,军情再急,也不如他的六十大寿急。”
何永久说:“可是我急着要归队啊!电话都催过好几遍了。”
苏秀芳不满地白他一眼:“这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就是一个作战参谋,他们离你了能死啊!你总得给你爹过完寿才能走吧!”
何永久叹口气:“可我好歹还是个军人,军人有军人的纪律。”
苏秀芳更加不耐烦起来,说:“去你的狗屁纪律吧!没听你妹妹怎么说你?你是瞎参谋乱干事。”
何永久恼怒地冲进屋里,说:“你一大早的起来就在这里说臭话,小心我……”
他扬了扬手,却停在空中。苏秀芳回头冷笑一声,道:“何永久,你长本事了,敢在这里打我?我就说你怎么了?我不但在这里说,当着你爹你娘的面我也敢说。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什么时候你当了团长的时候再打我吧!你打我左脸,我递右脸上去。”
小两口大早晨起来斗嘴,却被一个人听到,这便是张文彪,不过此刻他顾不上这个。原来他好抽两口,当大家都在前院忙前忙后的时候,张文彪却耐不住了,跑到后院,从怀里掏出一张锡纸来,放上些白粉吸了一口,脸上这才露出惬意的表情。
老五嗅着风中飘过来的烟味找过来:“张队长,你让我好找啊!”
张文彪吓了一跳,瞪眼道:“老五,你不在城门站岗,跑这儿来干什么?”
老五急忙说:“我这不是有事吗!”然后附在他耳朵上,低声地说了两句。张文彪吃了一惊:“日本人……在哪儿?”
老五自以为聪明,吃吃地笑着说:“我给他指了一条远道,这会儿还在城里转哪,我抄近道前来报告您了!”
“小样儿!”张文彪不屑地撇撇嘴,然后疑惑地问,“你看清楚了?”
老五说:“那还有假,我亲自验的名片,叫什么……山根……”
张文彪脱口而出:“山根一郎!”
老五也有些吃惊,问他的上司:“是叫山根一郎,你怎么知道的?”
张文彪脸色骤变地说:“他是驻周村的大日本东亚商贸行社长,我跟会长去过他那儿。他来找何会长干什么?”
老五说:“我哪儿知道啊?他刚走,我就先来告诉你了。”
对于日本人突然到访,张文彪狐疑起来,说道:“最近日本人闹得很凶。夜猫子进宅,不会有啥好事。”
老五猜测说:“会不会是跟打仗有关?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黄河了。这日本人来找何会长,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事?”
张文彪低声地嘟囔说:“应该不会,可能只是给何会长祝寿吧?”
老五松了口气:“但愿如此!”
张文彪却心急火燎起来,说:“不行,这事得先让何会长知道。”然后匆匆走了。撇下老五一个人,不满地嘟囔着:“马屁精!”
张文彪赶到前院的时候,何元昌正掏出怀表看表,似乎十分着急,看见他过来,忙问道:“彪子,人到齐了没有?”
张文彪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了。”
何元昌并不满意:“差不多是什么意思?邹平城里的冯掌柜到了没有?”
张文彪摇摇头。何元昌赶忙摆手:“再派人去催!”
张文彪点头答应着,却不移动脚步,而是附在他的耳朵边上,小声道:“刚才老五来说,东城门口来了个日本人。”
何元昌吃了一惊:“日本人……”
张文彪说:“老五说他叫山根一郎,是来给会长祝寿的。”
听到是山根一郎,何元昌放下心来,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怎么你没领他进来?”
张文彪说:“老五怕出事,给他指了条远道,围着长山城转了一圈,这会儿也差不多快到了。”
何元昌不满地说:“这个老五也是多事,跟日本人耍这种小手段,要是让人家看出来,岂不说我何元昌不仁不义!好,我知道就行了,你再去催催其他人,尤其是邹平城那边。”
张文彪这才讪讪地走了。
彪子前脚走,何夫人便凑上前来,原来两人的话她听个正着,她问何元昌:“刚才跟彪子说什么了?”何元昌故意遮掩地说:“没说什么,就说……冯掌柜还没到。”何夫人白他一眼说:“邹平城冯记杂货店的那个冯邦才?就他,连个土财主也算不上,你怎么请他来啊?还跟盼亲爹似的!”
何元昌觉得夫人的话太刻薄,反驳了她一句:“你这话多难听!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谁还收我这样的干儿子?”
何夫人不依不饶地说:“那你请他干什么?”
何元昌不由得感叹:“女人家总是头发长见识短,只顾眼前那点儿蝇头小利。别看冯邦才产业不大,但这冯家家底子厚,在邹平城算得上数一数二了。他有三个儿子:老大早年闯了东北,生死不明;老二老实巴交,勤奋有余,聪慧不足;但冯邦才注定命不该绝,这小儿子一表人才,人也机敏过人,若是冯邦才好好打磨的话,过不了几年就是一块好钢好玉。”
何夫人听到这里,眼睛一亮:“你是说冯家有这么一个儿子?这可太好了!”
何元昌见她突然叫好,莫名其妙,问她:“好什么?”
何夫人掩嘴笑道:“你是猪脑子啊!咱们家晓莉老大不小的了,我正愁着她没个主儿呢!这孩子整天疯疯癫癫的,自己的事根本不放在心上,何不趁这个冯邦才来的机会,把两个年轻人撮合一下。要是我们何家跟冯家结了亲,你何家家产继承的问题、晓莉婚姻的问题,可都迎刃而解了。”
何元昌疑惑不解:“这是什么话?我何元昌有儿子,什么时候没人继承家产了?你是不是觉得永久不是你亲生的,想把财产都霸占了去,给你那个宝贝女儿?”
听他这么说,何夫人白他一眼:“你咋这么认为?自从我嫁进何家,我还就没这么想过。我是觉得永久虽说是你儿子,可他在军队上。这当兵有当兵的规矩,他也顾不上家里的事。再说,看情形你这个儿子根本就不想继承这一摊子。如今再摊上这么个乱世,说不定哪天他就开拔去南方了,你这家业交给谁打理?”
夫人说的是实情,何元昌口气软了,说道:“我怎么就没往这上面想呢?听夫人一席话,茅塞顿开!”
何夫人听了他的话,知道他是在恭维自己,忍不住嗔骂了一句:“你少在我面前装傻瓜,其实你比猴都精。跟你生活了多年,知夫莫如妇。你说是请冯老板,要我说,你看中的不是冯家的人,而是看中了人家的杂货店。这邹平长山一圈都是山,谁都知道这两年邹长地区的蚕丝行情看涨,这无论是拿到青岛、杭州,还是卖到东洋,都是赚钱的买卖,你就想利用冯邦才,以自己跟日本人的关系,通过周村把货运到日本去。”
听夫人一针见血,何元昌笑了:“知我者夫人也!不过,现在可是敏感时期,日本人三个字千万提不得,心知肚明就罢了。”
何夫人不以为意,冷笑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你以为我整天就知道吃喝打扮?怎么说我当年也是周村街上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达理。就连你想着再娶个三房,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夫人三句话就揭他的短,何元昌叫屈道:“夫人这可是冤枉我。谁都知道我何元昌从不纳小。”
何夫人并不想在大喜的日子揭丈夫的短,见好就收,白他一眼说:“你也不是不想,只是没能力罢了,你以为你逛的青楼妓院还少?只是没有理由娶回家里罢了。”
何元昌被揭了伤痕,脸红一阵白一阵。
两人还在说话,前门进来了两个人。一个身背短枪,是县警察大队大队长张文龙;一个是高洪元。
两人身后跟着一个警察,双手提着礼品盒。
何元昌急忙迎上去,拱手道:“哎呀,文龙老弟,这百忙之中还劳驾您亲自来!”
张文龙笑道:“这是哪里话,何会长六十大寿,晚辈再忙,也得亲自前来贺喜啊!”
高洪元也跨前一步,自我介绍道:“鄙人高洪元,是替卢县长来送货贺礼的。”
何元昌竟一下子没有认出此人来,正要问个仔细,张文龙替他答道:“看来何会长是把心思都用在发财上了,连县政府堂堂的军事科科长都不认识了。”又对高洪元道:“洪元兄,看来你这公关还做得远远不够,连长山城赫赫有名的商会会长都不认识你,将来你还怎么领导一县的抗战?”
何元昌急忙接过话来说:“都是老朽有眼无珠,堂堂的县军事科科长,说出名字来就吓死个人,只是我人老眼花没看清,失敬失敬!”
高洪元笑道:“不敢当。是卢县长派我来给何会长祝寿的。原先的科长有重任调走了,我也是初来乍到,在卢县长手下混碗饭吃,平时不太喜欢在公众场合露面,所以何会长不认识也是正常的。听说何会长和卢县长是至交,往后还望多多在卢县长面前美言。”
何元昌急忙应着:“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高洪元后退一步说:“何会长,今天卢县长还吩咐在下有件急事要办,所以我就不进去了。”
何元昌有点儿失望,但嘴上还是应酬道:“那哪行啊,都到院子里了还不进去?”
张文龙也接过话说:“实在是有公务缠身,不然,说什么也得喝一杯寿酒再走。”说着,从警察手里取过礼品呈上来,嘴里还谦虚道:“也没备什么厚礼。何会长,多包涵了。”
何元昌急忙伸手去接,嘴里微笑道:“哪里哪里,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啊!”
这是一顶棉帐,喜柜先生唱道:
“久恒大美庆安康……县警察大队张大队长送‘宜为春好’对轴一副!新春正合生成广……长山县政府卢县长送棉帐一顶!”
张文龙退后一步,双手抱拳,说:“何会长,既然这礼已送到了,我们就先行告退一步了。”说罢,匆匆而去。
何夫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好奇地凑过来道:“我从前怎么没见过张文龙身后这个人,说话怪怪的,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还满脸杀气。”
何元昌有些郁闷,对夫人说:“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身边的人还认不过来,怎么会认得他?这个高科长刚刚替换原来的军事科长,平时不太露面。听说这个人有些来头,和日本人、军统、青帮都有联系。”
何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厉害?这种人咱们可惹不起。”不过,她心里仍然不服气,嘟囔道:“县长有事不来也就罢了,派这么个人过来干吗,就为了这个不值钱的东西?”
何元昌听了,训斥道:“又来了,你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卢县长是什么人?一县的父母官!人家有公务,给你送个棉帐算是大面子了。”
他狐疑地朝远去的背影望了一眼。何夫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